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大半年,这天冉妮为一个业务大单犯愁。事情是这样的,南方医院最近要进一批进口仪器,价值昂贵,如能拿下这单,就能大赚一笔。可是想拿这个单子不容易,很多人都像饿虎一样盯着。她想尽办法,拐弯抹角想接近目标,总是无功而返。眼望着这个利润极大的单子,她有如鲨鱼闻到血腥味那样烦躁不安。后来,通过关系找了人,牵线让她认识了医院设备科邱科长。邱科长是敦实的北方人,说话声大,满嘴蒜味。冉妮害怕他盯女人的眼神,将人看得心里发毛。蒜臭事小,好色亦事小,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本就是这个世界上自食其力的女子必备的基本功。冉妮本想周旋一下,奈何此人一副先“尝”再论价的姿态,冉妮自度凶险难测,无法过招,当下异常灰心。
唉!日子过得如此气急败坏,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顺水。她脸上居然像小姑娘一样长起了青春痘,红火招摇。更难为情的是,连月经都开始时来时停,像濒临干枯的河流,整个人弄得灰头土脸。
生意如此难做,可是又不能眼睁睁放弃。想到在万丈红尘中离心离德的丈夫,想到每月催命鬼一般的住房月供,她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忧愤难当。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某日,在市府冉妮邂逅了一位老校友,竟然官任市卫生局局长。校友兼局长姓墨,这个特别的姓氏,勾起了她一直沉潜着的遥远记忆。在犹豫中,他将她带到了空调强劲的局长室。这个志得意满的中年男人,衣着朴素得体,一只贵重名表羞涩地躲藏在袖里,干净的脸上隐约的皱纹透出早年曾有的坎坷。他们聊起大学时光,聊起在校学生会还曾经一起演出的日子。不管记得不记得,冉妮横下一条心,只管顺水推舟,顺应这男人的喜好和记忆。良辰美景先抓住,赏心乐事话校园,谈话渐入佳境,局面亦为之改观。
墨局长是男人第二青春期已到,见到美丽的冉妮,有如一别经年的老友。他亲自泡茶递水,亲热地贴身坐在冉妮身边。对冉妮央求的事,亦连声应承。那一刻,冉妮感觉到,世界真奇妙。机会真的是经常躲藏在不为人知处啊。明媚的阳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照射到她的身上了。
这个单子很快如愿以偿地拿到。回头一算,额滴神啊,真是赚得不清不楚。有了这笔钱垫底,冉妮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了下来。墨局长真是救命恩人呀,冉妮精心算计好了丰厚好处费(类似回扣),墨局长笑吟吟地一概不要。他的慷慨,让她觉得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安。这样,她就一直琢磨着,该怎样好好感谢墨局长呢?这真是个难题。正巧墨局长打电话来,他才开完一个会议,总算有了点空。这机关啊,整天都是会议,会议,没完没了。终于有一点时间了,他想请她一起坐一坐。他最近忙,一直没顾上陪老同学吃口饭呢。
她当然受宠若惊,眼见得自己不敢认的同学,人家却一口一个老同学。问了约会时间,下班没顾上买菜做饭,冉妮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有要事晚点回家。匆匆挤乘城巴,前去拜会墨局长。
南方宾馆据说是深圳最豪华的宾馆。外表看其占地之大,无馆能出其右。高堂大屋,气势巍峨,路很宽阔,丰腴的花草也很撩人。冉妮来到一间豪华厅房。偌大的圆餐桌,墨局长一人和蔼地傲居一方,瞧着她微笑。
她有点紧张,顿生一种生疏感,小心贴着餐桌坐下。这么奢华之地,如此浩瀚的酒店,她算是见过一点世面,也禁不住赞叹。
墨局长说,坐坐。
冉妮说,谢谢。
墨局长示意服务生上菜。然后说,最近忙吗?
冉妮说,承蒙您关照,事情都很顺利,真不知该怎么谢您!
墨局长说,一点小事,喝汤吧。
到此刻,冉妮才适应过来。他们开始随意地谈论一些趣事。当年……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大学,校园。校园里的湖泊,湖边的垂柳,垂柳里的夕阳,老师和同学们的风流韵事……然后,然后就谈到深圳。
墨局长问,喜欢这座城市吗?
冉妮说,不喜欢。
墨局长一愣,大概他从没遇到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遂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喜欢深圳?
谈起这座城市,冉妮的心里一片黑暗。想到儿子,想到老父亲才隐隐透出一点光亮来。她说,这个城市太累人了,它只适合年轻人。她还想强调说这个城市只适合男人,瞅着这个志得意满、和蔼亲切的男人,她没敢开口。说起来,这个城市给了她伤害,也正是在这座城市里,她将要失去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墨局长不知道这些。他沉思着说,这样说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好。他说话的口吻,像是在代表政府说话。
冉妮感到不好意思。她没有想指责他,只是照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她结巴着说,这个城市……其实,也不是完全这样,也有很好的一面,也有美的一面,也有很时尚、很现代的一面。可是……
墨局长微笑地看着她,饶有深意地问道,可是什么呢?
