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们抹着眼泪送别了远走高飞的女儿,水芬妈夹在里面,心慌慌的,表情都不会做了一样。水芬去做保姆这事她没来得及去信和在外打工的丈夫商议,时间催得太紧了,只怕信还在半路上水芬就上路了。临走前一晚水芬陪着妈妈说了一宿的话,贴贴心心的,总算勉强换了妈妈一个点头。这是妈妈几十年里独自作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她总是拿不准,心里不踏实,皱着眉头一遍遍地说:“过不惯就回来,过不惯就回来……”连老辈人都笑话她,好日子哪有过不惯的?只怕回来倒过不惯了。
有个落选的干女儿哭得厉害。她早订了亲,男方家里是很过得去的,秋收前就放了话,开春后备婚事了,这样她就走不了了。她眼睛肿得像两个红桃子,哭爹妈早早把她许了人,哭自己没有享福的命,哭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繁华荣耀与儿时以来积淀下又破灭掉的无数梦想。有人哭哭啼啼,有人喜气洋洋,看热闹的人呼出的白气雾雾蒙蒙的,更像是迎亲送嫁一类的红喜事了。
大姐水英没赶上送水芬,她高考失利后一直在复读班补习,那两天有个小会考。等她赶回来,村子里像是办过了一场盛筵,席尽人散,有种特别的冷清与寂寥。回到家,床上文文静静地躺着那件毛衣,孔雀蓝的。毛衣带上了水芬的性子,温和从容,微微笑着,像在说:姐,我也有出路了,我也在给我们屠家找出路,你别太辛苦自己。
水芬把毛衣留下了,她知道水英也喜欢。水芬临走都这么懂事,谁不惦记她呢?水英失神地瞅着床头叠好的孔雀蓝毛衣,心就疼起来,伤起来。
水芬走了,不习惯的倒是当妈的。水芬在家就像是妈妈的眼睛,妈妈的手,长在身上时一点没有感觉,忽然有一天没有了,不在了,就跟瞎了、残了似的,人都不完整了。三姊妹里水芬干活最多,和妈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偏偏挨的骂也最多,妈一想到这点心里就难受。妈有时从外面进来会很自然地叫声:“水芬!”叫过之后就知道错了,没人答应了。灶屋里没有人,睡房里没有人。堂屋的大木桌上铺了淡淡一层灰,水缸里只剩小半缸水了。这情形维持了一个月,妈妈的情绪才稍稍调整过来,寂寞难耐时她就去串门,一大晚才回来。渐渐的,新的心病又出现了:芬女子一去数月杳无音信,谁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呢?妈妈常有事没事都坐到院子里,晒太阳啦,织毛衣啦,或啥也不干地傻坐着,每每看到邮电所的小张骑着自行车过来,她的心便忽地被提到老高,邮车过去了,心又落下来,悠忽悠忽的,慢慢落,老也到不了底。水英看她那个样子,常常安慰她:“等芬女子安顿下来会写信的,刚去,被窝还没捂热呢就做出想家的样子,东家是不高兴的。”虽然这话把水英自己也说服不了。
灾难降临那天谁都没有预感。
夏天了。那天傍晚天还热着,水英和妈妈都穿着小花褂在灶屋做饭,杨有熙的老婆来了。她手里攫着把大蒲扇,跑的时候扇子一来一回地不停晃动,活像哪吒的风火轮,就这么风风火火地直闯进灶屋里来,一边大声嚷着:“快去屠广荣家!快去屠广荣家!出事了——”杨有熙的女儿也是跟了杜孃孃走的两个干女儿之一。妈妈神都没回过来,吓得眼睛直瞪瞪的,话也没说一句就被拉走了。水英一看这态势,对堂屋里写作业的水芹吩咐了两声,忙跟了去。
屠广荣家已经闹腾得像一锅翻滚的粥,屋里东西砸了一片,屠广荣和三个精壮儿子,四个大男人都蔫了,坐着蹲着都没个人相,唉声叹气,抽旱烟,不说一句话;屠广荣的女人哭啊哭的,扔东西砸东西,追问了好半天,才从她断断续续呜咽凝滞的叙述中弄清了原委。屠丽娜也一直没有消息,他们家早就按照杜孃孃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电话了,是个空号,又照地址写了信,信退回来,是“查无此人”!那杜孃孃是打着一个远亲的名义找上门来的,他们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和那个远亲联系上了,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杜孃孃!
