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王远就真的融入了修理连的琐碎生活,但至少,他开始在意这种生活,并受着它的种种琐碎的影响,而他的情绪也随之起起落落。比如,他很快注意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奇妙现象,王亨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老实起来,渐渐不和排长、班长顶嘴了,再往后参加出操、专业训练也不再抗拒,再后来居然可以像其他新兵一样接受各项工作任务了。指导员有两次抓住机会当着连长的面表扬了王远,但王远在和肖遥说起这事时脸上带着疑惑。“真是奇了怪了,”他说,“我给他做思想工作的时候他不听话,不做思想工作了反倒听话了。”
肖遥平淡地解释说那家伙可能想通了,一笔带过之后他把话题引向别处,很快转向即将到来的足球比赛——太不像肖遥了,他应该是热心地参与探讨、提出几种论据充足的可能性思路,以此证明他肖遥是个“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战略家”。今天他什么“家”都不做了,低调得令人生疑。
王远长了个心眼,回头把王亨叫到跟前来谈心,学大领导的样子笑眯眯地表扬了他一番,又像大领导一样泛泛地问他怎么想通了,不要求被退回地方了?王亨就有些不好意思,只说现在也挺好的。这样问是问不出所以然的,王远又说,现在有什么想法没?以后学个专业?考学?转士官?王亨认真想了想,说:“现在……就想少站点岗就好了。”
岗哨是各个班轮流站的,王远去查了岗哨记录,王亨的岗并不比别人多,轮到了才站,只是他那一班往往在午夜,是个很难起床的时段,仅此而已。另外,部队为防止意外,按惯例新兵都是站双岗,王亨的搭档是个名叫邵杰的新兵。邵杰也没有特别之处,表情总是冷峻严肃着,完成任务干脆利落、不打折扣,一来就主动去找连长剃光头,表示“入伙”了,是块当班长的料。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王远总觉得缺少某些关键的信息,或者说可以形成证据链的间接证据,能够把这自己从一团迷雾般的困惑中解脱出来。
另一个兵——通信员小何又遇到问题了。拿着老家发来的“爷爷病重速归”的电报好几天了,却迟迟得不到回家的批准,他的休假申请在第一关就被卡住了。连长告诉他:“我可以同意,指导员可以同意,工作上我们最多从班里抽个娃儿临时顶替你一下,可这假条报到机关军务股,那是绝对批不了的,都在准备演习呢,人家一句话就给你打回来了。”
虽然和军务股长没有任何交情,但王远还是主动揽下差事,替何雨林递交假条——当面给军务股长说说好话,总要好点吧?他找肖遥商量时,后者明显表示不理解——“帮个兵的忙,有必要吗?弄不好得罪连长又得罪机关,切!”
但王远坚定的眼神阻止了他进一步的牢骚。肖遥白了他一眼,明白除了帮忙别无他法,只好叹口气:
“算老子这辈子欠你的!”
兵是很难请假的。这一点都不难理解。打仗的时候,都请假了,谁去扛枪打炮?当然现在没有打仗,可部队的逻辑是,必须生活在有关打仗的假设之下,专业地说,叫贴近实战。
事先王远和肖遥仔细打听了军务股长的生平简历、个人资料,像情报人员一样认真研究,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突破口,好和他拉上点关系。比如籍贯,如果军务股长和王远、肖遥或是何雨林来自同一个地方多好啊,敬支烟,叫上几声“老乡”就亲热多了,部队兴这个。可惜,除非是到外国当兵(那样全中国人都是老乡了),他们没法把自己的老家拆迁了搬到股长家隔壁。再比如毕业院校,如果能攀上学长学弟什么的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子,可股长毕业于一所军事院校,这样就和地方大学生们当不成校友了。实在没辙的时候,王远勉强找了个可以挂上点边儿的生硬理由:
“我和军务股长——都姓王。”
肖遥在第一时间仰天大笑,把眼泪与唾沫溅射到半空中。王远只有恨恨地瞪他一眼,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有典故的。以前有个学员讨好同姓氏的领导,总说:“同一个姓嘛,五百年前是一家啊!”把大家恶心得不行。
王远忍不住给他发挥了一下:
“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万年前是一棵树上的!”
