冉妮冷眼对他,什么情况也不会告诉他,然后就到了阳台晒新洗的衣裳。他跟着走过去,她就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喏,这是你的帽子。不经意间她瞥见《罗马帽子之谜》不知被谁扔在阳台一角,被偷着莅临的几缕阳光晒得卷曲发黄。可是,文小华没有去接那本有关帽子之谜的书。结婚十年来,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妻子如此陌生和冷静,头一次发现两个人间咫尺天涯的距离感。现在,这个从温柔到粗野,然后复归优雅的风姿绰约的女人,他曾经多么熟悉的女人——倒成了一个真正的谜。
他不由得心生恐慌。现在,他真的能够心安理得地失去她吗?反复揣摩良久,一个调查她的计划,在心中油然而生。
老头子现在能够同小外孙取得有效的沟通了。这一切,全都拜狗所赐。
鉴于对别墅区那群拥有各种高尚头衔的狗们的反感乃至敌视,几经努力,老头子终于成功策划了让文文去阻止富苑轩的兵兵到“书香门第”这边来遛狗的行动。他所居住和生活的“书香门第”附近,有天空,有土地,有花草,有树木,有如此美丽自然的南方景观,这就足够了。狗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有生存的权利和自由(他本来是接纳它们的),可是,由于这些动物别样的身份(他仿佛能够看到这些狗们由某些评审团授予职称和头衔的情景,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还是别来这边小区骚扰他吧。眼不见为净,他真是年纪大了,不能屡受这些烦心事的干扰。为了图个安静自在,他运用成人的智慧启发小外孙,阻止骚扰的发生。
瞅着外孙左脸颊上一小块新鲜的抓痕,他无不内疚,想要安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子汉。他知道,这块抓痕是文文战胜兵兵的光荣印记。文文却骗他,说是训练跆拳道受的伤。
是文文,用跆拳道的拳脚,教训了兵兵。
这满是童趣的小蚊子听说要起兵出征,马上就找到兵兵,摩拳擦掌,杀气腾腾,威胁他说倘不听话就要“修理”他。儿童的世界,其实与成人的世界一样,也是霸主的天下。
兵兵虽然个头比小蚊子要高许多,却经不住跆拳道的一再侵犯。他不知道这个矮他一头的小个子同学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手,几个踉踉跄跄的回合,兵兵便哭丧着脸甘愿认输,并且发誓同意,绝不再带着狗们来这边侵犯小蚊子的“领地”。
老头子对于文文出手交涉后的局面很满意。这一天,他穿了身传统庄重的中式对襟上衣,心满意足,拄杖坐在小区的长椅上,高兴地教文文背诵孟子语录。
老头子说,来,背上一段孟子给姥爷听一听。
文文沉默地望着他,坐在地上,并不出声说话。老头子笑眯眯地俯视着这孩子,和蔼地说,文文,你不会背?
文文说,怎么不会?
老头子说,我看你就是笨,所以才不会。
文文说,姥爷说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一段吗?
老头子说,这段也可以。
文文说,孟子说得不对,姥爷。天不将降大任于我,照样苦我心志,也劳我筋骨。
老头子说,怎么苦你心志了?
文文说,你总是要我背这背那的,这些东西学了又没用。可不是苦了我?
老头子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文文说,唉,现在的人都不是这么说话的。姥爷,你好笨。
老头子愣住了。嗯,这么想倒真是有点道理……你脸上还疼吗?
正说着话,与他们同住在一栋的邻居,一个广东小老头,佝偻着腰牵着一头气宇轩昂的大狼狗走过。这么大的狗啊,小蚊子害怕,躲在姥爷身后。
他问,姥爷,你知道这只狗叫什么名字吗?
老头子说,什么?
