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的分支很多,但有一条最粗的,我把它认定为主道,沿着它走下去。无数的路人和我擦肩而过,可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在通道里,他们在我的通道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我却无可选择地被囚禁于此!愤怒使我的步幅越来越大,后来我干脆跑起来。自打中学代表本班参加学校男子800米短跑比赛项目以来,我还从没有这么急于奔向某个跑道的终点。我跑过了每天买早报的小报亭、会遇上老年太极拳活动队伍的小街心花园、张贴着房屋租售广告与办假证信息的旧围墙,最终看到了我每天步行十七分钟就能到达的单位大门。
收发员把一小叠报纸和两三封无关紧要的信件从窗口递给我,附送一个千年不变的黏笑:“我们家小谢说,上个星期天还看见你跑步到单位来着,赵副处长是忙人哪!”
我只是扯扯嘴角,表示领情了。有回答他的必要吗?我跟他有多大交情呢?收发室这个窗口,只是我的通道里必经的一站,我甚至从没进过收发室,而且现在也不可能进去了——通道没有朝这间小屋拐弯。
领了报纸,我继续沿着通道进入大楼门厅,再上电梯,出了电梯,又可明确地看到淡绿色的、半透明的通道伸向我的办公室,有几个小分岔,分别是通往会议室、处长室、几个下属的办公室和厕所。这时候我已经明了,通道是一种积习,多年不变的生活轨迹造就了它,而多年不变的生活方式又让我一直对它毫无觉察。
当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人生通道,就像看到了一间囚室,再也无法感受到自由的快乐。
我坐在皮革转椅上,身子陷进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放肆之态把腿抬起来,粗暴地搁到办公桌上。是的,椅子、桌子都在通道里面,无法越界,但至少我可以选择全新的姿势。这念头冒出来后我不能控制自己了,重新站起来,踩到椅子上,再登上了桌子,我在桌面上使劲地跳了几下,把文件盒踢得东倒西歪,一份等我签署的材料被印上了脚印,我不管,仍旧踩得啪啪作响——至少从来没有过吧?啊呸!
啊呸!
整整用了半年时间,我让自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从表面上看,我什么也没失去,生活有规律地继续下去,没有任何不方便——那些需要我去的地方总是在通道里,而在通道之外,似乎我根本没有必要去。
只是,这相当于我被告知:生活不再有其他可能性了。
半年后我开始用服刑人员的眼光打量世界。超能力一旦获得鼓励,它会开发出更加不可思议的领域。在偶然机会里,我发现自己只要做一个长长的、类似打哈欠的深呼吸,就能在瞬间看到别人的通道——是的,每个人都有,各种颜色的通道,幸好全是透明的,因为人太多了,通道之间产生了无数交叉、纠集,像宇宙间最复杂的管道系统。每次“世界通道图”可以持续十秒钟,如果还想看可以再打个哈欠。
我略感安慰:原来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是生活在通道里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一群傻子,被囚禁的傻子。
再过了几年,被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比如同样是通道,通道与通道却又是不一样的。最明显的区别是年轻人与不再年轻的人:前者的通道主干上往往像发芽一般缀着各种各样的小小突起——那定然是命运的可能性,当他们有了新的决定,新的行程,某个突起便慢慢延长,长成通道的支干;而后者则鲜有突起,他们的通道像棵被砍倒的老树,只有主干与枝条,不再有花苞与新芽。
我渐渐有了不同常人的爱好。会在空闲时泡上一杯竹叶青,懒懒地走到窗前,打一个哈欠,俯视着楼下的世界一片密密麻麻的“玻璃试管”,和管道里蚂蚁一样匆匆忙忙奔走的人类。或者在新任领导讲话时悄悄深呼吸,看看这一本正经的家伙有没有继续发展的可能。在家里——不,我一般不在家玩儿这个,因为我看见刘玉华的通道和我的有无数重合的部分、相通的部分,有时感觉是她霸占了我的空间,或者说我就像生活在她的世界里——这太令人沮丧了,婚姻就这样把两个人锁在一起,不得挣脱。
而这奇异的超能力(或者说天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动不动就偷看我手机短信的刘玉华,掌上明珠般的赵媛媛,和我小学就相识的老朋友,天天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没能分享到这巨大的发现。起初是怕他们不相信我,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若是相信了,就会躲着我了。
临近年终,各种会议多起来。那天我被分派参加一个行业性的表彰大会,刚到会场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旁边座位上的人回过了头,冲我明媚地一笑。我说的是“明媚”,类似对美好晴天的形容,这当然是个女性——事实上我从未用这个词形容过另外的女性,只有她。
“兰亭?”
叫出这个名字时我有如电击。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把她遗忘了,但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好像昨天我们还在办公室里一起讨论某项活动的草案。
“还以为您叫不出我的名字了呢,”她笑着说,“我一来就看见您的姓名牌了,本来是放在前排的,我悄悄把它换到我旁边了,哈!”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带着孩子气的。哪怕一晃已过了十余年,哪怕她已将近四十岁,毕竟还是那个兰亭啊!
