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生的爷爷是在去县城卖菜的路上出事的。长生的奶奶为这事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几十年里一遇到点磕磕碰碰的事她就会无端地牵扯上关于他爷爷的满腹伤感,干瘪瘪皱巴巴的嘴唇吧咂吧咂地开开合合,像翻着一册发黄的账本,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咒自己早死。
每到这时候,家里其他人都装着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各做各的事情。长生娘总会拿食指关节在儿子头上敲一下,提个醒,不让他去烦奶奶。许多年前的长生奶奶也是这样一个既懂事又干练的媳妇,做活利索,疼丈夫疼孩子,深明勤俭持家的道理。那年冬天临近过年时,听一个回乡探亲的远房亲戚说,这些天城里菜市可旺呢,白菜卖成肉价钱——过年嘛,谁不想多攒点年货?这话谁听了谁动心。庄户人家,一年到头余不下几个钱,过年松一松不要紧,翻了年的生活还在牙缝里挤呢。于是,长生爷爷就在长生奶奶的催促下挑了一担菜进城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去城里可以走大路,但长生爷爷为了节省时间,走上了树林里的小路。他迷路了。他在林子里转了好多圈,没有找到出路,却“找”到一只饿得发慌的狼。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年都过完了,他早已身首不完全,甩在一旁的年菜却丝毫未损。那畜牲把长生爷爷当了年货了。
此后的每一个新年,长生一家都要去村西头上坟,长生奶奶每每哭诉着:“他不认得路的呀,我咋这么糊涂……”风把哭声拉扯得稀薄绵长,大家的视线也追随着,村子里那条有着深深车辙的土路在漠漠冷风中扬着尘土沿向远方,它去向哪里呢?谁又认得路呢?村子里有多少人出去过呢?
由于这段惨痛的历史,长生家的孩子长到十来岁,几乎都没出过以村子为中心的方圆十来里的范围。父母对爷爷的事讳莫如深,把总结出来的经验都放到孩子身上去实现。但是奶奶却正好相反。
长生奶奶老了,也没有什么文化,她只是基于一个老年妇人辛酸一生的痛苦体验,一直坚持着一个颇为进步的观点——
“都给我出去。”
出去,能到哪里去呢?又去干什么呢?
有人在这时候做出了榜样。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壮劳力,他们过年带回大把血汗钱的同时也带回来许多新鲜的见闻逸事,一个个都是一副见了大世面的得意模样。长生已经十九岁了,高中勉强毕业,还没有个确定的打算,他看到那些人就想起爷爷走过的那条路——有多远呢?——还没有想通透,机会却来了,在他十九岁那年的冬天。
他当了兵。
军装领回来,穿上,硬硬的,让人觉着腼腆。他娘笑眯眯的硬要拉他去门外站站,多半也是带了点炫耀的意思。他磨磨蹭蹭地低着头走到门口,太阳正对着他照呀照的,他觉得有好多人在看自己,更抬不起头来,脸热得烫人;然而斗胆抬起头,却只看到自家奶奶坐在院落当中晒太阳,她正用老花的昏浊的眼光打量着孙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像用眼神把他新军装上的灰尘拍打了一遍,动作是轻的,细的。
奶奶把脸转向长生娘,问当兵要到多远的地方,娘想了想,实在是个想象不出的距离,她便安慰奶奶说:“放心,部队说了,管接过去还管送回来,丢不了。”奶奶沉默了半晌,瞅准了长生,嘴唇又开始动了。隔了几步来远,长生居然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她说——
“出去——认个路。认准了,再远也回得来。”
相比之下,同村的来贵就有抱负多了。他们分在同一个部队,上了同一辆军列。在轰轰隆隆的单调的火车摇晃声中,最初的兴奋感消磨去了大半,新兵们互相攀谈起各自家乡的情形来。来贵坐在长生旁边,车里光线不好,他的脸总是隐在阴影里似的,偶尔车外晃过的灯光把他的侧影镶上毛亮的一层边。他个子小小的——不过坐着看不出来;又不多说话,显得异常沉默。他不知道对面就有不相识的战友在咬耳朵:看见那个人没有?刚穿上军服就装出一副将军样儿!
