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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声声慢(1)

有时候啊,做姊妹的做到一定程度,就做成了冤家。

屠广福家有三个女儿,大姐水英和小妹水芹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结了仇。

如果公开进行民主投票,谁都会站在水英一边。水英老实;水英勤快;水英学习用功。作为大姐,她哪点也比水芹强——除了模样。

但是,模样……唉,模样!模样对女性来说真是世界上最不公道的东西,它是天生的,凭空的,不容选择与抗争的。水芹心里有数。她懒,她傲气,不求上进,抵制母亲的命令,也不在乎左邻右舍对她品质的说三道四,这些脾气都是有底子作靠的。说起来,妈是生了三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个儿子才知道什么叫“靠”,而她水芹是打小就知道了。一出了家门,哪个男的不多看她两眼?她办啥事不方便?离了杨家湾那个小圈子,她和水英至少是打平手——在外面的世界里,在男人堆里,水芹有着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

是的,水芹漂亮。

所以——如果不公开地进行民主投票,那结果可真难说。

按照一般人家的规矩,衣服是大的穿了二的穿,二的穿了三的穿,水芹不理这一套。在衣服上,在打扮上,她有着非常严格的取舍标准。她可不像大姐水英和二姐水芬,一个读书读得又老又丑,一个干活干得粗粗蛮蛮,她与生俱来的生理优势决不容妥协与怠慢。所以水英心疼地看到,自己穿过的衣服水芬穿,水芬穿过以后就成抹布了。有一次听说县城里百货公司年底清仓甩卖,妈狠心拿出私房钱赶到县城,扯了一大块花布料,回来时拐到镇上的寡妇裁缝那儿,给三个女儿一人制了一件新衣裳。等大年初一出门拜年节的时候,水英发现唯独水芹没穿新衣。水英把她堵在门口问究竟,她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说,那种样式太老气了,而且三个人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出门,看上去傻兮兮的。

她挑样式!新崭崭的衣服她还挑样式!嫡亲的姐妹穿一模一样的,她还嫌丢人!水英肺都快气炸了。水英冷笑说:“看不出我们这穷窝窝里还飞出了金凤凰!”水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不是金凤凰,是女状元!”那正是水英即将参加应届高考的一年,但水英的成绩日渐惨淡,前途渺茫。这话像腊月天里迎面刮来的厉风,雪上加霜的冷;说话的又是亲妹子,哄着疼着长大的亲妹子,已经不止是加霜,简直是下冰雹了。姐妹两个带着难以平复的敌意长久地对视着,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好像怎么也把对方装不下似的,瞪得眼眶都裂了,嘎嘎地碎响。

这件事好久以后才在妈妈与水芬的努力下有了结果,两个人握手言和。水英送给小妹一枚有机玻璃胸针作礼物,水芹则不顾天气变化穿上了那件新衣以示认错。可是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没有完,她们之间没有完。

水芹虽然读书不用功,但说话厉害,有时还一口言情小说的文艺腔。她和要好的女伴说起这事,下了一个结论:

“和好是和好了,裂痕是留下了。”

乡人是善于总结的。无论是日月星辰这样亘古博大的事体,还是炎凉冷暖这等细微的人情世故,他们都能在心中自我化解,九九归一地予以阐释。所以,杨家湾的民众在集体认定水芹“变坏”之后,倒首先把责任推到水芹的大姐水英头上。

水英不该从小到大一头扎进课本里,不该把家里的活儿多数派给大妹水芬做,不该在小妹水芹第一次对着镜子抹口红时对其视而不见而应该吐她一脸唾沫……尤其不该在水芹睡摇篮的时候就给她哼歌。

哼歌哄孩子向来是当妈的事,可谁都知道,水英妈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气都生散了,这骨子里的气一跑,人就变形了,四肢啊五官啊,虽然也动动手跑跑腿、瞪一眼撇一嘴的,却都聚不成个样子了。所以屠家的女家长,实际上还是大女儿水英。