她把这个枯燥乏味的例会变成了令人兴奋的叙旧。当台上的大小领导轮流发言时,我们躲在底下窃窃私语,聊当年单位上的那些事,追问彼此都认识的人的下落,也谈谈各自现在的生活。说到自己的时候,忽然气氛有了一点敏感的寂然,反倒不像说别人那么自在了。
“老样子。”我迅速而简洁地概括自己,心底涌起一丝羞惭。她不看我,也用三个字匆匆总结——“离婚了,”——是的,她就是这样说的。我觉得这话后面应该是逗号,可她不再多说一个字了。我只好在心里给她改成了省略号。
省略号有六个小点。个个都在跳,像不安分的虫子,个个都拼命扭动着往我心里钻。
我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这下意识的动作忽然让我看到了无比奇特的景象——我的通道和她的通道,都长出一个小小的突起,像发芽的花苞,还遥相呼应,随时准备铺建一段新的命运轨道。
我的通道有了象征新选择的突起!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它会长出新的支干,如果可能,这支干又可以生出新的支干……我的人生能够获得更大的生存范围。
晚上回到家里我还一直发着懵,梦游一般,来来去去都不像走在地板上。刘玉华充满厌恶地瞪我一眼:“你一天到晚云里雾里的!”这让我更加确信自己在飞。但当晚饭后,她一把将围裙揉成一团扔到我身上,以提醒我不要忘记洗碗的时候,我记起了自己一直是个遵守社会道德规范的好人——有一份体面的坐办公室的工作,一个俗话说的“温馨而美满”的家庭,我不是同性恋,也不追求过高的职位——除此以外的东西都不属于我。不属于!
我把兰亭的名片插进工作记录本最后面的胶皮卡套里,刚放进去又忍不住抽出来,端详片刻,还是塞了进去。
周末赵媛媛回来了。这次回来与往常不一样。她先和往常一样跨进了房间,冲我们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朝门外做了个“进来”的手势——这就不一样了。
进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小方脸,小平头,皮肤有点黑,这使他的头部看上去像个楞楞的巧克力盒子——这么不友好的形容可能是出于我的防范心理,我已经预感到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了。
刘玉华和我一样吃惊,但她比我更具有适应能力,在对女儿气乎乎地瞪了一眼后,马上面带挑剔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请不速之客到客厅就座。她端上周末才会准备的丰盛水果,沏了一壶上好的绿茶,然后继续面带谨慎的微笑,坐在了小伙子的对面。
在随后的一个半小时里,刘玉华展示出卓尔不群的侦探才能,她像一个沉着镇定的女刑警,把“巧克力盒子”层层打开,里面装着的东西一样样呈现出来。这男孩家是开小杂货铺的,那杂货铺在距离我们大约两千公里的一个小县城。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却有着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奇异梦想——他计划毕业后去遥远的山区支教一年,然后再背个大背包沿着某条古老的路线去旅行一年,中途如果钱用光了,就在用光钱的地方找份零工挣挣旅费,再走。
“要当城市流浪汉,未必要有大学文凭吧?”刘玉华终于说。
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具有最大克制力度的刻薄。说实话,在这个问题上,我毫无悬念地站在了她的一边,十万分地理解她的心情并十二万分地支持她的行动。什么支教啊,背包旅行啊,这能算是成熟男人的想法吗?大学毕业后最关键的两年,最需要奠定事业基础的两年,就让他不切实际的幼稚念头给毁掉了!
然而赵媛媛却听进去了。她面带兴奋的红晕参与着这场对话,不时给小伙子予以补充,看样子他们是早就讨论过这个计划了。她眼里流露出的欣喜而甜蜜的神情狠狠刺了我一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来,我看到了两个年轻人的通道,竟然密密麻麻地缀着各种各样的突起,两个人的通道还遥相呼应,大有相互融合之势!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之间已经如此有默契,有共同的梦想与实现梦想的计划,如果不把这一切扼杀在摇篮中,那么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楚。也许我的女儿会跟着这个嬉皮士去流浪?想想都可怕!
从那一刻起,我和刘玉华就形成了统一战线,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拆散这对小情侣的活动中去。我们做了所有家长都会做的事——找女儿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女儿的朋友打电话,取得他们的支持;刘玉华甚至开始托人给赵媛媛物色一个理想的对象,她列出了一张详单,像量身订做一般写上了各种要求。
苦心总是有回报的。经过艰苦的努力,在女儿毕业前五周,我们成功了。从此以后那个巧克力盒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赵媛媛按照她妈的建议,毕业后找了一份稳妥的做教师的工作,又和一个在政府要害部门任职的青年才俊认识并开始发展感情。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走向美好的未来,但也眼睁睁地看着她通道上的突起一个个地减少,减少。有一天我发现她和她妈妈的通道居然如此相像,差一点就融合到一起了!难怪赵媛媛现在越来越像刘玉华,从脸上的神情、说话的口气到对各种事物的看法,非常有“青年版刘玉华”的感觉了。
“女儿大了,总会理解妈的。”刘玉华很欣慰,也很骄傲。
只有我,这个看透人生的家伙,在这一刻忽然备感痛心。其实我参与了一项谋杀,杀死了人生通道充满无限可能的那个赵媛媛。
我恨自己。也恨赵玉华!