这话由于过于经典而广为流传,也不知那学员听到以后有没有气得从树上掉下来。现在王远自己也拿这一条去拉关系了,难怪被肖遥笑话。
去军务股以前,在离修理连不远的一棵樱桃树下,肖遥应邀扮演了军务股长,让王远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敬烟、说好话,肖遥像个挑剔的导演,动不动就挥手喊“咔”,皱着眉责怪王远敬了烟又没主动点火,或者脸上的笑容太僵硬了——“像在亲冷冻的鸡屁股”。这番拉关系演练没能起到锻炼作用,反而让王远的心理负担更重了,当他们走进军务股办公室看到股长的第一眼,王远就觉得自己会搞砸。
王股长长得浑身紧凑,又练就了一副随时批评人的表情,一来就把气氛搞得郑重其事。他显然对修理连印象不佳(天晓得,全团都会对这个连印象不佳),因为在他接过请假条进行审视的时候自言自语:修理连,修理连……肖遥使个眼色,王远忙把烟拿出来,股长一只手摆动着拒绝了他的热情。这不是个好兆头。果然,军务股长开始强调最近的工作重心,批评了修理连前段时间的兵员管理工作,字字句句都像是奔着某个否定性结论而去的。王远不遗余力地大谈这个兵平时工作表现如何好、他和爷爷的感情有多深——对于王股长来说肯定都听得耳朵起茧了,每个要请假的人都是这一套。看着股长无动于衷的表情,在绝望的边缘的王远终于拿出了唯一的“关系”线索,有点肉麻地说自己也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嘛!”他一边说一边偷看了一眼已经在努力撑住不笑的肖遥。
“哼,是一家?”军务股长冷笑一声,“这团里姓王的集合起来,能凑个加强连!”
最后两个学员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得到的是王股长老气横秋的一句劝诫:
“年轻轻的,刚进部队就不学点好的,偏偏来拉关系!跟你们连长说,莫去整些弯弯拐拐的事情,把连队建设搞上去才是真的!”
灰溜溜地出了机关大楼,忍俊不禁的肖遥不顾王远难看的脸色,兀自幽默道:
“一个加强连?那么多同姓的猴子,再大的一棵树还不给压垮啰?”
更大的风波还是在回到连队以后,当连长听说两个学员居然到军务股替何雨林请假后大发雷霆,认为他们无视连领导的意见自作主张。王远辩解说他从连长给何雨林的回话中推断连领导是同意的,“推断?谁让你他妈的推断了?”连长的狂怒久久不能平息,“那我也来推断一下,那该死的姓王的是不是对你们、对修理连、对我张某人冷嘲热讽来着了?”王远和肖遥木着脸没有回答,可是没用,答案已经在脸上了。
那天晚上连长接连训斥了三个犯了小错的战士,抽了大半包烟,踢飞了猪圈旁边一个不合时宜的空桶。指导员抽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接见了王远,以洞穿世事的口吻安抚他,并告诉他一个全团人人皆知的内幕:王股长和张连长有过节。如果张连长不出事,现在军务股长就该姓张了。
张连长还不是张连长的时候,当过作训参谋、军务参谋,他的军事素质好,人很勤奋又有头脑,是军事首长相当器重的人物。那时他和王参谋(现在的王股长)是铁哥们,两个人下班后动不动就凑在一起,打牌,聊天,喝酒。事情出在一个平静的傍晚,张参谋(连长)到镇上参加一个朋友聚会——应该说是酒会,喝高兴了,一时想起“有福同享”的老话,就给哥们王参谋打电话,邀他过来一起热闹。王参谋正好带着一辆北京吉普去外地办完事,在回来的路上,接到电话,便直接带车去赴宴了。要说,两个人确实也喝得高兴,但喝着喝着就斗起酒来,张参谋说他就算喝一斤也照样走路不扶墙,王参谋指着酒店门口的吉普车说就算喝一斤他也能把车开回去,张参谋说,不就开个车么,多大回事,老子也能开,绕镇子开十圈!