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并没有走远。
原来,他只是静伏在暗处,想借他人之手,逼殷玉瑶说出实情。
不想先是紫衣人,后是蝶姬,接着连燕煌曦这个正主也出现了,还在最紧要的关头察觉了他的存在,迫得他不得不现身。
天光收尽,夜幕降临。
相峙而立的两名男子,一样地冷,一样地傲,从骨子深处,散发着一股遗世独立,舍我其谁的霸气。
霍霍剑影破天,树林间卷起阵阵罡风,无数细碎的枝叶从殷玉瑶腮边掠过,擦出道道细碎的血痕。
高手对阵,最忌分心。
此一战,落宏天是全神贯注,但燕煌曦却做不到,因为,在竭力迎战落宏天的同时,他还得顾全殷玉瑶的安危。
幸好落宏天不是个阴损之人,虽早已看出他的弱势,却并没有像一般杀手那样,选择从殷玉瑶下手,而是与燕煌曦正面过招,拼死搏杀。
数招过后,燕煌曦也明了了落宏天的心意,抢进猛攻几招,拉着殷玉瑶跳出圈子,将她推至一棵杪树后,再次挺剑迎向落宏天。
紧紧地抱着树干,殷玉瑶一眨不眨,注视着已经旋成一团的两人,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
燕煌曦,你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双手不知何时已然松开,合拢放在胸前,殷玉瑶目光虔诚,在心中不住地祈祷着。
但是事态,却没有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落宏天毕竟是经历严酷训练的杀手,体力和技巧上,终是胜燕煌曦一筹,尤其是经过长时间的激烈搏斗,燕煌曦显露的破绽越来越多。
随着“嗤”的一声轻响,月白锦袍被凌厉剑气撕裂,燕煌曦的右臂上,随之绽出一条血口,殷殷血渍很快浸出,染红衣袍。
满空剑光顿收,流霜剑划出长长的弧线后,归剑回鞘。
冷凝视线淡淡投落在燕煌曦脸上,落宏天极缓极慢地吐出四个字:“胜负已分。”
燕煌曦面色沉冷,身形屹立如山。
“你怎么样?”顾不得许多,殷玉瑶匆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低头查看着他的伤势。
慢慢地,燕煌曦抬起左手,倒转剑柄,对准自己的胸口。
殷玉瑶大惊:“你,你要做什么?燕煌曦,你千辛万苦从重重包围中冲出,难道要因为一场小小的输赢,就将性命葬送在这里?”
“输,就是输。”燕煌曦面无表情,轻轻吐出四个字。
遽风乍起。
数点寒星,骤然从燕煌曦袖中射出,直袭落宏天。
落宏天双瞳一紧,身形骤然往后仰倒,呈水平姿态迅疾倒射,险险避开来势汹汹的攻击,等他化解自身危难立住身形,再度凝目朝树林间看去时,除了几片飘零的残叶外,幽森的树林间,已经空无一人。
十指猛然攥紧,发出“咔咔”的碎响,落宏天眸中迸射出噬血的冷芒,站在原地伫立半晌,方才转身,无声无息地遁入夜色之中。
“你怎么样?”
纵横连绵的田埂间,几堆高高的稻草堆中。殷玉瑶看着面色惨淡如纸的燕煌曦,神情急切地连声追问。
“我没事。”燕煌曦牙关紧咬,双眼微闭,“……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你好好躺着,千万别乱动。”殷玉瑶叮嘱一句,松开他的手臂,刚要起身离开,却被燕煌曦伸手拉住,“你……去哪里?”
“找草药。”
“草药?你会?”
“懂一点点,你放心吧,我不会胡来的。”轻轻抽出手腕,殷玉瑶脚步轻快地走出草堆,开始在枯旱无水的田地里四处找寻起来。
空中的云影缓缓飘移着,露出小半边月牙,就着淡淡的天光,殷玉瑶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提着一篷还带着泥土的杂草,奔回燕煌曦身边。
“就这?”燕煌曦微微睁眸,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
“你别小看它。”殷玉瑶不理会他不太好看的脸色,将“杂草”连同黄泥一起,在膝盖上捣碎,一层层糊在燕煌曦的伤口上,然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怎么样?现在觉得如何?
燕煌曦眸中闪过一丝异光,却没有答话,只是漠然地哼了一声,以示肯定。
“糟糕,”殷玉瑶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小腹上,“这儿怎么也出血了?”