水英唱歌唱得不好,很自觉地从来不在别处亮嗓,只是哄小妹睡觉时才哼一哼,但她哼的不是哄孩子的“虫虫虫虫飞”,而是正儿八经的情歌小调《十大姐》《盼情郎》之类的。那时候,七岁的水英坐在摇篮边上,剥着胡豆或是洗着衣裳,不时腾出手去推一下叽叽咕咕、烦躁不安的摇篮。简单安抚是没有用的,但只要水英开始哼歌,一岁的水芹便安分下了,眼珠滴答滴答的,像是和着节拍,哦哦哦地回应着。这让水英心情欢畅,她凑近摇篮说:“芹女子也想唱呀,听着哈——”为着这个摇篮里的听者,水英焕发出乡间女子所有的华彩,想象这里铺排着一个舞台,而她则抖落出万般风情,俏俏丽丽、姿姿态态地唱歌。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

娘问女儿呀,

你望啥子(哟喂)?

(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那时乡村的夜晚特别静,静到深处了,渗出一股甜香。小妹妹就是在这甜香的歌里泡大的。后来人家总结说,怪就怪听这淫歌,水芹打小就风风骚骚的。像城里人说的,早期教育不好。

水英复读了三年后,第四次参加高考仍然落榜了。但她毕竟是屠家距离非农业户口最近的一个啊!这么多年来,她苦读的身影是全村人激励后代的榜样。在她复读期间曾有人动过念头要给她说一门亲,但水英妈听出对方只是跟自己一样的农民之后,撇了撇嘴,以毫不掩饰的骄傲姿态宣称,“我们家水英”将来是要考上大学、拿非农户口的,“我们家水英”要“说”也只能“说”个城里人。说实话,广福家的家底和水英的模样本来就不占优势,这样的择婿条件一公布,更是没人登门了。所有人都知道,广福家的大女儿迟早有一天会吃上公粮,这个女子会给全家带来不凡的命运。舆论导向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最后还上不了大学,真是没法向众人交代了。家里唯一的儿子尚在幼年,而另两个女儿——水芬给人骗走,说是打工,一直下落不明,到后来联系上时,才知道她已经被迫跟人结婚,还生了个孩子;水芹根本就不想念书,初中没毕业就自作主张辍学了——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父母咬了咬牙,送水英去上了大学里自费的委培班。

大二那年,水英回家过寒假,在路上她就想到水芹,不知道这次小妹会不会也回家过年。不过她也没有拿定主意,是水芹回家好呢还是不回家更好?好像哪种都让人难以面对。真是冤家路窄,就在离村口最多半里路的地方,水英一眼认出,迎面而来的正是推着自行车的水芹。

水芹的自行车真漂亮。是凤凰牌。蓝色的。蓝得就像天空,像海。当然不是说水芹就不漂亮,只是在她推着自行车走过来的时候水英不愿承认她的漂亮。水英只盯着自行车,阴着脸。在那辆自行车渐渐走近,走近,又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水英的心被“漂亮”尖锐地刺了一下。她鼻子酸酸的,她在恨,在咒骂,也在嫉妒。

水芹这个小婊子,仗着漂亮,早早地把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荣华富贵全都享受够了,也把屠家的脸面丢尽了。水英读大学,考不上也要读;水英“说”人家,拼死了也要“说”个城里人,这些痛苦而沉重的决定里面,到处都飘荡着水芹阴魂般的影子,到处都是她戳下的伤伤口口。戳下倒算了,她还若无其事,眼睛都不斜睨一下,保持着一惯的傲慢姿态,推着那辆同样傲慢的簇新锃亮的自行车过去了。过去了,带了一阵风,水英没有回头;过去几步远了,水英还是没有回头,可是她沉不住气了,背对着水芹冲着空气中一个虚有的水芹絮絮叨叨地嚷起来:“要点脸吧屠水芹,你要点脸吧……”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反反复复,又层层递进。就像一个老年人,陈年的积怨太多,反倒说不透彻了,只有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往事如浓厚的乌云盖在脸上,她的表情因相当的激愤而扭曲得难看。

水芹在那一瞬间怔住了,停下来,顿了顿,依然昂了头推着自行车走了。她的背影不说话,她的自行车不说话,她用沉默的姿态表达最大的蔑视。姐妹俩都没有回头,背后却都长了眼睛似的,水英分明地感觉到水芹的冷笑——她浑身都在冷笑!