王参谋说你开呀,那你开呀!张参谋趁着酒兴,大踏步走过去开了车门,一把将不知所措的驾驶员拉出来,自己坐了上去,在呜呜的引擎声中他还炫耀地大喊一声:“酒神来也!”那差点成为他的遗言,因为仅仅五分钟之后,镇上一条偏僻的坡路上发生了车祸,等大家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一辆军车狼狈不堪地斜躺在坡路下的大坑里,车里的人拖出来时浑身是血,酒气弥漫,已经昏迷不醒了。
如果张参谋不去参加那个酒会,或者参加酒会不打电话邀约王参谋,或者邀约王参谋后两人不赌酒,或者赌酒也不拿车来赌,肯定就没有这回事了;如果王参谋接了邀约电话不去(明知道是喝酒),或者不带车去,或者不提到酒后开车,或者在张连长要开车时阻拦一下,事情也肯定不会发生了。人生是最怕假设的,因为它制造出无数虚拟的可能性,源源不断地滋养你的后悔。张参谋和王参谋在后来的日子里各自与这些假设纠缠不清,都难以摆脱酒后失态带来的严重后果,斤斤计较着彼此的责任大小,终于,两个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
王参谋受了处分,在职务晋升上受了轻微影响,但张参谋就不一样了,所有去医院看过他的人回来都是一副怜悯之态,摇摇头说:“废了。”他再也不是全团军事领域的风云人物了,再也不是未来参谋长的一号种子选手了,看他的样子,能够恢复部分正常人的生理功能就算不错了。但张参谋再次以顽强的毅力打破了大家对他悲观的推断,半年以后他就出现在团里,剃着光头、拄着双拐,又过了半年,可以去掉拐杖走路了。但他在进行生理康复的同时还得接受精神的创伤——他已经不是参谋了,受了处分以后他被调往“小、远、散”单位之一的修理连,先是副连长,然后是连长。
“所以你看,他觉得自己反正提升无望了,干脆养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把连队都搞成什么样了?说得好听点是自暴自弃,说得难听就是破罐子破摔!”指导员不满意地评价着,“上级知道他在耗时间等转业,也睁只眼闭只眼,随他闹去,反正修理连也不是什么重要单位。只是苦了我呀——”
从指导员房间里出来,王远感觉浑身都不踏实,他哪里想到大大咧咧一个粗人似的连长会有这样的经历,凭空地觉得怅然。在走廊上碰到了急着到处找他的何雨林,王远正要向他抱歉事情没办好,小何已经噙着眼泪感谢他了:
“刚刚接到军务股电话,我的假批了。”
8
每一个环境都是容易融入的,只要你打定主意融入。王亨现在又开始油嘴滑舌了,但和原来那种油嘴滑舌有本质的区别,以前是和班长、和干部顶嘴,针锋相对,现在却是继承了修理连风趣幽默、自我解嘲的光荣传统,斗斗嘴,也逗逗乐,非常讨人喜欢了。
王远现在跟他说话也变得不客气,却是亲昵的表现,王亨也服他。某个傍晚这娃儿又来找王远,说自己很想参加连队足球队,可惜无人慧眼识珠,他自己又“举目无亲,投靠无门”,思来想去只有找王远,谁叫他们都姓王呢,“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他甚至堆出讨好的肉麻笑脸说:
“咱五百年前可是一家人哪!”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王远就来气:“一家人?这团里姓王的集合起来,能凑个加强连!年轻轻的,刚进部队就不学点好的,偏偏来拉关系!跟你们排长说,莫去整些弯弯拐拐的事情,把排里工作搞上去才是真的!”