她也笑起来。她想说,这城市好是好……可是(她又笑了),如果没有钱,生活就会很糟糕……没有钱,就不能活下去的城市,到底好不好呢?
瞧,一说话就谈到钱了,她感到汗颜。不知为什么,来到深圳后,她觉得自己以惊人的速度在坠落——不仅仅是坠落,也许还有堕落。只是,她始终不肯用这么邪恶的词汇来羞辱自己。来到深圳后,她才深切(甚至是痛切)地感觉到,不知为何,口袋里的钱总是那么少,钱总是不够用、不够用。要在过去,如此张口闭口谈论钱,她会多么引以为耻啊,她不是这么庸俗的女人。然而现在,你瞧,居然公然谈论起钱来,毫不害臊地谈论起钱来,完全不用避讳和羞惭。
墨局长微笑着说,有困难就请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什么。
冉妮脸红了,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这个意思……墨局长,对您,我真是感激不尽。她不胜娇羞的样子,很得墨局长欢心。他其实是一个颇解风情的男子,自从遇见冉妮便顿生怜爱之情,迅速坠入自筑的罗网。且看,他一双热切逼人的眼睛,似乎要将她一点一点地融化。
冉妮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一张优雅的俏脸一直红到发烫。
墨局长胆子够大,居然敢摸她的脸,好在冉妮羞怯得体,躲开了。这使得他荡魂摄魄,情难自禁。他赞叹说,你真美。
冉妮想抽回手来,没用。他用劲抓住呢。他的手掌硬朗有力,倘若使劲……动静未免大了,她不敢这样做。人家墨局长帮了你那么大的忙,同时又如此欣赏(或者喜欢)你……握一握手,该算不得什么吧。
只没料到这一个片刻的犹豫,居然鼓舞了墨局长。他得寸进尺,很干脆地像外国人那样吻了冉妮的手。可是,动作还是像笨拙的中国人。
墨局长叹道,冉妮!你这神情,酒窝……还和大学时一模一样……
手是收不回来了,那里有一股强力安置它。冉妮想,他还记得我大学时候的模样,这是真的吗?
墨局长继续他的梦游呓语,说,当年,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
冉妮不由得羞涩极了。不会吧?如今这个年代,太多的男人视感情为游戏,信口开河,怎么顺口怎么来,怎么讨好女人怎么来。有时谚记录这种全民共享的玩世不恭的狂欢心态:握住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握住情人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握住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过去,每次面对这些恬不知耻的流行语,她权当耳旁风,置之不理。她这个人,是要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眼见得,此墨局长是认真的。他的眼睛像热恋中一样烁烁发亮,和善而充满热情,啊,他可真像是回到了十八九岁的青春时光啊。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力量蓄势待发,要跃然而出。
冉妮害怕了。她的手仍是无法抽回,还裹在墨局长温和有力的手里。那里,现在已经不是初初感觉的温暖,而是一种异样的温热了。那种外表沉静暗里奔放的热烈感情,正通过手臂脉脉传递过来,几乎让她不安和窒息。她不由得暗暗担心与畏惧。
墨局长珍爱地把玩着她白净修长、略微有点粗糙的手指。喔,这就是读书人香艳的小手掌……想当年,像我这样粗俗的农村男人,满身牛粪味……我们是入不了你们这些书香门第、名门闺秀高高在上的眼睛……怪不得啊!你看你看,连你的手指都跟我们的不一样嘛。多漂亮的手啊,纤细、笔直、脆弱……像一首小诗一样……你知道吗?当年我只能谦卑地站在远处,默默注视着你的背影……
真的吗?这个年代,用诗歌谈话是耻辱的,冉妮很少听到这样的话语。现在,她几乎被感动了,不能不低下头来。
还记得么,那时的你,还是个充满书卷气的女学生啊。我记得你是北京的名教授之女……你的父亲特别有名,我们都知道,你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出身……我这个人,特别崇拜有知识的人。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跟很多人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的原因。
冉妮羞愧地说,可是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了。唉,现在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商人了。有负您的厚望。
哪里话?对于你来说,你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你是用花朵或露珠养大的……这是你的天性和气质,是你区别于其他女人的重要特质……哈!你看,我们这些做干部的怎么说话来着?我只是想说,现在的你更迷人更有风韵更叫人难以抵挡……哈哈!
你这样说,只能叫我不敢承受。我的天!她感觉这个男人太能说话了。
他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是心里流淌出来的——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
她羞涩地躲开了。抚摸他?那怎么好?现在,她能够感觉到他透着男性气味的气息直扑脸庞。他的胸脯结实,心跳肯定是有力的。这个男人居然能够如此温柔地说话。他的口吻也不像成熟的男人,想起来,居然还很有些可爱,很有些轻佻呢。
冉妮的心不禁又躁动起来。快四十岁的女人,内心依然还是这样的娇嫩和敏感,一点点的刺激,就有敏锐的反应。墨局长的确善于观察和解读女人,几句话便深深撩动起她深藏心底的少女情怀。现在,他们似乎同时感觉到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力量,正将两人的关系一步步推进到一个神秘而鲜活的领地。
墨局长忽然问,冉妮,你有丈夫吗?