说着便伸手去解燕煌曦的腰带,却被燕煌曦“啪”地打开:“你做什么?”
“当然是帮你治伤了。”殷玉瑶满脸的莫明其妙,“难怪你会打不过落宏天。”
“谁说我……”燕煌曦一听,胸脯顿时剧烈地起伏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谁说我打不过他?”
“好好好,你行,你有本事,你天下第一,行了吧?”殷玉瑶好笑地摇摇头——没想到堂堂大燕四皇子,竟如此好胜。
“喂喂!”直到腹部上冷凉之感传来,燕煌曦方才回过神,又恼又怒地道,“大胆!本皇子要,要杀了你!”
“行啊,”殷玉瑶已经迅疾地给他腹部伤处涂上药草,轻轻系上腰带,缩回双手,还朝燕煌曦吐了吐舌头,“反正你早就打算这么做了,不差这一次。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来杀!”
“你——”燕煌曦眼中满含怒色,却丝毫没有当日连心岛上,那凌厉的杀意,只是直直地盯着殷玉瑶,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胆大包天的女人!”
“是,”殷玉瑶点头,“我的确胆大包天,否则你也没命活到今天,早死在燕云湖里了!燕煌曦,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救过你一命,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希望,在这件事结束以后,你能帮我做一件事。”
“哦?”燕煌曦俊朗的眉头高高挑起,眸底轻漾起几丝不屑——原来这丫头费心心思,是想向他讨赏,他倒要瞧瞧,她会如何地狮子大开口。
“我要你帮我找到母亲和弟弟,让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离开。”
“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殷玉瑶眨眨眼。
“就这样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而已。”
燕煌曦沉默了,任他千思万想,也没料到这小小女子想要的,竟然仅此而已。
是他错看了她?
“好,我答应你。”良久,燕煌曦坐直身体,面色郑重地吐出五个字。
“那就好。”殷玉瑶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容如花绽放。
“难道,”燕煌曦冷睨着她,忍不住追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向我讨要黄金万两?锦衣玉食?华厦高堂?”
“我所在乎的,只是家人的平安,至于其他的,与我何干?”殷玉瑶眸光清澈,“况且父亲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我们能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至于世间的富贵荣华,并不是我殷玉瑶想要的。”
“那么,”燕煌曦的眸色又深了两分,“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殷玉瑶偏偏脑袋,“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想说,那就算了,”燕煌曦耸耸肩,满脸的无所谓,“不过从现在起,你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为什么?”
“我怕你离开我不到十步,要么,被人抓去喂了老鼠,要么,被人迷得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原来你——”殷玉瑶高高跳起,伸手指着燕煌曦的鼻子,“什么都看到了,那你为什么不出手?就是为了躲起来看好戏吗?”
“是——”燕煌曦点头,“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这个傻瓜能挺到几时,没想到,人家一曲迷魂,你就神智大乱了。”
“你还说!你还说!”殷玉瑶俯腰抓起几把泥土,不管不顾地洒到他脸上,“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被那些人这么欺负吗?”
“野丫头,你的胆子还真不小,知道我的身份,也敢如此妄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殷玉瑶挥舞的手臂猛然凝住,微微怔了怔,侧身在草堆上坐下,转眸看向远处:“我姓殷,名玉瑶。”
“殷玉瑶?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本皇子的贴身侍女,在本皇子返回浩京之前,你最好安守本分,乖乖呆在本皇子身边,哪儿都不许去,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
“大声点儿。”
“明白了!皇子殿下!”
月儿再次藏进浓密的云层里,深郁的夜色模糊了大地上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对懵懂相遇,到此际仍不明白命运玄妙的年轻男女……“这就是郦州大营?”已是一身男装打扮的殷玉瑶瞪大双眼,好奇地看着眼前一座座堡垒似的帐篷。
“别多问。”燕煌曦严厉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她直奔帅帐,急着将圣旨之事告诉外祖父。
帅帐之中,铁黎正端坐案后,双眉紧蹙地盯着手中的信函,满面凝重。
“外祖父,”燕煌曦上前,微微躬身,“我回来了。”
“曦儿?”铁黎抬头,神色稍松,从椅中站起,“事情办得如何?”