忍不住原原本本地搬来了军务股长的金玉良言,连口气都一模一样。王远忽然觉得自己还有点当官的潜质,起码玩得起模仿秀。
“你们排长”是肖遥,王亨是他手下的兵。王远想到这层,便问为什么不找肖遥,足球队又正好是他在负责。王亨开始打哈哈,说排长觉得他是“重点人”,肯定看不起他,又说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了,排长还把他盯得紧。一个谜团在空气里显现,王远盯着自称已经改邪归正的娃儿说:“我可以帮你争取参加足球队,但你要告诉我一个事实。”
交易总是相互富有诱惑力的,也会付出代价。王亨虽然再三推脱,最后还是败在地方大学生强大的心理攻势之下。得到绝对保密的许诺后,王亨陈述的事实简直令王远匪夷所思——所有的秘密都在每隔五天的半夜站岗,和他站同一班岗的邵杰虽然是个新兵,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你不知道,他会武功,进部队以前曾跟着一个杂耍班子闯江湖卖过艺呢,他师傅现在还给他写信,我见过,是用毛笔写的,竖着写的。”会武功的邵杰有着江湖中人最高尚的气质——义气,他很快成了肖遥的心腹(王亨用的这个词),自然也会为肖遥两肋插刀。威胁就是从第一次与邵杰站岗开始的,邵杰带着一贯冷酷如打手的表情命令王亨靠墙立正,受胁迫的王亨那时还嘴硬,刚问“凭什么”,邵杰就用他那坚硬如铁的大手一把握住了王亨软弱无力的手腕,伴随着后者一连串“唉哟唉哟”的痛苦呻吟。走廊上空无一人,僻静的修理连的夜晚显得冷漠而无助。王亨说:“你要干吗?打人?我要喊了!我告你!让你受处分!”邵杰凑近他说:“我好怕哦!你喊哪,谁会帮你?连长还是指导员?他们都恨不得把你屁股打开花!但是他们不能打你,因为干部不能打战士,班长不能打你,因为他们想立功受奖入党考学,都不想被你连累!但我不怕,我是新兵,打了你,连队只会批评我教育我,但你也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全连的人都想打你!你要告状,只会讨来一次比一次厉害的打!”
一口一个“打”,每个“打”字都是实心的、重重下手的感觉。两分钟的沉默不语后,明白自身处境的王亨移动了步子,走到了邵杰指定的那面墙,缓缓立正。“挺胸抬头!”邵杰像新兵连班长一样严格要求,王亨恨恨地瞪着他,努力达到了标准。说不清那是他的噩梦还是他的救赎之路,总之是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模式展开了。邵杰把他的错误一条接一条地列举出来,并不指出错在哪里,只指出它的后果——“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下次我就动粗了!”据说这是他师傅的规矩,徒弟犯了事,第一次轻饶,第二次自罚,第三次师傅亲自动手——到哪种程度?自己想吧!邵杰说他会一种秘传的武功,可以使人造成内伤而外表却丝毫看不出来,让受伤者连最起码的起诉证据都没有。但是有一次他失了手,用功力度太大,把一个人给活活打死了,他被迫结束追随师傅浪迹天涯的日子,回老家当兵了。这番可怕的告白令经历简单的王亨两股战战,几欲晕倒,裤裆里忽然一股湿热的液体失禁了。
打那以后邵杰总盯着王亨,但凡王亨做出与连队不合作的(像邵杰说的“老子看不惯”的)举动,轮到他们站岗的晚上就有他好看了。他被命令站军姿,有时也转过身去面壁思过,有两回他要反抗,邵杰立即摊开双手,从下到上运气,做出发功的准备姿势——王亨吓得连连告饶。识时务者为俊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