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结果的连长如果有胡子,就可以完美演绎“吹胡子瞪眼”的卡通表情了,他的复杂感受简直难以陈述,几次想开口都不知要说什么、该怎么说,末了他只有在王远和肖遥表面一本正经、实则吃吃窃笑的敷衍下拂袖而去,只给他的实习排长们留下一个愤慨的背影,他的背影在说:
“我靠!”
4
修理连的周末又到了。无数个周末从这个地盘来了又去了,晃晃悠悠,没人在意,但在这一个周末之后,很多人都会对它记忆犹新。对它充满回味的兴趣与亲切的情感。对它有种发自内心却又难以言说的感激。
通信员小何开始在各个寝室之间穿梭并四处张望的时候,所有人都富有经验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王远在宿舍跟一个兵下跳棋,那兵只回头扫了一眼小何从门前匆匆晃过的身影,就把一步棋给看错了。王远催他,他还捏着玻璃珠棋子老落不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小李子又在给皇上挑贡品了。”
“小李子”就是小何。通信员天天在连长、指导员鞍前马后忙上忙下,一有事(大多是给屋里点个蚊香、倒杯清茶、擦双皮鞋之类的琐事),全连都能听见领导们雄浑的喊声:何雨林!何雨林!这名字出现的概率之高,如果只论“广播”次数,“何雨林”绝对稳拿排行榜第一名。刚来的新兵总会问,那谁谁谁是谁呀?为什么连长指导员老叫他?老兵就会颇有醋意地说:不叫他叫谁?他是大内总管呀!
天天在领导身边的,不算红人也算是有机会的人。“小李子”也好,“大内总管”也好,话虽难听,其实人人都还是想去做的。累是累些——比如小何,除了照顾连领导吃喝拉撒,每到连长来了兴致的周末,他就得顶着骂名去抓壮丁,让连长练练剃头手艺——他们已经彻底放弃“理发”这种令人感伤的说法了。
王远房间的兵给挑走了一个——“头发长了”,这是统一的、不容辩解的理由,事实上他的头发还远远不够理一个漂亮的板寸。那倒霉的家伙是二年兵秦骁,虽然不大情愿,但显然知道反抗是无效的,只有自我解嘲地傻笑着跟着小何出去了,其他人也笑,表面上是笑话那个家伙,暗地里却松了一口气,带着点戏谑的幸运感。
对手提醒王远落棋子,王远只顾硬硬地盯着棋盘,好像上面的洞洞眼眼全是他的目光砸出来的。他忽地站起来,跟出了房门。追上秦骁,他像抓住犯罪嫌疑犯一样把他拉到一旁审问:
“说实话,你想不想剃光头?”
秦骁用直勾勾的眼神与他的实习排长交流了半秒钟,他坚信这一课的内容,新来的排长并没有预习。他嘿嘿一笑说:“我们修理连就是光头连,都要剃的……”
分明避开了尖锐的问题。王远不肯饶他,紧紧拽住他的胳膊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用类似“再不懂规矩就挨扁”的恐吓眼神加强了自己严肃的态度,粗壮却拙实的秦骁终于把这个几乎没认真想过的问题过了一遍脑子,然后,他摇了摇头。
“说话!”他的排长命令。
“这个……”秦骁舔舔干燥的嘴唇,“其实谁也不想……”
“直接回答——你!想不想、剃、光头!”