这个问题很蠢,很愚蠢。这算什么问题呢?冉妮忽然感觉尴尬起来。
冉妮想说,有。
可是她真的有吗?丈夫当然是有,然而好像也可以说相当于……没有。最近文小华变本加厉彻夜不归,这样的男人配叫丈夫吗?所有这一切都深深伤害了她。当然,这些情况她没法说与墨局长听。
墨局长说,有是正常的……婚姻嘛。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情,超越了夫妻和普通男女关系。
超越?
是超越。我想你一定相信这种爱情存在。我们现在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爱情。
我们?
是啊,我们。我同你,你跟我。他抬眼看着她。
您是说,我们……之间?她有些慌不择言。在她,是羞于说出爱情这两个字。这陌生的字眼,实在是漫长日子里久违的愿景。
墨局长说,遇到你真是天意!
这会儿,就在这会儿,冉妮忽然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兔子。一只无法逃遁、束手就擒的兔子。我们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谈论……爱情,不要谈论爱情好么?她猛然想起他一直没有收取项目的好处费。啊,难道他是留了这么一手?
从外表来看,墨局长一点也不像是工于心计的人。相反,他倒像一个陷于热恋中的中年男人,如今被一种青春之火呼的一声点燃了,激情四溢,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
吃过饭,天边的霭红已然融化。饱满的白云,渐次消隐在巨大的黑暗中。他们沿着酒店的绿荫小道散步,月亮从天边升起,到处树影摇曳,花香袭人,有一点罗密欧私会朱丽叶的味道。墨局长领着她来到一幢小别墅前,打开了房门。啊,他早就预备了这里的钥匙?
顿时,冉妮明白了自己正陷于怎样的处境。她慌乱地四周望了望,到处寂静无声。这是她未曾有过的经历,她无语地低下头,任泪水悄悄滴落。
四
跟墨局长上床是必须的。这不是想或者不想的问题,也不是能够选择或者不能够选择的问题。它本身就是结果,是逻辑的结果,也是事实的结果。
尽管如此,冉妮却没有要做墨局长情人的念头。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他想好了,帮衬她只是为了她的身体,而她又是急切地需要得到那种帮助,那么付出身体也算不得什么。这个时代,肉体已经很贱。特别是,对于一个丧失爱情的女人来说,她的身体已不需要对他人负责。既然先生先已背叛了她,随之而来的背叛不能算是以牙还牙——是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对于一个像她这样被迫独力支撑家庭的娇俏女人,生活的重压远远胜过一切。如果能够以一次,或者有限的几次肉体付出来换取巨额金钱的回报(这种回报是隐藏在生意里),那么还是值得的。她的想法是不去回想它。在这座城市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资本和资源可以利用。
此后,墨局长又约过她几次吃饭。其中,偶尔才会带她去酒店的别墅重享鱼水之欢。
每逢这个时候,她都沉默着,毫无反抗地跟随着他走。无论是吃饭喝茶,还是宽衣解带,一切任由他安排与摆布。完事之后,她会带着受伤的情绪在幻想中,期待他能主动终止这种屈辱的双边关系,悄然放过她。她是这么感觉的:一次生意上的巨大帮助,并不合适买下她的一生。如果他自己缺乏控制,那么在必要时她将提醒他,一个人应该适可而止。
可是,墨局长之奇妙处在于,他并不是总是需要床笫之欢。他很忙碌,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太多。这使得她很难判断,到底什么时候应该果断结束同他的暧昧关系。最令她困惑的是,每次见面他总是带给她各种礼物,并且全都价值不菲。从法国香水、名牌时装,到金表和首饰……最令她无法拒绝的是,他甚至给她带来新的生意订单,这就真正拿捏到她的软肋,使得她欲断还休,内心的妥协与痛苦千回百转,不堪与人诉说。
不管怎样,冉妮的物质生活却是逐渐地好起来。
经由如此改良了的生活滋养,一棵年近四十的风姿绰约的花树,复又含俏吐艳,灿烂开放。你明白吗?生命之中其实是会有奇迹产生的,物质的力量太不容小觑了。在同墨局长的秘密交往中,冉妮不安地享受着这样或那样的隐秘变化和惊喜,在一波又一波反复交替的挑逗与回应过程中,最终她不得不承认,他在她的生活中已是一个客观存在。
在生活的另一面,喜欢冷战的文小华,开始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妻子的某种潜在变化。瞧,自信和光芒慢慢重新在她身上聚集,她重现异彩的脸庞是如此动人。这个华年已去的中年妇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本着热爱阅读侦探小说的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像个大男孩一般毫无道理地有意缓和了与冉妮的关系。可是没有想到,现在的冉妮已经不肯买他的账。
他问,我的那本艾勒里·奎因呢?你看见了没?
她说,什么?
他说,《罗马帽子之谜》啊。
她说,我不知道你的帽子在哪里。
他说,我说的是书,不是帽子……凭我的直觉,你好像……呃,你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