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我当怪物。我也不是精神病人,或者修炼某种气功到一定级别后忽然开了天眼——通通不是。
必须声明这一点,以防有人在看到后面的文字时,会皱着眉头、嘴角一撇就做出对我不负责任的判断。是啊,这再也不是蒙昧无知的时代,迷信的人们渐渐消逝,剩在这个世界上的都是目光犀利的人,他们能预报天气,改良土壤,把各个物种的基因像玩扑克一样重新洗牌,据说还要设计通往月球的公交飞船。科学已经横行霸道了一百年,或者两百年。
可惜科学拯救不了我。我有一种违背科学的天赋,是忽然之间被发现的,然后它就像皮肤一般与我紧紧相依、无法剥离了。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中年男人,有一份体面的坐办公室的工作,一个俗话说的“温馨而美满”的家庭,我不是同性恋,也不追求过高的职位,这么马马虎虎过下去,可以太平一辈子。直到那个星期一中午。
那个星期一中午。
我照例在单位对面的“天天快餐”享受了一份鸡排套餐作午饭,然后漫不经心地踱着碎步回到办公室。出了电梯,我第一眼就发现楼道地面是湿的,刚刚被拖布打扫过——是新来的清洁工干的,她是个一脸愁相的中年妇女,那张愁相后面定然是挣的钱不够花啦、丈夫不争气啦、孩子要读书啦之类的我们谁都懒得去了解的内容,估计她想下午早点回家,所以趁着大家午休时拖地板。而对于清洁工,我们向来都是要求其在下午下班后再进行打扫的。
出于不满,我无视地面的水迹未干,毫不迟疑地迈开步子往前走。我得先去一趟卫生间,释放一下生理废水,然后回到办公室,上上网,或者小眯一会儿。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看,楼道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长串凌乱的脚印,像一群黑胖的大蚂蚁笨拙地排列着不整齐的队伍,挤来挤去通往某个曲折、神秘的巢穴——从卫生间出来后有一小段回头路,几只“大蚂蚁”叠罗汉似的重叠了部分身体,像是在打架。
这无意义的映像片段只有淡淡一瞬,很快就被更多的庸常琐事淹没了,如果没有后来、再后来,“大蚂蚁”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我生活的噩梦。
二十四小时之后,也就是星期二中午,我出电梯后又面对着湿漉漉的、刚刚拖过的楼道——看来昨天的“大蚂蚁”没有打败清洁工,她执意要在午休时分完成工作。我心里涌起恶作剧的快意,又大摇大摆地踩着湿地板走过去了。从卫生间出来,回办公室,站在办公室门口又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和昨天一样的“大蚂蚁”,排着队,挤来挤去。我心里暗笑了一下,正要进房间,第六感告诉我有什么东西有点怪异。
我又回头看了看脚印组成的“地板画”,感觉这画面非常眼熟——从卫生间出来后有一小段回头路,几只“大蚂蚁”叠罗汉似的重叠了部分身体,像是在打架。今天的脚印和昨天的太过相似了,但我并不确定它们是完全一样的——那是不可能的,是吧?再说脚印和脚印看上去总是相似的。
到了第三天,我再面对自己的脚印时,终于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怀疑。我站在办公室门口——与前两天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那些脚印图案扑面而来,以完全熟悉的姿态。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星期四,我又把它拍下来,然后把两张照片倒腾到电脑里,放大,仔细对比——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该死的,两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说“几乎”,是我拿手机的高度有轻微的不同,但拍下来的画面——那些脚印——却是完全相同的,连同数量,连同排列的方式,连同每个脚印向前运动的细节与转弯的弧度,通通是一样的。
坐在电脑前的我愣了好长一阵。难道我的脚有一种记忆功能?它们能在湿地板上留下丝毫不差的脚印,像用模子定做的一样!