“不想。”秦骁脱口而出,异常爽快。
王远把他使劲一推,表示松开他了,自己也累了,吐了一口气,轻声说:
“一会儿,你就这样,原原本本地把这两个字给说出来——说给连长听。”
连长不会喜欢听的。关于这一点,哪怕没有基层部队生活经验、没有高等学府的正宗文凭,只要你在这一个连队、这一个部队或者说在任何一个部队——都应该无师自通地明白这点。“不想”是个多么简单的词,它是否定性的、表达主观意愿的;另一方面,“不想”又是一种公然的抗拒,带着摧毁性的力量。但这是军队啊,全世界的军队都被赋予了异于常理的存在逻辑,因了绝对制胜的战场目标而把服从精神根植于每个军人的血液之中。普通一兵的“不想”是微弱的、不堪一击的,因为在他之上的某个指挥层级——“想”。
所以,当连长“想”的时候,当作为临时理发室的盥洗间围满了看客时,当那套刑具一样的剃头工具落在距离秦骁头皮上方一寸半的半空中时,粗拙健硕却严守纪律的秦骁还是紧闭着干裂的嘴唇,“屁都不敢放一个”(用王远的话来说)。他曾经和站在对面的几个嘻嘻哈哈的人目光相碰,用同样嘻嘻哈哈的表情进行自我解嘲,但那目光遇到王远时,光就敛了,羞怯地敛到一种囫囵的自卑里。
连长对“剃刀牺牲品”的细微思想波动是浑然不觉的,奇怪的是,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施虐的快感,如王远想象中的那种——屠夫对肉质加工品的嗜好。连长扁嘴叼着一支烟,皱着眉、不甚耐烦地打理着这个脑瓜,动作粗粗拉拉的,好像是在做一件自己并不喜欢却又必须做的事。这给王远一种心理上的刺激,他觉得这个“屠宰场”的气氛吊诡,没有他预先以为的带有对抗性的紧张,兵们用虚假的轻松迎合着连长,助长他的霸道,兵们已经会用气氛来撒谎了。
那一刻王远想起了路漫漫,想起她刚到集训队时曾为剪头发而与队领导发生了冲突,当时他笑话她太幼稚,现在才感觉到她在幼稚之外还有种更珍贵的东西——勇气。王远现在站在围观者中间,亲眼目睹着披上合理外衣、被人为淡化的暴行,认定自己没有勇气做到“挺身而出”,尽管他曾经鼓动过秦骁。
人与人的相处多么微妙,气场不对的两个人,总能互相感受出来。一直懒懒洋洋打理光头的连长注意到了表情竣然的实习排长,他呸一声吐掉嘴里剩下的一小截烟头,微微眯起眼睛问王排可否喜欢理一个这样富有个性的发型。兵们都把嘻嘻哈哈的表情拿去对准王远,准备看他的尴尬样儿。王远与连长对视片刻,刹那间他明白了这邀请所蕴含的深意,几乎是要他表态,上不上山、入不入伙,这是真正加入“光头连”的关键时刻了。仪式,总是具有仪式以外的实际意义。
“不。我不喜欢。”这样不合群的话,王远却没有把嘻嘻哈哈挂在脸上,如此高调地宣扬着他的不合群。连长的脸色就有些挂不住了,他重复着:不喜欢?不喜欢?王远顿了顿,鼓足勇气说:“不仅我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
连长的痛感神经忽地被刺中了,他将眼珠瞪成金刚样,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一分钟后他缓过劲来,转到给剃了一半头发的秦骁面前,半蹲下来,神经质地瞪着眼问他:“你说,你喜不喜欢剃光头?”秦骁被连长的表情吓住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点着头:
“喜欢,喜欢。”
连长站起来,像受了箭伤的狮子,以威严的姿态环顾他的兵,大声问:“你们呢?”
“喜欢——”其余人异口同声地大声应答,像是突然之间接到冲锋陷阵的命令,团结一心、训练有素地统一行动起来。集体的声音制造出强硬厚实的屏障,王远在瞬间被隔离到荒芜的孤岛上,他手下没有任何跟随的起义者,只有他自己。陷于孤独的他明白这处境的凄凉含义,于是不再对峙下去,转身离开,他身旁的兵自动分开,形成两道人墙,人墙一点点往后退,王远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在默默移动步伐。
“你是打算写关于光头连的实习报告吗?”连长在他身后充满揶揄地说,“欢迎采访!”