燕煌曦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默立在身后的殷玉瑶,示意她上前:“快来,拜见铁大将军。”
殷玉瑶先是一怔,继而踏步上前,朝着铁黎侧身一福:“民女殷玉瑶,见过铁大将军。”
“她——”铁黎的眉头高高隆起,“是怎么回事?”
不待燕煌曦答言,殷玉瑶已然脆声言道:“民女知晓圣旨的下落。”
“什么?”铁黎神色陡变,视线继而落到燕煌曦脸上,“她就是你在燕云湖上遇到的那个女子?”
“是。”燕煌曦颔首,“是她拾起我落在连岛上的圣旨。”
“那,圣旨现在何处?”铁黎不由屏住了呼吸,虎眸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殷玉瑶。
“在——”殷玉瑶刚要出声,铁黎忽然抬臂,随手抓起一支令箭,掷向帐顶。
但听得“当”地一声金属交击,令箭直直坠落,重重掉在地上。
帅帐之中霎时一片沉寂。
“上面有人?”燕煌曦满眸冷然,徐徐吐出四个字。
“想不到,他们连我这戒备森严的大营都敢闯。”铁黎眉头深锁,嗓音缓沉,“看样子,这郦州大营,也不安全了。”
“外祖父,您的意思是?”
“出海。”铁黎吐出两个刚硬至极的话来。
“出海?”殷玉瑶和燕煌曦俱是一怔——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最敏感最危险的时候,出海?
“是的,”铁黎口吻决然,毫无商量的余地,“就是出海!”
祖孙俩对视良久,终于,燕煌曦缓缓地点点头:“好,我出海。”
“明日一早,我会让副将林昂,率领两百名兵士,亲自护送你们前往码头。”
“是,外祖父!”燕煌曦再没有多言,朝着铁黎一拱手,转身带着殷玉瑶疾步退出大帐。
夜深,千帐灯。
摇曳的光影投在殷玉瑶洁皙的侧脸上。
“为什么要出海?”看着对面神情慵懒的男子,她终是忍不住问出口。
“不知道。”燕煌曦毫不吝惜地给予答案,却是毫无用处的答案。
“不知道?”殷玉瑶顿时瞪圆了眼,“不知道你还去?”
“外祖父征战沙场多年,他让我们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要依言行动就好。”
“是吗?”殷玉瑶暗自咕哝一句,掩唇打了个呵欠,“那——今天晚上我睡哪儿?”
“这儿喽。”
“这儿?”再次瞪大水灵灵的眸子,殷玉瑶晃着头左右环视,“只有一张床嗳,怎么睡?”
“两个选择,”燕煌曦竖起两根手指,在她眼前一晃,“第一,和我一起睡床;第二,睡地上。”
“和你一起……睡床?”看着某人那张眉飞色舞的脸,殷玉瑶不由暗暗腹诽。
“怎么样?考虑清楚没有?”某人挑起眼角,斜睨着她。
“我——”殷玉瑶龇龇牙,“睡地上。”
“随便。”燕煌曦脱去外袍,走到榻边往上一趟,大张旗鼓地占据了整个床铺。
扫了某人一眼,殷玉瑶站起身,走到帐壁边,取下挂在上面的两张兽皮,选了块干燥的地面铺开,权充卧铺。
连日的奔波,她真的是累了,头一沾毛乎乎的兽皮,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烛火忽闪忽闪地跳跃着,勾勒出少女优美的侧部轮廓……躺卧在榻上的燕煌曦,忽地慢慢坐起,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一步步,走到殷玉瑶身边,俯头凝视着她——直到此时,他方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
燕云湖上,匆匆忙忙视线交汇,在混乱的情形中,他误打误撞地上了她的船,然后晕厥,是她不计较他陌生人的身份,出手相救,还帮他逃脱大内侍卫的追杀。
然而,他却不敢信她。
直到现在,仍然不敢。
因为他无法判断,她是不是某方势力设下的局。
一个环环相扣,引他入陷的局。
这也是连心岛上,他想杀她的另一个理由。
“为什么杀我?为什么要杀我?”她怒问蝶姬的话,突兀地在耳边炸响,燕煌曦的双眸,在闪烁的烛光中,划过几许凛冽的光。
不是他心狠;不是他多疑;他只是输不起。
输不起大燕的未来,输不起天下的安宁,输不起父皇母后,还有无数将士对自己的信任。
所以,殷玉瑶,你不能怪我。
倘若,被我发现一丝一毫的疑迹,你都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