工作记录本被我像抄家的红卫兵一样恶狠狠地从抽屉里翻出来,径直翻到最后面的胶皮卡套,抢出了那张雪藏的名片。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还有延伸通道的可能,新的选择,新的路径,是的,新的!
自有记忆以来我似乎都是按照我“应该”的生活模式在活,从来没有真正寻找自己“想要”的人生轨道。现在,我来了。
在拨一个一个电话号码数字时,我分明看到自己通道的额外突起在一点一点延长,长出新的枝丫,通向陌生的世界。
电话接通,当那边刚刚“喂”了一声,我就迫不及待地说:“我想见你!”之后是一片尴尬的沉寂。过了不知道几个世纪,那边小声地说了一个地址——是详细到街道、楼盘、单元数与门牌号的,可以让我彻底付诸行动的。
我迅速地挂了电话,什么话也不说,匆匆忙忙抓了挂在门后的方格外套就往外冲。必须冲,头也不回地冲,像战场上得到命令,一定要攻下某个据点,那样的义无反顾,悲壮绝决。我不允许自己有一丝犹豫,不然控制了我数十年的东西就会死死拖拽住我,让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街上拦到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把地址说出来时既连贯又自然,好像是个熟稔于心的地点。车启动时我快乐得就要叫出来了!她在家里等着我。一个电话过去,就一句话,她就告诉我地址了,可见是一直等着我的。她会用什么眼神来面对我?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拥吻吗……
被无数热烈的想象激励着,这趟行程出奇地漫长,折磨着我的耐心。当出租车稳稳停在兰亭所住的公寓楼下时,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
站在公寓楼下,抬头数数楼层,数到她的那一层,有两个窗户亮着灯,是淡淡的橘红,香甜诱人的颜色。我相信自己在那一刻嘴角牵扯着,幸福地微笑了一下,好像那橘红的光线一直闪烁到我脸上,到我眼中。
不知不觉,我的通道也已经延伸到了这里——完全崭新的分枝,从来没有走过的新路,留下的是新的脚印。
手机响了。我迟疑了两秒钟。确实是我的手机,铃声是独一无二的——赵媛媛小时候唱《小兔子乖乖》的原声,费了很大劲才从录音带转成这种格式的。每当听到小时候的赵媛媛奶声奶气地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时,我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什么都不再有,只剩下她的声音。
当《小兔子乖乖》唱第三遍时我摁了接听键。任何时候,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能拒绝自己的小兔子。
“爸——你上哪儿去了?我带男朋友回家了,你得来见见啊!我要把你隆重介绍给他,让他好好向我的模范爸爸学习!真的真的,我希望他跟你一模一样,对老婆又专一又体贴,哈!快点!”
摁掉了手机,我仍然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忽觉颓然。
不行,我做不到。
那种力量果然追上了我,以铁腕手段果断地将我钳制住了。我挣脱不了它。这是我的宿命。再抬头看看那橘红的灯光,已经是别样的伤感神情。脆弱的颜色!我那新的通道就止于此了。它的终点就在一个名叫兰亭的女人的公寓楼——大门口。
这时候,我发现困扰了我数年之久的天赋竟然消失了!我能看见的通道瞬间变得无影无踪,就像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一样。一切都如潮水,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隐遁于漫漫的时光之海。
那一分钟我老了十岁。最后我拎着一张霎时爬满皱纹的脸,带着提前衰老的蹒跚步履——转身走了。
我一定衰老得非常厉害,因为后来的日子我都记不清楚了,究竟过了多少年,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事,统统不记得了。甚至我在尘世中混到了头,撒手人寰,我也想不起是什么缘故了。
出殡那天风清云淡,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灵车里,我被装在一个大理石骨灰盒里,盒子被眼泪汪汪的赵媛媛捧着,她左边是同样眼泪汪汪的刘玉华,右边是不停安慰着她的丈夫——像我一样具有强烈家庭责任感的、有着稳定收入与远大前程的丈夫。
车渐渐开离了预定的路线,悄然走上一条被法国梧桐拥抱的陌生马路。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点,直到司机自己都忍不住嚷嚷起来,我的亲人们才茫然地往车窗外看去。
“真奇怪,”司机说,“我好像迷路了,但是开到这里怎么就开不动了。”
灵车停在一幢楼下,一个女人正好从大门走出来,看见这灵车,她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那好像是爸爸以前的同事,”车里的赵媛媛抹抹眼泪对刘玉华说,“我记得是叫她兰阿姨。”
刘玉华把红红的眼睛又擦了一遍,然后朝车窗外瞟了一眼:“不管她。好多年没联系过了,这次也没请她来。”
她朝司机说:“车没问题吧?路错了,得拐回去。”
载着我的骨灰的灵车转了个身,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