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团的人都拿剃光头的修理连当笑话,“我他妈就是一笑话!”他又拍得胸膛啪啪响,“从翻车起我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从翻车起我他妈就变成笑话了!”他知道接连三个指导员都看不起他,嫌他胡为恶搞,不上进,可三个指导员,哪一个真正理解他?没有去参加第三个指导员的饯行告别会,他也表示失礼,要王远把自己的祝福之意转达给指导员。
实习生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又从连长手里夺过瓶子往桌上一放,“两瓶半,”他说,“还没达到你的真实水平。走吧!”说着就拉连长站起来,后者一脸茫然地问他去哪儿,王远说:“换个地方喝。”张连长拿已经喷红的眼睛瞪着他,还没被酒精烧坏的脑子有些猜到是换到哪里喝了,他不确定该不该去。
王远说:“到底‘老婆’‘老婆’地叫了这么长时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明天‘老婆’就离队了,你连个照面也不打吗?说得过去吗?就算两口子闹离婚,也还要吃顿分手饭呢!再说指导员虽然和你有矛盾,但人还是个好人哪!上次你出去跟朋友吃饭,说好一个小时就回来,可你吃完了又小搓了两把牌,正好干部股长来检查干部在位情况,指导员咬着牙替你瞒下来,说带兵出公差还没归队,回头给你打手机催你,你还冲人家发火!换个恨死你的搭档,不趁机在干部股长那里参你一本才怪!私自外出、逾期不归、违规打麻将……罪名多得够你受的!这种‘擦屁股’的事,你的三个指导员都替你干过不少吧?你想到过他们的不容易吗?就你自己不幸、倒霉,以前是自找的,现在翻不了身,还是自找的!”
一番话竟毫不磕巴地倾倒而出,全然不顾连长一直呆呆站着,像犯错的小孩般乖乖听着。出事以后,除了参谋长骂过他一顿,没有人再跟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当他是不可再造之材,以至连长听完之后忘记了对方的“犯上之罪”,由衷地赞叹道,“你他妈的口才太好了!可以当‘老婆’了!”
王远做出懒得废话的样子,径直走过去拉开房门:
“走不走?”
连长用手抹了一把脸,提提裤腰,算是简单整理了精神面貌,这才挪动了步子。
再次打开的门,门里的灯光是橙子般又甜又酸的暖黄色,指导员微微笑着的脸迎他们进来,屋子深处坐着一个低头拼命吸烟的人,当他抬头与连长对视时,两人的表情都由惊愕变得尴尬而复杂。是军务股的王股长。
王远轻轻退出来,用几乎没有声响的动作掩上了房门。
10
连长在“老婆”走后的一段时日里曾陷入了不同以往的沉默状态。他虽然照样动不动就摸摸光头、撇撇嘴巴做出“天塌不下来”的无所谓的样子,照样穿件旧不啦叽的迷彩服去修破了N次的猪圈,照样让肖遥带领足球队定期训练并汇报最新进展,但他的神情变了。一个外表粗粝的男人,一旦放弃喧哗与浮躁,便会忽然之间平添一种沧桑的气质,深沉了,有内涵了。还有一个随之而来的变化是他和王远的相处方式与亲密度,全然打破了大家事先对王远“指导员走了可就有他好瞧”的预言。
演习的脚步一步比一步紧,星期三一大早,王远期待已久的一次号声终于拉响了。这是没有提前通知、毫无风声的一次紧急拉动,机关用了最大努力封锁消息以保证贴近实战的意义。提前起床的王远正在洗漱间刷牙,号令响起后他敏感地把牙刷一扔,带着一嘴泡沫在楼道里敲着各班的宿舍门,大声喊:“拉动——拉动——战备比赛了!计时开始!”
文书第一个跑出来打开储藏室的门,便于各班的人来取背囊。连长还在房间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东西勉强往背囊里装,听见窗外传来战士集合的脚步声——只有他没有参加过王远组织的战备比赛游戏,兵们现在轻车熟路,动作都比他快。连长拉开窗,冲值班的王远喊:“带走!别等我了!”王远心领神会,立马下令集合完毕的队伍向右转,跑步——走!
全连只有当天的连值日可以不参加拉动,连值日是个瘦小的新兵,非常麻利地帮助连长把最后的“家当”装塞停当,他的熟练程度让连长心里都暗暗称奇。连长背上背囊,像个负重的棕熊,就这么笨拙不堪地追出门去。修理连地处偏僻,山路有一大截,虽然现在是下坡,但负重奔跑着感觉那是登天的路。连长跑了一小会儿就气喘吁吁了,汗湿了背,把与身体相贴的背囊表层都浸透了,他还没看见自己队伍的影子。如果一支队伍到了阵地,指挥官却还没到达,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连长咬牙跑下去,努力加快步伐,奔跑中他吼吼地出气,发泄一般想起了自己曾经威勇的过去,作为军事尖子他在军区军事技能比武中拿过两项第一,前后立过三个三等功,大家给他取了个威风凛凛的绰号“豹子”,他一脸英气指挥训练的照片上过《解放军报》!那都是不能忘怀、他却偏偏害怕提起的昔日辉煌,在辉煌之后,他被时代抛弃了,他落下来了,就像现在……连长快要崩溃了,他像皮球一样充满怨气,就快要炸了!快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幸亏他用理智把自己拉回来,有个声音像在对他说:起码不能被你的兵抛下。
快到大操场的时候,亡命奔跑的连长终于追上了队伍,从而避免了这个连队成为没有长官指挥的真正的“光头连”。最最奇妙的是,大操场上除了团级首长和负责组织拉动的司令部的参谋,部队集合的地方空无一人。不仅修理连自己不敢相信眼睛,连站在最前面的首长们都面呈惊愕,团长忍不住说了声:“居然是狗日的光头连!”