5
王远死定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他们这么想的时候没有说出来,而是把表情摆在脸上。那天晚上王远房间的兵格外地沉默,他们一下子变乖了,内向了,都不打打闹闹惹是生非了,连来来去去的脚步声都放得轻些。但只要有刮过王远的眼神,那眼神里面都是话。
你惹连长干吗呢?不知道光头连的忌讳啊?光头连的伤痛都在这一个个光头上,但连长有本事把它当作一个个光环,你就睁只眼闭只眼认了呗!又没有非让你剃!……
王远违反规定,一屁股坐在铺着雪白床单的行军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接受着大家目光里的絮叨。一支烟快燃尽了,他抬起头,蓦地看到肖遥倚靠在门外,双手抱在胸前,只拿一双忧郁的眼睛盯着他。不知道盯了多长时间了。
眼睛击中了王远,他有些羞惭地低下头,又一想,凭什么要羞惭呢?他硬着头皮再抬头,肖遥已经转身走了。高高瘦瘦的背影像一声叹息。
在所有人以为实习排长被“拍死”的时候,局势的微妙转折其实从第二天就开始了。下午在走廊上排队等候领取机油、准备装备保养的兵们,无一例外地听到了连长那语气夸张、拿腔拿调的声音:
“老婆大人回来啦——”
就连王远、肖遥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大门岗,想看看“连长夫人”是何等人物,却见一个绝对男性的、戴眼镜的瘦小上尉走进来,后面跟着拎皮箱的通信员何雨林。上尉走向连长时脸上涌起热情、熟稔却矜持的笑容,任由连长在他肩上拍拍打打,他始终没有失去带有距离感的自控力。
兵们隔着老远冲他笑,算是打招呼,连长指着夹在兵里的肖遥、王远说:“那两个是来实习的地方大学生。”又指着上尉说:“这是指导员,我老婆!”
兵们跟着连长一起哈哈笑起来,指导员却将脸朝着两个大学生停留片刻,下意识地用右手食指顶了顶眼镜——让人想到“定睛”这个词,那么认真地打量。
王远心里某个部位动了一下。
他没有想错,连长虽然不喜欢他,培训归来的“连长老婆”却是对他另眼相看。指导员姓屈,他笑说一听这个姓就不舒展。他的眉间果然是微微皱着的,像新买的衣物总有些若有若无的褶子,不轻易让人看出来的。他又说连队的现状就是这样的,你大概也很失望吧?——听听,“也”,把他自己先包括进去了。这些话都是指导员第一次找王远谈心时说的,很奇怪,这个对连长都保有距离感的谨慎男人,在王远面前却有着近乎透明的真诚。和王远交谈的第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
“想不到吧?我写过诗。”
他肯定地、甚至是骄傲地微笑起来,丝毫不介意“诗人”如今是个遭人取笑的名号。王远觉得他的笑漾着波浪,闪烁出低调而自信的光芒。
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连队新来的成员——包括结束新训、刚分配来的兵,包括新受命来代职的副连长,包括王远和肖遥这样的实习排长——都会发现一个并不新鲜的事实:不管连长把指导员“老婆”“老婆”地叫得多么亲热,也不管为指导员接风洗尘的那顿晚饭吃得多么喜庆,落到现实生活的泥淖里,这对“夫妻”其实貌合神离,私下里各自为政,只是还没有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是啊,他们凭什么要喜欢对方呢?真正的夫妻还可以建立在自由恋爱的基础上,连队搭档可不一样,上级派你来当连长,派他来当指导员,被派的人都是没得选择的。可以说,当衣着整洁得可以随时参加仪仗表演、戴着文绉绉的眼镜的指导员屈胜武第一次与他的军事搭档见面时,两人就同时决定不喜欢对方了。说不上原因——不喜欢一个人需要原因吗?