屠广荣的女人说出了大家都不愿意听到的话,她眼泪鼻涕和了一脸,一屁股坐到床铺上,啪啪地拍着床板放声哭号着:“是给人骗了呀——老不死的——我的丽娜呀——”几个女人当即就撕心地哭喊起来。声音是从心底里逼出来的,带出了全身心的血和眼泪。尖利紧迫的哭声像一只只绝望的手,向看不见的女儿们伸去,要把她们拽回来,拖回来,再也不松手。无助又无告的哭声冲破了乡村夜晚的静谧,遥遥的,青烟似的,在远处的山梁上一跌一撞地飘浮。庞大的黑暗捂压着,这小小的、世界上最凄凉的声音。许多人都听到了,许多人以为屠广荣家发丧事了。
水英差不多是第二天凌晨才把融得像团稀泥的母亲背回家的。天还没亮,路是淡淡星光下灰黑的一条带子,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黑暗里再熟悉的景致都有些异样,水英像是走进陌生的空城,只是走着,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母亲伏在她背上,只剩下一口气了,那口气吊在她胸口里,也吊在水英胸口里。整个天都塌下来了,压在水英背上。她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一概地酸软,一概地疼痛,可是她的酸软里要包容下母亲的酸软,她的疼痛要支撑住母亲的疼痛,有种蛮横的力量不允许她倒下来。她走啊走啊,老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回到家,水芹早睡熟了,懒懒地翻了个身。她什么也不知道。水英看了小妹一眼,悄悄把妈妈放到另一张床上。就在放下这一刻,她发现妈妈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一动不动地瞪着,就和杨有熙的女人拉她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从那时起就知道水芬出事了。她的眼睛从那时起就没合上了。她的眼睛死了。水英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被子直往嘴里塞,眼泪源源不断地流进嘴巴缝里,浸湿了被子,声音却是闷闷的,哑哑的,被填塞住的恸哭。她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盖住妈妈的眼睛,一会儿又去捂妈妈的脸,摇撼着,拍打着,怎么也不能再亲一些,再近一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疼惜她。水英嘴里哭着,塞着,还在喊着,她喊着,妈妈,妈妈。
从那个夜晚开始,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天一直没有亮过。在水英的印象中,她们过了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睁着眼,做了一个噩梦又一个噩梦。妈妈迅速地老下去了,有时候呆坐在灶台边,一坐几个小时。前一个小时去看她是这个样子,下一个小时去看又是一个样子了,好像风吹一吹就多几根白头发。她渐渐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坐在矮凳上,定定地瞅着墙上倒挂的簸箕问:“你在哪儿呢芬女子?”簸箕说:“我在可远的地方呢。”她又垂下头,对着地上一枝枯草说:“你可要自家当心暖寒呢,芬女子。”枯草说:“我当心着呢。”一问一答,一来一去的,倒可以消磨掉许多时日。那些天她怕出门,怕碰上乡邻关切的目光,怕碰上水芬同龄的女子,怕看见水芬种过的地、洗过衣服的河,怕外面有可能出现水芬影子的任何事物。只有在家里不怕,她关上门,关得紧紧的,水芬到处都是,水芬却跑不了了。
如果事情一直没有转机,那妈妈的境况真的是很难说。有一天派出所来了人,通知几家丢了女儿的,福建那边解救了几个被拐女子,资料传过来叫去认人。水英代表家长去了,没有水芬,屠丽娜却在里面。屠广荣的大儿子赶去福建接妹子,哪知道她在那边给卖进地下妓馆了,自己觉得没脸回来,死活从回家的半路上逃走了。本来水英和妈妈还想等她回来好好问问水芬情况的,这下又断了线索。村里人早就议论纷纷,说这几个女子都变坏了,屠广荣家的进进出出都有些抬不起头。两个“干女儿”的家庭,现在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女儿了,有了屠丽娜这个例子,谁还敢奢望什么更好的结果?