长生想,他一定在惦记家里人了。来贵家穷。为了他当兵,来贵爹把家里生蛋的两只母鸡都送了村支书,谁都知道那两只鸡是他们家救急的宝贝,支书还是没打一个磕儿就收下了。他大约还在念着那两只已经进了支书家笼子里的鸡,一只白的,一只花的……没想到来贵开口了,他的嗓子哑哑的:“长生,你当兵究竟是干啥呢?”
长生有点糊涂了,他使劲想了想,最后挑了个感觉切近点的来说:“我想……就是出来认认路,以后打工什么的方便,不至于没见过世面。”
来贵吃惊了:“就这?认个路,当三年兵?”
长生便问:“那你呢?”
“你猜。”
长生想起来贵家七八口人,不怕下田,只怕上桌,便试着问:“混口饭吃吧?”
来贵生气了,他努力做出不与长生计较的不屑的神气来,心底的秘密是他那个世界里辉煌的理想,他小声地然而是自负地向长生宣布:
“我要入党,退伍回村里去挤垮赵书记——我当村支书!”
二
新兵营在一座大山背后的开阔平地上,离团部远了点,就像一个隔离的世界。新兵们只知道营长和教导员是最大的官,偶尔团领导来看望或检查,从队列里远远望去也只是巴掌大的人影。领导们走后来贵总爱问长生,扛什么衔儿的军官是什么级别,谁管得住谁。长生心不在焉地说,操这份心干什么,反正村支书谁也管不着。
新兵多半来自农村,在家做惯活的,吃苦耐劳是主流品质。站军姿,叠军被,打背包,长生都不怕,苦恼的却是齐步走——“一二一”,他常把节奏打乱,脚步错了又纠正不过来,有时还是“同边手”,活活给人看笑话。只要一出操,班长总是瞪着眼留意长生有没有出错。班长本来年纪也不大,可是长着一张大干部的脸,表情极其严肃,说话也挺能唬住人,常常带有针对性地旁敲侧击:“有的同志进步太慢……”每听到这话,大家就拿眼梢去瞟长生,他便难堪地低下头去。
还有一个常受班长批评的兵,是长生的下铺——重庆兵小白,他倒不是“同边手”,人挺聪明的,就是吃不了苦,又调皮好动,爱捉弄人。夜里长生睡眼惺忪地去上厕所,小白就翻身起来爬到上铺去躺着,长生回来,一摸铺位——有人,他想坏了,进错房间了,忙退出来,在走廊上转悠了几圈,进了好几个班的门,没找到上铺空着的,吓得觉都醒了。终于又回到最初的房间,一摸那张铺,又空了。天亮后他说起这桩怪事,小白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孩子,方位感不强,上个厕所也要走丢。
没等长生悟过来拆穿小白的鬼把戏,小白自己熬不住招认了。训练一天天加强,跑步的距离越拉越长,腿上还绑沙袋,身上背枪;俯卧撑一气要做50个,不然不让休息;还有单杠、双杠、木马……小白说,我看到那些东西就像是刑具。小白受不了了,他不止一次地哭诉:“长生,我活不久了,这样子下去我等不到新训结束就得累死,长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刑……长生,你是好样的,你是好兄弟,是我不好,老捉弄你……”
这样长生知道了夜里找不着铺的缘由,他还特高兴,原来不是方位感的问题!但是小白这样子太像是交代临终遗言了,让人不放心。长生安慰他说:“你死不了,人家说,当兵的只要不上战场,都命大。”可是那个时候的小白觉得活着也难受。有一天体能训练回来,他眼睛鬼灵精怪地使劲眨了眨,长生便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仿佛有重大发现似的神秘地说:“大礼堂后面的围墙有个缺口。”
长生太没有经验了,他没听出里面的潜台词。他从没想过像他这样堂堂正正被神气的大军车接进军营大门的士兵会打一个缺口的主意。
小白是一星期后失踪的。筹划了一星期,也算他沉得住气——也可能是他一直犹豫着,下不了真正的决心——直到出事那天。