我心里有种不愿相信的力量在挣扎,希望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但是星期五的照片拍下来后,一切都很确定了。
是的,就是说,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个中午我从电梯里出来,上卫生间,再回办公室,这个过程中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相同的。
刘玉华说这周末会烧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她要晚点回来,下班后去超市买周末的食材。
刘玉华是我老婆,我一直就叫她刘玉华,就像她从来就叫我赵国庆一样。我们从认识到建立恋爱关系、结婚生子,每一步都符合生活逻辑与办事程序,在称呼上大家都没有强求,沿用了最初的版本。曾经有一次我当着她同事的面叫她名字,回来她抱怨道:“我们同事都说,你怎么不亲热一点,叫个玉华也好呀!”我没法解释,只说老夫老妻的,已经习惯了,要改口也难。
不仅自己改口难,听别人不一样的称呼都难受。每次去收发室,那个挂一脸黏糊糊谄媚笑容的老收发员要跟我套近乎,总是这样开头:“我们家小谢说……”说我长得很富态、有官相;说那天看到我走路上班了,看来很注意养生;说哪天请我去家里坐坐……都是“我们家小谢”说的——那是他老伴,她不停地说,说了好多年,好多年了还是“我们家小谢”,头发都白了吧?全然不顾现在我一听到这称呼,胳膊上的皮肤就一阵一阵地麻上来。
糖醋排骨烧得恰到好处,肉嫩,赵媛媛却满不在乎,对盘子里的排骨挑挑拣拣。赵媛媛是我们的独生女,刚上大一,生活对她来说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新的通道,通往更加绚烂的未来世界,让她总是兴冲冲地跑呀跑的。还好,她读的大学就在本市,有时她会在周末回来和我们聚一下,“老刘老赵,”她总是这样在电话里通知,“把我的粮食准备好哟!”她喜欢拿自己当宠物——这和刘玉华完全不同,刘玉华这一代的女性都独立强悍得不得了。
趁着赵媛媛终于夹起一块最小的糖醋排骨、漫不经心地开始咬它时,我把这周的“脚印事件”认认真真地讲述了一遍,并且强调说,如果有人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来看我拍的照片。刘玉华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狠狠吸了吸手里一块骨头最后的汁液,砰地把它扔到桌上的垃圾盘里,她的意见也随之扔出来:“你倒是有闲心啊,一天到晚净琢磨些屁用也没有的事!”她的态度是可以预见的,所以我不打算理睬,把脸转向赵媛媛,希望她能有兴趣。可是赵媛媛听完后只是把嘴一噘,几乎是耐着性子跟我说:“爸,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每天不都是做相同的事情吗?当然会走相同的路线。别说办公室里那一小段,你从早到晚,不都走的是一条固定路线吗?你们这代人都这样啊!”
她的话居然让我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第一,她告诉我,我每天走的每一步,都是固定的,不仅仅是办公室那一小段;第二,她认为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们这代人都这样。
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可是吃完饭要离开餐桌时,我特意看了看自己刚刚迈出去的脚——这一步,肯定和从前一样,是每次饭后起身迈的第一步。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忽然之间,地板像是被施了魔法,冒出密密麻麻的脚印!每个脚印都是半透明的,但那形状和我留在办公室楼道里的一模一样!我的脚印!我留下的!大蚂蚁!
我僵在原地,面对一屋子的凌乱脚印冷汗淋漓,一动也不敢动。刘玉华和赵媛媛问我在做什么时,我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看到没有?地板上……”她们的眼光顺着我指的方向往地面上瞧了一瞧,什么也没发现,又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努力想解释,话在嘴里像冰碴子一样硌牙,最后还是把手一挥:“没什么,唉。”
有人会相信吗?我能看见自己的脚印!从前走过的每一步居然都记录在案!
从极度诧异的状态中慢慢调整过来后,我决定保持沉默。这是一项特异功能,我相信,但别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不会相信,他们会把我当成哗众取宠的骗子、出现幻觉的高烧病人、精神分裂者!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不仅成功地保守住了这个秘密,还学会了适应它甚至享受它,慢慢地开发着自己的特异功能并乐在其中。
我看到了在酒柜旁边留恋的脚印,因为我常常打开玻璃柜门,轻轻取出一瓶珍藏的陈年老酒,恋恋不舍地抚摸它、端详它然后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我是个克己的人哪!
我看到了在处长办公室门口踌躇的脚印,这来源于每次我找处长汇报工作前,都会小心观察处长的动静——他的脸色、他手头上在做的工作——这习惯没有坏处,真的没有,以我现在的职务就可以说明。
我看到了小会议室外面的一圈饶有意味的脚印。十一二年前我曾暗恋过一个漂亮的女同事,她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兰亭。我平时不敢和她有什么接触,连正眼多看她几眼也不能,只有借着单位开会的休息时间,假装出来吸烟,一边吸一边隔着大落地窗直直地盯着坐在里面的她,如何谈笑风生,如何用手指卷起长发的发梢又放开……她后来辞职走了,我很快也把她忘了,如果不是这些脚印,恐怕我再也想不起这一段难以启齿的精神恋爱。
对脚印的探索到达一定阶段,竟然有了令我沮丧的发现——那些脚印是从前留下来的,通通都是,我并不能制造新的脚印。就是说,我走的每一步,必然会落在以前留下的某个脚印上,有时我故意把脚偏一偏,企图突破这种局限,可是必有一种力量会把我的脚掰正,让它落地时分毫不差地落进脚印的模子里。这可太痛苦了!以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倒算了,现在明明白白地看到了真相,日子就变得折磨人了。
那些脚印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呢?要积累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变成这样顽固的模具啊!难道前半生就是用来制造模具的吗?后半生只能在固定的模式中生活?