“要点脸吧屠水芹,要点脸吧!……”

水芹走远了。水芹不要脸。水芹不要。她缓缓地走着,走上村外的碎石小路,脸上浮起一层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酸涩而凄惨的苦笑。水英,妈妈,爸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水芹想要的是什么,他们永远只会看个表面,寻得肤浅的满足,像名声、脸面、水英的大学文凭、妈妈一大把年纪非要生下的儿子……

谁也不会相信水芹为了“漂亮”甘愿冒多大的风险,得罪大姐已经是很轻的了。

有一段时间隔壁人家的太婆老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骂人。她太老了,皱纹打得一脸一脖子,走路走不利索,说话说不爽净,骂人含含混混的,自然骂不出个名堂来,所以水英开始还以为太婆和儿媳吵了架,生气了。多听了几次,听出点意思来了,原来太婆那几只宝贝鸡这些天下的蛋被人偷走了。只道是母鸡突然不下蛋了,可那天早上起得早,明明看见有两只蛋,回头做了点事,一看,又没了。这种话,听的人不往心里去倒罢了,一往心里去了,就老觉得人家话里有话,乡里乡邻的,不好听。

水英到底是长女,在母亲日渐慵懒下去的日子里她已悄悄磨砺成个小母亲的样子了,虽然大半时间读书,她对家中的大小事务也做到了明察秋毫。她眼前闪现过水芹一两次躲躲闪闪的目光和诡秘的行踪,心里咯登了一下。

水芹那时也在镇中读书,十五岁,上着初二。虽然和姐姐同在一个学校,但从不来往,上学放学各走各。有一回水芹伏在教室外的走廊栏杆上和人聊天,一个女孩指着学校大门说:“屠水芹,看,你大姐!”水芹微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弓背塌肩匆匆赶去复读班上课的大姐,半天没说一句话。她的目光是否定性的,根本就想把水英这个人的存在给否定掉。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语气很轻,但充满了蔑视:“她?——也配?”

在这个暖融融的春天的下午,这个不配做她大姐的人就要给水芹带来终生难以愈合的伤痛了,水芹一点也不知道。她神气着呢,因为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不是铺天盖地的红,是由深到浅有层次的红——层次,这很重要,层次使一切都鲜活起来,不管是生命,还是色彩。水芹的脖子细长白净,红丝巾一系,把她的脸色也映衬出一抹霞光,眼神灵秀了,人也娇媚了。她每天到了教室才把丝巾拿出来系上,放学出教室门之前又取下来收进书包。恰巧在她恋恋不舍的手指搭上丝巾尾巴要取下它的时候,水英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逆光里的水英正面也跟背影似的,黑麻麻笼统的一片,没有表情,给人一种铁铸般的生冷的感觉。水芹一看见她,手就僵了,指头还捏在那红狐狸尾巴似的丝巾上,却忘记动作了。教室里的人吵吵嚷嚷的,收拾东西,发泄一天的怨气,不少人出门时把水英撞着了,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水芹在和大姐的对峙中感到了恐慌,仿佛教室里净净地只剩下她们俩,决斗似的;又仿佛周围挤满了无关的人,袖了手,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她预感到大祸临头了,又无路可逃,只有提着虚劲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不怕……她还不知道怕的是什么,水英就走过来了,一步一步的,把轻得听不见声音的步子走出了分量,走出了震慑力。水英的举动是果敢的,决定性的,誓不罢休的,她目标明确行动迅速,一把就扯住了那条红丝巾,猛地一拉,丝巾原本松松垮垮系了个结,给这么一拉,在水芹的脖子上蛮横地一缠一拖才脱离而去,留在那雪白的脖子上一道显眼的红印。水芹刚刚有了自卫意识,抬起手一摸,已经晚了,只能摸到那道伤痕了。红丝巾在水英手里像团燃烧的火,火苗那个旺啊,把水英水芹两个水字辈的姐妹都点着了。

