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肖遥滔滔不绝地念叨这些事的时候,王远感到明显的焦躁不安。他虽然不喜欢连长,但也无意卷入站队的较量中去。但什么叫人在江湖,什么叫身不由己——指导员已经叫过他三次去谈心了,虽然都是些不涉及实质性的、闲散的话题,甚至有一次是专门叫他去下下象棋,但那姿态表明了就是:
你是我的人。
6
每个连队都会有特别麻烦的人,部队把他们叫“重点人”——乍一听这名称还多光荣似的,仔细一想,到底和“重要人”是有区别的。这一届新兵下连后,光头连最让人头大的重点人也随之而来。
简单地归类,新兵王亨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天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公子哥儿进入人民军队,他们往往从小就被宠坏了,乱花钱、乱交朋友、成绩一塌糊涂而脾气还随着年龄见长,父母拿他没辙了,知道这样下去他就是不进监狱也会成为人渣了,这才拼了老命通过各种关系把儿子送到部队,不求他有多大发展前途,只求部队的严格纪律能把他制住管好,不出事。与他同一品种的兵都有标志性的外观——带着与部队正规化要求截然相反的浮夸表情,有时对你爱理不理,有时又随时准备与人油嘴滑舌,叫他立正他就塌着肩膀松松垮垮,叫他坐着他会懒懒洋洋一屁股坐下并顺势伏在桌子上,人都缩了水似的。他的班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也就是一块癣!”他呢,居然老着脸回了句:“您挠呀,抠呀,挖呀!”
班长气得没话说。癣是挠不掉抠不了挖不去的,虽然不致命,但属顽疾,令人痛痒。
据说在新兵连,出身于某资本世家的王亨同志还是尽了最大努力配合训练的,不出众也不是扫尾的,只是曾在私下场合流露出“想去轻松的单位”,被新训班长指责“思想落后”,其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太大问题。问题是在来到修理连以后,他终于来到这个“轻松的单位”,同时也意识到这正是成为全团笑料的连。在进行了一番悲观的思索之后,王亨相信自己是落到屎堆上了。说是来当兵,却连枪都没摸几下,忽一下变成个修车的修仪器的,跟老家对门的“平安修车铺”里穿个油腻腻大围腰的伙计一样!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修理连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破罐子破摔,什么叫扶不上墙,什么叫以烂为烂。关键还在于,你知道他烂,却拿他没办法。搞思想教育,他油盐不进;要对他动粗,又太冒险。部队以人为本的规定一年严似一年,干部打兵是有严重后果的,现在的兵动不动就要把事情闹大,捅到上面去,集团军处理类似事件,下手越来越重,上次尖刀二连一个排长因为和兵吵了几句,气头上踢飞了一个板凳,板凳落下时砸到兵的脚背上了,这兵不依不饶,打了电话跟家里诉苦,家里当他受了大委屈,居然一状告到军区去了。最后军区责成集团军、集团军责成团里调查处理这事,当组织股股长带着一名小干事与当事双方交谈以后,还没说结果呢,只要双方在调查笔录上签字,那犯错的排长已经手颤得握不住笔,写不了自己的名字了。
“现在的新兵连哪敢动手啊?全他妈拍着哄着过完三个月的,养大爷呢!”军事干部们有怨气。
王亨这种人就是生在这么个尴尬的时代里,活得让所有人难堪。要是在战场上,哪个不服从指挥,完全可以一枪崩掉;可在和平年代,讲安全,讲文明,讲思想工作……他就偏偏成了块癣。
在对这个歪兵的教育过程中,连长有几次都攥紧了拳头,都被指导员及时制止住了;另外也有好几次,指导员一脸苍白地从连部会议室急急冲出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由于过分克制愤怒情绪而造成的生理现象——随后,一甩一甩、慢悠悠地走出来一个二流子似的王亨。王亨放出话就是:“把我退回去,这兵,老子不当了!”
说得轻松,衔都授了,哪能退得回去?已经是部队的人了,只能够除名——如果犯了大错误的话。就算是把他除了名,修理连还不是脸上无光?做不好兵的工作,在团长政委参谋长主任那里又怎么交代?
