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青烟在空中盘旋。
郦州大营十六名高级将领,沐浴更衣,齐聚一堂,先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由铁黎,神情恭谨地接过殷玉瑶手中的圣旨,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满帐静寂,针落可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四子,燕氏煌曦,英明睿武,忠孝仁德,堪与社稷之任,当承九五之尊,朕特此下诏禅位,凡皇族宗亲,朝中大臣,见诏奉之为君……”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亮的声音响彻整座大营,绵绵延延地飘向四面八方……“殷姑娘,请受本帅一拜!”
继而,铁黎偕着所有将领,蓦地转身,朝着殷玉瑶双膝跪倒。
“铁大将军!”殷玉瑶一惊,赶紧侧退至旁,连连摆手,“玉瑶只是小小村姑,何德何能,大将军是国之栋梁,朝廷重臣,怎能向我下跪?”
铁黎起身,满脸正色:“殷姑娘不惧艰险,于危难中相救于四皇子,使我大燕免落奸人之手,当受此一礼。”
“大将军过奖了,小女实不敢当。”殷玉瑶连声谦逊,再次往后退了退,“圣旨已经交托完毕,小女……告辞了。”
铁黎一怔:“殷姑娘此言何意?”
“其实,”殷玉瑶轻抿双唇,“遇上四皇子殿下,对小女而言,真的只是个意外……小女之所以离开家乡,来到这郦州大营,就是为了这圣旨,现在事情结束了,小女也该……离开了。”
“殷姑娘,此事只怕不妥。”铁黎面色沉凝,满脸的不赞同。
“为什么?”殷玉瑶不由瞪大双眼。
“殷姑娘,当日燕云湖上,众目睽睽,看见你与曦儿同舟共济,消息一经传出,你已成为众矢之的,倘若此时离开,只怕——”
“性命难保?”不待铁黎把话说完,殷玉瑶淡然一笑,接过话头,“他们的目标,是四皇子和圣旨,现在四皇子他……圣旨又到了郦州大营,小女子的生死,对任何人而言,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殷姑娘——”铁黎大为讶然,万想不到殷玉瑶竟如此豁达,一时间竟没了言语。
“小女告辞。”不再多言一字半语,殷玉瑶曼转腰身,朝着铁黎款款拜倒,继而起身,向着众人微微一福,带着轻浅的笑容,徐步朝帐门外而去。
无数双眼睛,静默地目送着她。
六月明亮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映照得那双水眸,莹莹如星,皎洁、璀璨,仿若东海之上,缓缓升起的明珠。
“谁允许你走的?”
就在殷玉瑶即将跨过营门的刹那,一把湛冷寒锐的男声,迎风而至,止住她的脚步。
满眸明朗的天光,忽然失却了颜色。
只余那人冷峭的身形,俊挺的眉眼。
四目相对。
没有初见时的惶惑与杀气;亦没有再见时的嘲讽与戏谑;更没有夜宿郦州大营时的猜忌与防范。
只有清冷,不含任何情绪的清冷。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住。
“你……什么意思?”终于,殷玉瑶嗓音沙哑地开口——他是要,留住她吗?
黑眸沉了沉,燕煌曦一言不发,冷然从殷玉瑶身边擦过,却陡地伸手,扣住她的纤腕,抛出一句莫明其妙的话来:“我说过,让你等我。”
不给殷玉瑶丝毫反应的余地,他就那样硬生生地倒拽着她,当着满营士兵各式各样的目光,将她拉进最近的一座帐篷里。
陡然沉黯的光线,让殷玉瑶不由眯了眯眼。
男子高大的身形压下,眸中带着冷锐慑人的神情:“为什么不等我?”
“我……”殷玉瑶哑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等了,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没回来,后来林昂他们找了过来,我以为是别的什么人,就潜入水中逃走了……”
“我不是说这个。”燕煌曦冷冷地打断她。
“嗯?”殷玉瑶倏地瞪大了双眼,不由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不是这个,那还是什么?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急着离开?”他追问。
原来——是这件不能称之为“事”的小事啊。
殷玉瑶的心却轻轻地颤了颤:“圣旨,已经交给铁大将军了……”
“所以呢?”
“所以我……该走了……”
他的目光好似尖锐的锥子,刺得她浑身发痛——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是陌生人,不是吗?除了那道圣旨,他们没有任何的交集,不是吗?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过问她的去留,不是吗?
殷玉瑶开始暗暗气恼自己的退缩和怯懦——刀剑横颈你不怕,就连在那凶恶的血鼠和赤煞毒蛇面前,你都有几分冷静和自持,可为什么,竟会惧怕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为什么?
不知何时,燕煌曦悄无声息地掩藏下眸中复杂剧烈的情愫,换成淡漠至极的口吻:“怎么?你不打算找你母亲和弟弟了?”
“我……”殷玉瑶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语音期艾,“自己找……”
“嗯?”他忽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凛冽地对上她的水眸,“看着本皇子,再说一次!”