水英是占着主动权的,她严厉地瞪着小妹,带着鄙视用一个懒散姿势扬了扬手里的丝巾:“哪儿来的?”水芹恨恨地瞪着两只好看的凤眼,抗拒地瞪着,心想你能把我怎么样。她嘴唇咬得紧紧的,不说一句话。水英是有备而来的,她才不寄希望于水芹的坦白呢,她也决不会对她从宽!水英说:“告诉你吧屠水芹,我调查过了,至少有两个人看见你悄悄卖鸡蛋给杂货铺——就是镇上东街福平巷里独眼婆婆开的那家!”

完了,水芹的心骤然一缩,捏得紧紧的,又一点一点松开,变冷,变软,浑身都稀溶了,眼神也绝望起来。一切都完了。水芹自以为是个人精,到头来还是栽到大姐手里。这会成为她水芹一生一世的污点。污点这东西,一旦沾上了,绝没有洗清的余地。在十四岁的水芹还没有完全把这事的延伸性想清楚时,头脑绝对清楚的水英乘胜追击,她走近一些,差不多贴在水芹脸上了,压下嗓门低沉地,然而是痛楚地把一句话唾了出来:

“屠家穷归穷,还从没出过一个贼!”

出了“丝巾事件”以后,水芹成了另一个水芹。原来的水芹还是一个比较顾惜脸面的人,而现在,她的脸面已经被水英毫不留情地撕破了。水英逼着她拿出了剩下的钱,又替她补上了花掉的款项,悄悄用手帕包着钱塞到隔壁人家的鸡窝里。之后水英再也没有提过这事,可是目光里对她的防范与警惕却是加深了。每当水芹看到水英的眼睛,便清楚地照见了自己曾经是贼的扮相。渐渐的,她怕听人家说“贼”,“偷”,再也不喜欢红色的衣服与饰物,她像游魂一般晃荡着,整夜地失眠,成天不和水英打照面,没人的时候她也躲来躲去,躲水英的眼睛。

孤独像只大鸟一样,敛着翅膀稳稳地落在水芹肩上。它安安静静的,陪着上学的水芹缓缓走过泛着水青色的石板路和铺着露珠的乡间草地,陪着放学的水芹缓缓走过冒着热气的乡间草地和闪着夕阳余晖的石板路,来到河边。这是流过村口的一条小河,虽然村里已有自来水,但河是让乡里人亲近的,只要有河就像有个亲戚总得走动似的,一年四季总有人喜欢到河边来涮涮菜筐洗洗衣裳。水芹落脚在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上,想起小时候三姊妹来河边,学着男娃们的样子玩“打国仗”。水英很牛地宣称这一边的河岸是自己的领土,而对岸是水芬的,水芹着急地问大姐,自己的领土在哪里,水英逗她,指着两岸之间说:

“中间是你的。”

中间是水,流水,没有岸。

回忆之书刚刚翻开,便唰地被合上了!——有人粗蛮地一把将她掠夺过去,她尖叫一声,随着一团温软之物一起摔在了地上。是二麻婆。来河边洗衣裳的二麻婆看水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站在水边,脑子一“嗡”,产生了过来人的应激反应,当机立断当了一回救命英雄。

水芹给摔痛了,但这痛是身体上的,身体痛的同时,心理上的痛像是转移了一部分。她还没站起来,坐在地上追问:“我真的像个自杀的女子?像电视里演的那种?”

二麻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忿忿地说:“你先人的,死到临头还臭美!”

两个女人的笑声爆开来,像掷地有声的石块,惊散了浅水处的鱼群。

二麻婆其实一点不老,也就三十出头,“熟是熟了还没熟透”的年纪。她也不麻脸,一张脸蛋像裹了层蛋清似的滑滑嫩嫩,被叫二麻婆完全是因为她婆婆叫“麻婆”。听上去很可笑,好像绰号也可以继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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