在对新兵王亨进行了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慷慨激昂的精神煽动、开宗明义的法律阐释之后,连一级首长充分领略到了“无知者无畏”、“无欲则刚”等等曾经令人费解的玄妙语句,同时也宣告,这场不屈不挠的斗争悄然告一段落。
“还有个法子,”连长假装有口无心地对指导员说,“可以让那个王远试试,他鬼点子多。”连长说“那个王远”,却是很明显的表明——“你那个王远”。
指导员用沉默替代了马上回答,吸了一口烟,借着烟雾缓缓散去制造的模糊气氛,也有口无心似的说:“好,让王远试试,大学生么。”听上去就是——“我那个王远”。
“他那个王远”从内心深处来说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在去做王亨工作之前,肖遥先给王远做了思想工作。听着王远抱怨这个连队老给他派些鸡零狗碎的活儿,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这种庸俗与琐碎,等等等等,肖遥却表现出难得的冷静,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尽量用客观的口吻告诉他,听说江成龙在标兵一连表现不错,连里给他记了一笔,到时候会加分。
话就到这儿了,是聪明人的做派。那意思是:我当你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槌。王远明白他的意思,基层部队谁不琐碎?琐碎和琐碎又是不一样的,就像过去的肖遥和现在的肖遥不一样。王远望着肖遥,想说什么,忽然又觉得什么也说不上来。
周末前的一场昼夜拉练像暴风雨似的,虽有预告,临到头了,还是觉得突如其来。王远在出发前就指着王亨说:“你!跟着我!”跟在领导身边本来是一种特权,一种荣誉,但王亨用自己惯有的自以为是把这种特权与荣誉都践踏了。还没走出五公里他就开始哼哼唧唧,一会儿抱怨脚磨出泡了,一会儿又嫌背的东西太沉了,等他发现这些不满情绪都没人搭理时,他开始威胁要放弃拉练,一个人回撤,与千军万马的队伍背道而驰。
“烂人才会那么做。”王远气喘吁吁地停住步伐,瞪着这个计划中的逃兵。
“我他妈就是一烂人!”王亨毫不示弱地说,汗水黏着他肉滚滚的脸,显得表情比平时更为激动,“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要读书读得好、考得上大学会来当兵啊?你要大学毕业找得到好工作,会来部队啊?”
如果不是余班长不顾劳累,迅速从后面抱住了王远,这个实习排长手里捏的一条三指宽的外腰带肯定就以坚定的态度狠狠落到王亨身上了。王远被抱住后,还挥舞着手里那条鞭子似的外腰带,虚空地左挥一下右挥一下,拿空气里某个替代品出气。一时间乱作一团。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指导员皱了眉头急急地赶过去处理,远远看到这一幕的连长却站在原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用嘴叼出一支,斜着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
拉练结束后的一个下午,王远带着一脸赖皮相的王亨到离连队不远的土坡上,面对着一段低矮的围墙坐下来。他开始了絮絮叨叨的讲话——老掉牙的话了,他并不在乎自己在王亨心中的形象,哪怕他把自己当个老古董呢,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到。王亨因为今天不用端端立正地受训,心情不错,懒洋洋地两手撑着地面,头斜斜靠在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王亨你看好了,”王远用揭露重大秘密的语气,遥遥指着前面说,“那儿,由于地势的原因,是全团的所有围墙中最矮的一段。我试过的,不必有超凡身手,两手撑在墙头轻轻一跃——就上去了!”他的两眼泛出狡黠的晶亮,十足像个外国电影里一肚子坏水的教唆犯。被他煽动的兵忽地屏住了呼吸,在充满警惕的思索里听着自己的怦怦心跳。他的实习排长就像魔鬼代言人,虽然煽风点火,刚刚有了火苗子他又加了个大盖子——
“关键在于,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全团最矮的一段围墙,想当逃兵的纵身一跃就可以翻过去。以前还真有新兵打过这段矮墙的主意,从这儿翻了出去,逃掉后又被抓回来,这种情况出了好几次。后来,不少人都建议把这段墙修高一些,断了那些逃兵的念头,可是政委没有同意。”
王远说到这里停下来,微笑着问,你说他为什么不同意呢?王亨没有说话,硬着头皮使劲地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也许他根本就没打算用自己的头脑找到答案——摇了摇头。
“政委说,关键问题是筑牢思想上的围墙,如果不解决思想的问题,光是修墙,这么大的团,哪儿把人关得住呢?真想跑,不是一段围墙可以拦得住的……”
天色急遽暗了下去,像凭空有个大罩子,轰地捂下来。王亨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天象奇观,他来不及想清楚刚刚听到的、刚刚看到的,他的排长又像变了个人似的,充满诱惑地说:“今晚轮着你们班站岗,你那一班岗,正是午夜……”
为把自己从迷糊中解救出来,王亨终于挣扎了,他直截了当地问王远,排长是在暗示我逃出去吗?我留在连队是不是就是死路一条?王远听了,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王远说:“我逗你玩儿呢!”没等王亨把“一点也不好笑”的不满表情及时挂出来,他那热爱耍酷的排长又一次使出了魔术师般的手腕,凑到他跟前,把呼出的气息喷到他脸上:
“你要是逃了,就逃得远远的,千万别让我们抓住——逃避兵役,抓回来是要劳动教养的。你骑在墙上的时候好好想一想,人这一辈子,关键就那几步。决定了,跳到那一头,就跟现在的命运完全不同了,你就那么跑啊跑,别走大路,专拣没人走的荒草小路,黑天摸地的也不容易,别踩到农民的粪池里了……等天快亮了,你也快到县里了,身上要有几块钱,就搭第一班客车,随便它到哪儿,四个轮子总比两条腿快,等车到了终点站,你还不能停,部队肯定已经派人在追你了,他们四处打听,准会问到你搭过这趟车。你呀,如果还有点钱,就去买身衣服把军装给换了,再给你过去的狐朋狗友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的下落,让他们给你寄钱——不行,寄钱你也没法取,你用证件一办银行卡就露馅了,除非有哥们特别仗义,亲自千里迢迢地赶来救你于水火之中,不然你再待两天非要饭不可!找工作?开玩笑!你身上只有士兵证,没有身份证,谁肯雇你?现在身份证也不好搞假了,全国联着网呢。你要和家里联系?放心,部队第一时间就会通知你家人,让他们做你的工作,所以你联系家里只能自投罗网。就算你爹娘心软,悄悄把你接回去了,可老天爷,你加入了军籍,地方上的户口就没了!一辈子当黑户,还得提防部队抓你回去,提防地方武装部知道你行踪,提防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你找对象都困难,人家一调查,是个当逃兵的!光彩吗?你爹娘攒了一辈子的脸面,叫你一秒钟、那一跳就给丢尽了!是不是?你这辈子也再别想舒坦,听到别人一说部队啊当兵啊军事啊你就会变脸,当人家是含沙射影讽刺你呢!你爹娘若肯不惜血本替你找个媳妇,总要生儿育女吧?你要有了儿子、女儿,你敢跟他(她)提老子当年勇吗?没准儿你娃娃在学校里就听人说了,说你爹老子当年当兵,还没上战场呢,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半夜翻墙逃出来的,多荣耀啊!我敢说你的后代都会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你,他们口上不说心里鄙视,那比打你骂你还难受!……还有你孙子、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
滔滔不绝的王远长这么大,头一次预支了未来若干年的口才,到后来他已经感觉不到嘴唇的存在了,上下两片一张一翕,语言就流淌出来——不,是砸出来,堆成山,把新兵王亨从脚到头地压住了,终于在某个临界点,不堪重负的王亨狂躁地大吼出来:“啊——啊——啊啊——”
长篇大论的思想教育工作戛然而止。戏剧性的空白与停顿之后,王远从地上一跃而起:
“回撤。”
王亨一定想不到,回撤到连队约半个钟头以后,两个实习排长为了他王亨爆发了一场情绪激烈的争吵,而这场争吵的后果是直接作用于新兵王亨身上的。悄悄目睹了争吵场面的人都说肖遥气得脸都变形了,像卡通人物一样夸张地冲王远吼叫,内容无非是说,不应该用“逃跑”去刺激一个完全没有纪律概念的屌兵,他今天晚上要站岗,万一真的跑了怎么办?他一跑,两个实习排长都脱不了干系(王亨和肖遥住在同一间宿舍)!责任一追究下来,谁承担得了?而王远则成竹在胸地告诉他,这叫以毒攻毒,把话说到极致,你比他还狠,他反倒没办法了。两人谁也说不服谁,到后来肖遥说得去报告连长指导员,王远则反唇相讥说报告时别忘记提醒他们给肖排记功……真是乱了套了。
7
王远并没受打击,他还玩在兴头上。由他开展起来的“看谁收得快”的游戏已经席卷全连,难度不断加大,每个周末都有一场比赛,新兵和老兵比,班与班比,排长与战士比。最令人瞩目的当数炊事班,他们的班长锤子同志受收音机音乐启发,不仅在厨房操作间推出了摇滚版“锅碗瓢盆交响曲”,还让班里几个娃儿听着迪厅音乐玩“收得快”。这周末全修理连都领略到了一场极富节奏感的“战备秀”,在强劲的音乐声中,这些平时只和碗勺打交道的帅哥简直魅力四射,他们像摇滚明星般随着音乐节奏飞快地把被子、褥子、大衣之类的叠得井井有条,又随着节奏一下一下把它们塞进大背囊,塞得紧紧实实。当炊事班最后一名小兵完成任务后,他得意地在原地转了个利索的圈儿,潇洒地抛向观众一个飞吻——漂亮的谢幕动作把全场气氛给点着了,尖厉的哨声、兴奋的喊叫、连成一片的笑声掌声,把修理连的顶棚都掀了似的,毫不亚于热门歌唱组合的演唱会现场。一向受到轻视的炊事班一夜成名,不仅成为那场比赛当之无愧的冠军,还忽然之间拥有了众多粉丝,做饭的几个战士被粉丝们抬起来,沿着二楼走廊游行一圈,这些颇有明星范儿的家伙们高高在上地向热烈的群众挥手致意,而他们的班长还私下里获得了实习排长王远的特别嘉奖(或者说是馈赠)——一条风格入时的男裤,是王远上次外出到市里,用自己的钱买的。锤子接过裤子时乐得嘴都歪了,王远少不了打击他:
“要买到一条能包下你这肥屁股的裤子可真不容易,我靠!”
唯一没有适应这场热闹的居然是连长,他在团部生活中心赴了一场小宴回来,还没走到修理连的大门,就听见山响海响的集体呼喊:
“锤子!锤子!锤子!”
据连长后来的自我陈述,他第一个反应是心脏猛地收缩,冒出一个念头:打群架了!他像消防员一样冲进连队大门,又听到第二波口号:
“锤子锤子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完全失去判断力的连长慌不择路地冲到最近的连值日岗哨前,追问出了什么事,他得到一个完全合乎规范的答复:
“在搞战备技能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