文文说,他们喊它“院士”……
老头子本来已经看不见那只狗了。现在,只要可能,他尽量对狗们视而不见。听见外孙这么说,他易感的心不由得荡漾起来。佛印说,心中有粪便的人,才看见别人都是粪便,心中无狗,应该看不见狗的。可是这种努力是枉费心机,少顷,他情不自禁气急败坏起来。这个世界怎么了?是不是人人都活得太好了?为何家家户户都养狗,养猫,衣冠楚楚,骄奢逼人?不讲卫生还不算,居然替这些等而下之的畜生,取这些高贵的名字?“院士”,“教授”,“老师”……他们知道这些名称的价值吗?一念及此,他愤怒起来。
一个老人如果生气,他的哮喘就容易发作,眼下的情形正是这样的。老头子连连大口喘气,差点诱发了心脏病,把个小蚊子唬得不敢说话。
幸亏冉妮下班回来,见状跑过来,从他口袋里掏出救心丸给他服了才没出事。
回到家里,稍微平息下来的老头子复又咆哮起来。
老头子说,冉妮,你这“书香门第”,我没法住了。这里居住的不是人,是畜生!
冉妮很少见老父亲如此发火,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耐心劝他。
爸,他们当这是时尚,也不见得就是别有用心的——你别在意就好呀。
老头子深深感到受了侮辱。这里的居民,还有天理良心吗?
冉妮说,爸爸!你就是在意也没有用。这个世界,都是这个样子的了。
老头子说,你明天给我买票。我不住了,我不能在你们这样的地方逗留下去,我不想活活被气死。
回北方的机票,冉妮当然不会买。即使回去,也没合适的人照顾父亲。
从那以后,老头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原本他喜欢到小区的树丛散步,在小区墨绿色的长椅上闲坐冥想。自从狗的事件发生后,他宁愿待在家里也不肯下楼。冉妮总是看见他关在房间里,两眼微闭,仿佛在想一些遥远的问题。她担心他出意外,总是悄悄推门递去一杯热茶,或者一杯咖啡。然后,轻轻触碰一下他,想看到他一动或醒来,这样她才放心。有时候,她害怕他一言不发就此“睡”过去。这样的念头叫她心里难受。如果父亲就这样走了,她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她有点后悔在“书香门第”买房子了,如今这社会,人们都喜欢用最豪华、最气派、最附庸风雅的名称来命名住宅区,可是就其品质而言,却根本无法抵达其高贵典雅、富有内涵的境界。什么才值得信赖与尊重?什么才是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和文化?
近日来,文小华变得行踪诡秘。在家待不住,在外面也待不住,回了家又想出去,出门很快就又回来。想回就回,想走便走,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与此前不同,冉妮现在更敢于理直气壮地跟他吵架。起初他们只悄悄地在卧室里吵架,后来到了客厅也敢互致恶语,再后来甚至不避文文。遇见这情形,起初小蚊子的反应是想哭,后来就歇斯底里地闹腾。再后来,既不吃惊,反而有些冷漠了。有时候,他不胜其烦,竟然会在吵架中跑去狠踢他的父亲。
好好的日子演变成了混乱的战争,冉妮的心不免日益苍凉。
五
在这样有毒的生活里浸淫和对抗,与墨局长的约会,对冉妮反而成了一种安慰和疗伤。有时候,在孤独中,冉妮甚至暗自渴望墨局长给她来电话。相交日久,她不免会开始思念他。如今,她的心里,是又痛苦又寂寞,又无奈又有所期待。
私下相会的日子,依然会像错乱的月经(他喜欢开这样低俗的玩笑,跟他相处后她的月经反而正常了)不定期来临。尽管换了许多酒店住,甚至还去了海边别墅和别的城市,冉妮最喜欢的两人私密空间,还是初次相会的那间酒店别墅。这家酒店管理严格,闲人难以入内。这一点,给了她特别的安全感。
相处久了,冉妮连墨局长的气味都很熟悉,不,她几乎喜欢上他身体的味道。墨局长虽然来自农村,却不知为何养成了一个不抽烟的好习惯。据他自己说,烟瘾是在三十岁那年下决心强行戒掉的。那一年他刚从外地调来这座城市。他的局长是一位以环保为己任的领导。对别人来说三十是而立之年,对他来说,他的而立却是由戒烟开始的。戒烟后,他颇得局长赏识,被认为具有坚强的意志,足以赋予重任。由是在事业上青云直上,很快当上副科长,过了两年又做了科长。从眼前颇为满足的神态看,估计从科长到局长这段历程也很顺利。有关墨局长当初工作与事业发展的具体情形,冉妮不是太了解。可是对于戒烟这桩事,学医的她却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男人要戒掉香烟并不容易,墨局长当年的局长真有眼光。能够戒烟成功,冉妮打心底里佩服这种有决断有毅力的男人。
这一日,他们脱了衣裳和裙子,依偎在绣有精致花边的白色被子里。墨局长抚摩着身边这个一览无遗的窈窕女人,隐隐有些冲动。
他轻声说,我想做一件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
冉妮现在变得很温柔。她说,不生气。
墨局长说,真不生气?