“我……”
将要出口的话语,忽然止住,下一刻,殷玉瑶也抬起了手,轻轻地,轻轻地,如蜻蜓点水那般,落在他的脖颈上。
那儿,有一道浅浅的,看上去还很鲜活的疤痕。
或许是帐外的阳光太晃眼,直到此时,她方才留意到。
“你受伤了?”她颤颤地开口。
他不说话,只那么紧紧地凝睇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自己去发现,去挖掘。
“很严重吧?”几乎已经习以为常,另一只手也抬起,抚上他颈部的伤处。
阵阵有力的脉动,从指尖上传来,直抵内心。
帐中的气氛由冷凝,悄然转向暧昧。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一切,发生得太自然。
一切,发生得太偶然。
一切,亦发生得太必然。
泌凉的唇瓣落下,吞没了所有的言语。
抚上颈间的手,无声绕到他的脑后,交相重叠,彼此之间的空白,被彼此填满。
压抑的热情得以释放。
短短几日的生离死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由陌生到相爱,或许有时,只需要一瞬间。
就比如,他和她。
夜色凝黑如墨,帅帐之中却明如白昼。
“现在有圣旨在手,兵发浩京师出有名,我军不再有任何的顾忌。”铁黎豁亮的嗓音响彻整座大帐,鼓舞振奋着人心。
“报——”一声高喊陡然从帐外传来。
“什么事?”正在埋首商议大计的将领们齐齐抬头,往帐门口看去。
“大将军,从郦州通往浩京的关口已被各地驻军封锁,京城也有消息传来,说九州侯已经接收完三山大营的兵马,正率领大军日夜兼程,直奔郦州而来!”
众将闻言,不由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将目光转向一脸沉冷的铁黎。
“九州侯!”燕煌曦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额上青筋爆起。
“不对啊,”旁侧的林昂想了想,疑惑地道,“既无兵符,又无圣旨,九州侯是如何调动各地驻军的?”
一语警醒所有人——按大燕皇朝祖制,凡调动两万以上兵马者,必须要兵符和圣旨同时下达,否则视为无效,九州侯虽是侯爵之尊,且长期统御冀北十二州的兵力,也无权在大燕皇朝的疆土上,进行如此大的兵力调动。
“除非——”铁黎放在桌上的右手慢慢紧蜷成拳。
“除非什么?”所有人的双眸都不由一紧。
“除非他——手握九龙阙。”
“九龙阙?”林昂等人不由齐齐倒吸了一口寒气——九龙阙,是大燕皇族供奉在宗庙中的一块令牌,其权威等同于国玺,甚至在圣旨之上,凡握九龙阙者,有权调动大燕国内一切兵马。
只是,这九龙阙只能在国势危急之时方能启用,而且必须要六名以上且年满十八岁的燕氏直系皇族,同时手握金钥,方能开启收藏九龙阙的宝盒。自大燕建国以来,从未启用过,难道那九州侯,真有如此本事?
“不奇怪,”满帐静寂间,燕煌曦忽然冷冷开口,“为了今时今日,九州侯**妃筹谋已久,就算能拿到九龙阙,也不足为奇,对我们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争取更多的支持力量,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粉碎九州侯的阴谋!”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铁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四皇子所言极是,为免生灵涂炭,我军应该尽早向天下宣布宫变的事实,揭穿九州侯的阴谋,以免战火蔓延,涂炭更多的无辜。”
“这样看来,唯今之计,我们最好的应对之策,便是尽快起兵。”一向有“小诸葛”之称的阵前参谋司马洋接过话头,胸有成竹地缓缓开口,“我已经观过天象,后日大吉,宜登台拜相,挂冠封王。”
“那就后日吧!”没有过多的言语,铁黎一语定乾坤,“兵贵神速,众将听令!”
“末将在!”十五名将领齐齐站起,躬身聆命。
“尔等速回营帐,命令所辖将兵做好准备,明日辰时,在营外演练武场集合!”
“是!”中气十足的应答声,冲破夜的静寂,如阵阵滚雷,呼啸着腾向四面八方……大燕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场战争,即将拉开序幕……霍霍剑声从帐外传来。
半卧地上,却久久未能入眠的殷玉瑶禁不住披衣起身,撩起帐帘走出。
本是一片漆黑的夜空,此时竟繁星满天。
准确地说,不是繁星,是剑光。
凌厉逼人的剑光,如道道闪电,划破长空。
殷玉瑶下意识地张嘴,那铿锵有力,豪气十足的歌声,不知不觉间从唇间溢出:“一把剑划开万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书,降大任苦心志劳筋骨,担道义注文章,展抱负……”
清越的歌声和着剑影,如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在万里苍穹下绵延铺展,激起万丈豪情。
越来越多的人影从帐篷里走出,向他们靠拢过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他们,将那一腔激越,满怀壮志,演绎到极致。
他们,是大燕的好男儿;他们,都怀着保家卫国的梦想;他们,都渴望着有一个能让他们臣服敬畏的圣明之君,引领着他们,挥洒出无边鸿图——在这样风萧马鸣,壮怀激烈的夜晚,他们的心,他们的眼,都被那舞剑男子点亮——他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未来,更是他们满心拥戴的新君。
一曲长歌,破天震地,响动河山;漫空剑影,携着满腔热血,挥洒苍天。
他,是燕煌曦,更是这大燕之主。
从今尔后,他要高举手中之剑,将心中的梦想,逐一实现……无边的澎湃中,殷玉瑶悄无声息地离开人群,慢慢走远。
那是属于他的荣光,她并不想共享,也没有资格共享。
燕煌曦,他有他的路,他们,始终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回想起昨夜营帐中,那仓皇一吻,殷玉瑶眸中无声闪过一丝落寞——只是错觉吧?只是一个帝王刹那的兴起吧。
对于他,她从来不想冀望什么。
或许,能与他并肩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哪怕只是流光飞雪的一瞬,于她,便已然足够。
只是心湖深处被搅起的波澜,却久久地,久久地,难以平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