那天他们练习投手榴弹,这是小白的强项,他可以轻松投过良好线,不必担心班长的批评,就有些盲目乐观。大家排队的时候他还挺牛皮地小声对长生说:“这么多项目也就投弹带点技术性,不用使蛮劲儿——这才对我胃口!”轮到他投的时候他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大摇大摆走出队列,一边走一边两手交扣做做伸展运动——这就分明是在“显摆”了,用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嘲笑别人的正经八百,小白真是做得太过、太满了,他简直不给自己留个可以下来的台阶。就在他松松垮垮拾起手榴弹用潇洒的姿势一扬时——手榴弹从他手里滑了出来,直直地向他身后的战友们飞去——虽然是个不会爆炸的教练弹,可也把大伙儿吓坏了,新兵们像受惊的鸟忽地四下里散开,那个倒霉的教练弹正好落在他们中间。也就是说,如果这枚手榴弹会爆炸的话,以它的杀伤范围正好可以把他们班的战士消灭得干干净净。
小白回过头,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人都傻了。冬天的风像剃胡刀片一样生硬地刮过他苍白的面容,血都凝起来了。好半天,他才听到班长的怒吼声压过了北风的呼啸——
“你他妈要杀人哪——”
好些人都以为是事后班长对小白的惩罚导致了跑兵事件,班长觉得委屈,因为他不过是把小白拉出队列来狠批了一顿,然后罚他做了50个俯卧撑而已。只有长生知道,其实是这件事彻底毁了小白的自信心,他连最拿手的投弹也成了笑柄,还有什么能出人头地的?他在部队上还有什么混头?他还有什么当兵的资本?说起来是特可笑特幼稚的想法,可那一会儿却真真切切地萦绕在重庆兵小白那初涉世事的头脑里,他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一出事就成了一根筋。
半夜里小白装着上厕所,绕开站岗的哨兵的视线跑掉了,早上出操时班长才发现少了一个人。他可真有本事,全营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营长、教导员都为他紧张起来。就在营里派出人马不着边际地四处盘查时,长生想起了那个缺口。
三
长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报告班长。班长在士兵们的概念中是有着绝对权威的上级,何况他还长着大干部一样的脸。但是班长挨了排长的批评,脸涨得通红,气乎乎的样子就显得很孩子气了,明显不够成熟了。他带着激动的情绪检查小白留下的东西,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班里的新兵不知不觉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圈,他脸面上有些过不去了,便硬生生地说:“干什么!有本事你们也把他找回来呀!”事实证明上级的任何一句话都有着不可估算的分量。长生的第二个念头就在这个时候,像开水吐出的气泡,“扑”一下冒出来了。
吃早饭时长生有意吃得慢了许多,等大家都走了,他便溜到大蒸笼前抓了几个剩馒头,四下一瞅没人,迅速地藏进迷彩服里。回到宿舍,人多嘴杂的,他几次想和来贵说话,终于没开口。想来想去,他躲到一旁写了张纸条塞进来贵的军被里: “来贵:我去找小白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长生。”
长生找班长请假去卫生队看病,这种假是一请就中的,这样他争取了时间,悄悄来到了礼堂后面,这儿的围墙顺顺的一溜,看不出有什么缺口。但是长生现在长了心眼了,他仔细用目光搜查了几遍,发现有几捆干枯的枝条靠墙摆着,有一捆明显是新动过的。摞开那捆枝条,一个墙洞就露了出来。这也算缺口!长生心里直骂:小白你这没出息的,立着从大门进来倒要爬着从狗洞出去!