没过多久,上级部门的领导要来我们单位检查工作,我让人去挂一幅长长的标语,要从楼顶挂下来。本来不用我亲自出马监督的,但我心血来潮,想去楼顶看看——说不定我能借此机会创造新的脚印。
没用的,通往楼顶的路上也有我过去留下的脚印,虽然稀疏仍可辨识——当我还是小毛头的时候,挂标语这种事情就是由我做的。我沿着从前的脚印一步步地走过去,接近楼层边缘约一步远的地方,脚印消失了,就是说,从前的我本能地避开了危险,没有走到顶楼的尽头。我决定冒一个险。
“副处长!小心!”
“危险哪!”
几个忙着挂标语的小伙子都警告我,摆出一副救驾的样子向我靠拢。
没有用的——我是说我的努力,我把脚伸向更远的边缘处时,像碰到什么透明的弧形墙壁,很自然地滑了回来,落在最后的那个脚印上。那是我年轻时候离“危险”最近的一步,并止步于此,现在我再也不能超越它——不再有机会冒险,不再有条件冲动,哪怕我厌倦了人生而想用跳楼的方式来结束生命,恐怕也只能把绝望深埋在心底而无法诉诸行动了。
刘玉华这个周末烧了豆瓣鱼。如果不烧豆瓣鱼,她就会做黄焖鸡,或者蒸牛肉,再不济也会炒个回锅肉什么的,以示周末的隆重意义。每个周末都是一样的,只是菜单不同而已。
也有一件不同以往的事。晚上我从浴室出来,发现刘玉华背对着我,正鬼鬼祟祟看什么东西,一见我来了,慌忙要往兜里藏——来不及了,我已经看见,那是我的手机。我的愠怒刚刚挂上脸,自知理亏的她倒抢先朝我嚷起来:
“你这阵子神经兮兮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啊!”
面对这番质问,我除了缄默没有别的表达方式。能跟她解释清楚整个离奇事件吗?能够让她明白我内心深处的感受吗?如果我全部说出来,能够获得足够的信任、理解而非讽刺挖苦吗?
这一瞬间,我发现二十二年的婚姻根本是个荒谬的存在物,它以爱情的名义建立,用法律的手段来保护——最浪漫美好的、最冷酷坚固的都用上了,可它的前途是什么?婚姻也有脚印的,我们的婚姻踏着前人婚姻的脚印向前走着,走向琐碎与庸俗,走向自我消磨,最后遁入毫无意义的混沌。看清楚了?太残酷了?没关系,很快就老了,老了,谁还会在乎呢?谁还会去追问这种意义呢?
整个周末我都把手机留给刘玉华,让她慢慢翻看里面留存的一千多条短信和若干通话记录。这是我能与她沟通的唯一方式。我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报纸,偶尔抬头看一眼半躺在床上翻阅手机的刘玉华,她的表情时而迷惑时而释然,有时还跟随着短信内容抿嘴一笑,我的心里只是一片木然。
她也有脚印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令我脑子嗡了一声。我不应该是世界上唯一有脚印的吧?也许别人也有,只是——只是他们看不见。我的天赋若能开发下去,或许我就能看见别人的脚印!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愣愣地、久久地盯着地面,想象自己拥有超强的特异功能,能看到无数的、其他人的脚印,打开每个人的神秘之门,破译其生命密码,看到他们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多么刺激的窥视!
天知道,这种类似“坐禅”的修炼方式我并不是有意为之,可在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奇迹再次出现了:地板上我所有的脚印忽然都像沙滩上的图案,在潮水冲洗下瞬间消失了!与此同时,空间里出现了一个淡绿色的、半透明的通道,像一个横躺的巨型玻璃试管,又像一个大大的长条形气球,将我罩在其中。惊异不已的我伸出手去,摸不到通道的弧形“墙壁”,它如空气一般毫无感觉,但那“墙壁”定然是存在的,因为我根本不能突破它,把手伸到“墙壁”外的空间去。我先是用手摸、推、敲、砸,然后抬起腿来踢,最后使出全身力量,用身体去撞——通通没有用!没有用!它使我立即明白了一件事:并不仅仅是我的脚,而是我的整个人——整个肉体与灵魂——都被关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是的!只是我从前不知道罢了。
刘玉华已经被我的奇怪行为吓住了,张大嘴朝我瞪眼。可我懒得跟她解释,只管迈开腿,沿着通道走下去,拉开房门,看它通往哪里,它有若干分枝,去往书房、厨房、卫生间、客厅,我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看它如何将我引向外面的世界。它的确悠悠地向楼道外延伸,引我进入电梯、下楼,来到小区的公共绿化带。它是半透明的,可其他人显然看不到它的存在,一名年轻保安和我点了点头,经常和我一起锻炼身体的一个退休老头也遥遥地向我挥了挥手,他们看不到我的通道。而我已顾不上和任何人联系了,现在唯一的、急迫的念头就是要探索这个奇怪通道的终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