到了冬天,差不多就是水芬走了整整一年的时候——水英都第二次复读了——她在一个雾色冻青的上午,自习课上,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本来是寄给水芹的,但是水芹生病了没来上课,她同学就把信交给水英了。一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水英手都抖起来,呼吸不匀净了,同桌问她屠水英你怎么了,水英也没听到。她的脸惨白,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僵僵地站起来,带着那封信出了教室。是水芬。是水芬。是水芬!信封上落着一个陌生的乡村的地址,在河北。在河北的水芬在信上说:妈妈,水英,水芹,你们都店(惦)记坏了吧?我很好,杜孃孃给我介绍了一个好人家,我就家(嫁)过来了,没能跟你们说一下。他叫屈大柱,对我很好。他们一家都对我很好。我刚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拴子。记(寄)张照片给你们看。爸爸还在打工吗?妈妈好不好?水英考上大学了吗?我们家就看大姐了。水芹一定要真(争)取读完初中……
照片上是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奶娃娃,仔细看是有些水芬的眉眼,但是水英无论如何也把他和水芬联系不起来。水芬自己都还是个娃娃样。水芬嫁了,生孩子了。水英靠在走廊栏杆上,眼神漠漠的,望着远方,手却在近处抓扯,最后只揪住了衣服领子——是大妹没带走的那件孔雀蓝毛衣。她感到难以形容的痛楚,只拼命地揪着,领子上一颗纽扣冰冷地窝在手心里,异样的刺激。背妈妈回家那晚的酸软又涌上来了,她把背抵着一个水泥柱,松松地坐下去,坐到地上哭起来。
妈妈看了信的反应却很不一样。她长长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揉了揉长久以来酸疼的肩膀,伸了伸腰,放松了。显然水芬的命运和屠丽娜她们比起来算是好的了,正正经经嫁了人。女人说到底,就是好上天,哪有不嫁人的?虽然憋屈了些,被迫了些,但人家不是好好地待着她吗?就是留在杨家湾,那几户有可能性的人家,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何况她命里带了运,头胎就生了儿子,再是举目无亲,儿子总是亲的,谁也不敢小看了她。妈妈把那张外孙的照片看了又看,滋味又复杂了。妈妈说,这芬女子没良心,不晓得家里这样担心,她生儿子了,日子舒坦了,三言两句就打发了我们。水英说,别怪她,这么久才写信,你以为她乐意?这封信肯定是夫家监督着写的。水英不敢说太深了,她可以想象水芬最初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生了儿子,说不定这封信人家都不让寄。但是妈妈还是叹气。她觉得女儿养着就是没想头,再亲的,再疼的,一嫁了人,心就在那边去了,你还为她干着急呢。
打那以后,妈一有空就看照片。她的目光是散漫的,溢出了照片本身,扩散到很远的地方。她的心思是研究性的,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把这几十年的生活联系起来,最后的总结是:命。命是个什么东西呢?是塑好的一个模子,随便你怎么扑腾,怎么汹涌,一进这个模子,最后出来的形状都和预先定下的完全一样。水芬扑腾不出来,她的命就在于她是个女子,杨家湾的女子,她去寻什么狗屁出路呢?应该叫她认命的。早知道就在附近给她说门亲事,倒还可以挑拣挑拣,离得不远也好有个照应,但她现在有儿子了,儿子是女人的另一条命。水芬妈把自己的命狠狠分析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肯认这个命。没儿子,是最根本性的问题。
她让水英给屠广福写信,要他过年一定要回来。水芬的事算是有个交代了,水芬妈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她用坚定的语气口述着:“没儿子是不行的。”写信的水英抬头把妈瞅了一眼。
水芬半年后回来了,抱着半岁的拴子,后面跟着一个憨憨厚厚又有点蔫的男人。水芬看来没说谎,夫家待她是不错,她胖了一圈,气色也红润着,倒比做姑娘时耐看多了。水英正在准备高考,但也专门请了假回来,是她把水芬迎进门的。
水芬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妈妈坐在堂屋正中央的长凳上,坐成一尊佛像模样——那时妈妈已经怀上娃仔几个月了,行动不方便,表情也是懒懒的。水芬叫了声妈,迎过去,却又不知怎样进一步动作了,她怀里抱着拴子,她也是个当母亲的人了。挨着妈坐下后,她说:“妈,这就是大柱。”大柱拘谨地上前来,弓着背,点点头,把几盒用绳子拴在一起的盖红纸的糕点放到妈面前的桌上。妈没动,眼珠却随大柱去了,问了大柱的生辰,水芬忙道,面相是老了些。语气里面都是维护他的意思了。母女两个聊起来,水芬谈的也不过是北方的气候啦、种植啦、习俗啦、人情啦,妈妈这边说的就是这两年村里变化的人事,娶的嫁的,生的死的。跟任何一个远嫁的女儿回家是一样的情形。妈妈告诉她过年时爸爸回来过,把爸爸的一些话转告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水芬怀里的孩子,淡淡地笑道:“妈不晓得有没有你的福气呢。”水芬眼就润了,她想着妈这一辈子也太不容易了。这种体谅是水英都感觉不到的,非要做女儿的也做了母亲以后才会有。但是水芬始终没有感情失控的表现,屋里屋外全亏水英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倒水,续茶,水芬也没把屁股从凳子上挪一下。妈妈私下里伤心地想着,到底是客人了。
那年年底,水英、水芬、水芹的弟弟——兵娃来到了世上,正好也生在冬天。算起来,拴子倒比他的兵娃舅舅大了整整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