在墙洞面前,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原地沉默了半晌。他现在开始明白自己所要干的是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麻烦的事情了。他不停地自问自答:“我到底要做什么呢?找小白。我认识路吗?不认识。我找得到他吗?”问到这一句,他的眼光漠漠地向远处延伸,望着前面望不见的地方,那里是空的,白的,散发着烟尘般的迷蒙气息。忽然他脑子里听到一种声音:
“一定要找到!”
长生猛地惊醒,才明白他已跳出自身卑微的现实身份,俨然是个大将军,严肃认真地给原来的自己下了这样一个命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深的,气沉到了丹田,所有关于失败后果的杂念都像不溶物质沉下去了,轻的,浅的,理想化的东西浮了上来,他还“油然”升起了一种自豪感。这是一件大事,一个在他心底里沉睡已久关于寻找与探险的梦想,一个考验勇气的实践机会。他心里默诵着一个词:勇往无前。这是最令他激动的一个具有煽动性的字眼,是他行动的口号。趁着激情的余热未减,他果断地趴下来,埋着头小心地从墙洞钻出去,这个过程并不长,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掏空。待他站直身子,抬起头,第一个感觉便是无边无际的眩晕与恐惧。这墙外的世界,每一寸都是陌生的,脚下是他从未踩过的土,眼前是他从未看过的景,连呼吸的空气也是异样的。前面就是一座山,一条荒僻的勉强算得上是“路”的小径颇有诱惑性地通入那里,好像有谁在路的前方招手:来吧,带你去找小白。要上一座山,这样陌生的一座山……去吗?去了,还回得来吗?他想起中学时一个女同学讲给他听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团白线,把它往地上一抛,它就自动地展开,往你要去的目的地滚去,只要沿着白线走,你就永远不会迷路。他没有那团白线。风把一些秋天剩下的落叶剔得脆薄作响。在风里徘徊着,他忽然看到了爷爷。
多少年来他印象中的爷爷是个久远的淡去的影子,虽然知道他曾经是真实的,鲜活的,可是太久太久,他在奶奶日益衰老的叙述中变得越来越单薄,最后成了一个传说里的人物。现在长生亲眼看到了他。他是个瘦瘦的有点佝偻的中年人,穿着几十年前庄稼人的短土布棉衣,挑着一担菜,站在不远处和颜悦色地瞅着他。爷爷什么也没说,可是爷爷的眼睛在说:走吧,认个路。
中午时分,这边还没有找到小白,忽然班长哭丧着脸来报告,又跑了一个兵。排长是个扛红肩牌的学员,干部生涯才刚开头呢,遇到这种倒霉事,气得差点跟那班长动粗。他脸色发白,眼睛直瞪着对方,两手的拳头一下一下“喀喀喀”地攫紧了,自知失职的班长闭紧了双眼,咬住了下嘴唇,准备结实地挨上这一拳——正巧连长听到消息赶来了,气冲冲的,还没进屋就一路风风火火地喝喊:“——给我好好查查,是不是班长把兵打跑的!——都是怎么爱护士兵的!”
教导员亲自把这个班剩下的六个兵召集起来,挨个盘问,一方面查找线索,一方面对其他人进行思想教育。问到来贵的时候,班长说:“他和柳长生是老乡。”教导员就把眼瞪大了,充满希望地问:“他和你透露过什么没有?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跑?冒这么大风险,是不是在头一个兵跑掉之后才突然决定的?”
来贵一直摇头,摇头,摇得教导员都失去信心了,来贵忽然又说:“长生要认路。”教导员很奇怪地看着他,显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来贵说:“长生想为打工认路线。”
教导员生气地叹道:“思想问题呀!”
来贵看着眼前这个大领导,无端地有些紧张,喉咙干涩了,手心里却出汗。他的手不自觉地贴近裤兜,兜里像装了颗糖似的微微鼓了出来——那是一张揉成团的留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