之前是怎样的情形不知道,至少就实习排长们看到的,他们的磨合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像太极拳一样悠然进行下去。星期一指导员半开玩笑地提醒连长,不要在正课时间带一帮家伙去踢足球,星期二连长就会要求办黑板报的几个兵放下粉笔、颜料和半拉子的“欢迎新战友”的黑板报(指导员安排的工作),参加统一的体能训练;连长要是在排长、班长们面前表露出对政治教育空洞乏味的不满,那么很快的,指导员会带给大家几条最新的、传播在其他连队的有关“光头连”的段子;连长感觉修理连这种地方根本就不应该弄个“长一副高级知识分子表情”的家伙来,而指导员则认为修理连之所以成为全团的笑话,根本原因就在于“心理不够健全”的连长。
新兵下连后团里结合当前教育内容,搞了一次题为“我是一个兵”的演讲比赛。连长和指导员在参赛人选上出现了分歧——肖遥私下告诉王远,他俩各自都是推的“自己人”。几经斗争,连长的人占了上风,顺利晋升为比赛种子选手。问题随之而来——演讲比赛是需要事先辅导的,负责这项工作的指导员却几乎没有辅导过选手,用他私下的话来说:“像连长那样的粗人,选出来的兵不粗才怪,站在台上只会丢修理连的脸!”连长通过“情报渠道”得知这话后虽然没有暴跳如雷,却也憋了一股子劲,亲自督促着,让肖遥给那个选手“教点耍酷的”,而这个新兵最大的荣幸还在于——没有剃光头,参加正式比赛的前一天,连长派一个班长领着他去了一趟翠鱼镇,理了个极其漂亮的平头,脑门前的几根头发颇得意地冒出来,昂首挺胸的,据说是今年时髦的样式。
演讲比赛的高潮居然就是这个兵创造的:在冗长的、一波接一波的排比句中,年轻的新兵把音量逐步拉高,铺垫着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当完成所有远远近近的比喻、通感、象征之后,他终于激情澎湃地直抒胸臆了——伸出右手,在距离右耳三十厘米处打了一个极其清脆的响指,大声呐喊:
“不!我们不是粗人——”
台下上千名观众的神经被这声响指和这句呐喊刺激了,全场忽然爆发出山洪般的掌声与笑声,一浪接一浪的声波在已渐趋破败的礼堂里涌动,许多人笑出了眼泪。
这效果让修理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连长无比得意地咧了嘴跟着大笑起来,不停地拍拍肖遥的肩膀。指导员只连连回了回头,嘴角弯起一丝嘲讽,他凑近王远说:
“看吧,鼓掌的就是一帮粗人!”
对于这个高潮的理解,修理连内部分化出两种看法:一是认为群众呼声很高,给修理连长脸了(持这个观点的自然是连长一派,而且是摆在明处予以认同的);另一种看法么,则认为人家是拿修理连当猴子看呢(指导员多次暗示别的连队把这当作又一经典笑话了)。其实怎么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大家再次确认了连长、指导员之间的分歧。
在权力场上,再小的据点也是阵地,再小的争斗也是斗争。
连长和指导员之间微妙关系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修理连的人事复杂起来。哪怕他俩没有任何不睦的传闻,根据习惯,也总会有人在评价某个人时暗示一句:他是谁谁谁的人。新兵下连以后,情形更复杂了,这些初到部队就被扔到一个偏僻连队的兵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后台的,等他们中的一些人(往往是有点小聪明、接受力强而又想走捷径的)从垂头丧气的失望中恢复元气、接受现实以后,就会发现一种比扔骰子更惊险的博弈:站队。
你站哪一边的队,就是哪条线上的人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看你有没有足够的眼光与十分的运气,保证你站的那一边是最后的胜利者。
肖遥的眼睛像充足了电,时时将连里的各等人物扫描来扫描去。根据他的情报分析,“大内总管”何雨林是连长的人,没看见连长使唤他的时候那副唯我独尊的表情吗?而负责抄抄写写、收取文件的文书则是指导员的人,没看见指导员对他说话时的和蔼口气吗?另外还有副连长、副指导、几个排长、班长,都已经各自站队,仅凭人数来说,双方势均力敌。不过,又不打群架,人数上的对等并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你拉拢的人里面有没有“重量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