经常拿第一的一连赶过来时,修理连早已在操场上站得笔直,那些平时被人看不起的、只会修点破铜烂铁的兵这会儿个个都骄傲地挺起了胸、微微扬着头。王远也以标准军姿站立着,没有扭头,但他能够想象到众人惊异的目光。
待所有连队到齐,团长开始讲评,自然表扬了地理位置最偏远、行动却最迅速的修理连,这个保障单位居然超过了战斗单位!简直匪夷所思!
在此之后按程序是要检查或抽查各单位所带的物品是否合乎要求。团长沉吟片刻说,今天修理连第一个到达,就从修理连开始检查吧。作训参谋立即下达命令,接受命令的连队值班员王远跑到队伍最前面,下令队伍调整,拉开相当的距离,每个人都把背囊放在面前。
“全体注意!——开始!”表情严峻的王远在“开始”之后,发布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口令——“三十、二九、二八、二七、二六……”他在倒计时,而修理连所有的兵似乎都懂得速度与节奏的关系,他们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地从背囊里取出来,每一样几乎都在一个节拍点上,每一样的摆放位置都是统一的。“……五、四、三、二、一!停!”三十秒结束时,只见所有人的东西都已整齐摆好,来检查的团长、政委、参谋长、作训股长、作训参谋等人根本不需要翻翻拣拣,站在队伍前面,他们像欣赏行为艺术一样目睹了让人惊叹的全过程,所有物品也一目了然。当团长点点头示意可以结束时,得到作训参谋命令的值班员王远又一次进行倒计时,这次是一分钟。一分钟之内,修理连的兵把鼓鼓囊囊的背囊收拾得结结实实,一点儿不打磕巴,包括炊事班做饭的兵,也是训练有素。这一条,至少在装甲团,没有别的连可以做到。
简直像一个奇迹。
团长走到王远面前,赞赏地问他是谁想到把连队训练成这样的,王远目不斜视地回答:
“是连长。”
除了王远以外的人又一次陷入惊异之中,包括连长自己。团长是以前的参谋长,连长曾是他最器重的参谋。团长移动步子,走到连长面前,凑近他,欣慰而感慨地说:“豹子又回来了!”又把声音低下一些说:“我听王股长和你的老搭档说起你的处境和想法,现在我也看出来了,你已经振作起来,把修理连那个小单位都能搞成这样,你小子还是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随后团长故意轻飘飘地告诉他,演习导演组还缺人手——缺懂行又有那么股狠劲儿的人。
那天下午王远很不自在,因为连长坐在他对面的木椅子上,对着他瞅了又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抽烟。有时候连长眯起眼睛,紧皱眉头,使劲想着什么,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他说:“我在想,你这红牌小毛孩,是哪儿来的?你是神仙啊?怎么打个背囊都能打出这么多花样!”
王远忍住笑,由着他说。连长深吸一口烟,又说:“我咋就没想到呢?”王远道:“你是粗人呗!”两人一起大笑。
就在同一个下午,连里接到了通知,由于演习需要,全体地方大学生学员结束连队实习,于当天晚上九点以前回到大学生集训队集合。连长拿着电话通知稿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忽然有种失去知音的感觉。他是个粗人,粗人能做到的便是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给每个娃儿发了一瓶啤酒,让他们轮流给两个即将离队的实习排长敬酒。连长有心想醉,可他酒量太好,居然把自己弄不翻,持久保持清醒的状态令他无比恼火,不停地埋怨着:“这怎么行呢?不喝倒像什么样子呢?哪像个告别仪式?”
直到走出食堂,他也没达成“几兄弟醉成一团不分你我”的豪迈愿望,至多是微醺而已。存着遗憾的连长穿过长长的营房走廊,想看看实习学员们的行李收拾好没有,却看见兵们围聚在盥洗室门口,向着自己这边张望,待他走近,大家自动地给他让出了通道。
盥洗室中央,和很多个周末一样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洗漱台的大镜子;椅子上搭着一张白布——用来当围裙的;刚刚休假归来的通信员何雨林于旁边站着,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整齐摆放着推子、梳子之类的理发工具;不远处的洗漱台上则放着一盆温水,配搭了毛巾和一块淡绿色的香皂,那是理完发后洗头用的。
连长用那“粗人的头脑”打死也想不出这么漂亮而富有意义的告别仪式,他像没睡醒似的,怔怔地看着两个面带微笑立在一旁的红牌学员。王远走出来,向着大家宣布,他们要求以最高规格的待遇举行离队仪式。说完他坐在了椅子上,让何雨林给他围上那块白布,向连长面露鼓励的微笑:
“我要理个平头。漂亮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