陪他这么久了,冉妮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记得,数月前也是在床上,这个沉稳的男人被这个女人完美的肉体激荡得呻吟不已。他笨拙地抱住她,仿佛害怕她像鱼一样滑脱。
你、你说,你要我……
要你?
你说要我干你……快啊。
啊……
冉妮是多么斯文的人,这种可鄙的语言是她能够说得出来的么?她怎么能够容忍自己如此没有教养?诚然,做爱是身体的需要(身体被人惦记也可以理解),遭受侮辱却必须反抗。对于任何一个有羞耻心的女人来说,这都是正当防卫。只见她不言不语掀掉被子,满面羞愧就要离开。他顾不得光着的身子慌忙就去拉住她,相劝良久,才平息了这次“污言门”事件。
可是现在,冉妮脸庞很平静,也没有恼怒的迹象。现在,墨局长才仿佛感觉到他与这个女人之间有可能真正进入了爱情关系。
他俯下去,亲吻她的耳朵。
冉妮!……你知道吗?我真的爱你……能够与你这样……死而无憾……
我也喜欢的。冉妮轻轻说。
你也喜欢?他睁大眼睛问,你愿意说你“要”吗?
冉妮有些气恼。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据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现在看来的确如此。真是好讨厌啊……蓦然间,她想起一个笑话。那个笑话说,男人最喜欢女人说什么?答案是:我要!我要!男人最害怕女人说什么呢?答案是:我还要!想到此,她情不自禁笑了,默然接受了他的粗俗和放肆。
一番云雨之后,冉妮脸上红晕未褪,他们都很享受刚才的交媾。是的,冉妮愿意在心里用这个纯动物性的词来形容自己刚才的感受。因为墨局长原始冲动般的呐喊和动作,使得她头一次感觉自己像母兽一般交媾。为什么墨局长会有这样的特殊嗜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荒谬的逻辑思维方式?为什么他说话会如此粗鄙?说实在的,以前她并没有觉得他粗俗或下流,现在却真正感觉到了这一点。更叫她困惑的是,他如此粗俗而下流,她居然不讨厌他,也不抗拒他——这是为什么呢?
墨局长显得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他说,真好!……告诉你一个秘密,别生气啊。
什么秘密?
很久以前——我的梦想就是,能跟你上床。
她轻轻拍打了他一下。这个,她是知道的。
墨局长大大咧咧地说,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要说有理想,这就是我的理想。
冉妮掩住他的嘴说,领导干部也这么说话?
他说,领导也是人嘛。
她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也许不明白男人。对我来说,这是值得骄傲的,你要知道,你一直是高不可攀的女人啊。唉!真希望我们能够永远永远这样好下去啊。
永远好下去?
是的,永远……
永远么?冉妮喃喃说。她忽然想起一个词。不,不是一个词。不记得是谁曾经这么说过:永远有多远?
冉妮的预感很灵。这晚以后的某一日,她与墨局长的事就败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