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烦闷不已,正想寻个由头让如婳去回玄真说我身子不适,先行回宫去。我正如此想着,被如婳牵着缓步行着,瑞裕阁外头便是醉心池,向来风光独到。
这池子特别,就中不种植荷花、芙蓉之类的花,反而在里头添了花灯。这样巧的心思,却教我想起那时候无尘待我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是,便是连那一片少得可怜的真心里,都有着这样不堪的里子。
我倚在围栏上,身后徒然响起一句清越婉转有如黄莺在树鸣叫:“胭脂雪瘦,翡翠盘高。宫中尽是些新奇玩意儿,嫔妾甚是想念林府玉荷苑中的荷花呢。”
我悠悠转身,见着后头的人是年念芊,于是在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我想着与其和她绕弯子,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道:“妹妹真是个念旧的人。只是不知从前在林府之时,是否记得哥哥待你之意?”
她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但旋即恢复来,又是一派笑意:“姐姐说什么呢?妹妹可听不懂呢。”
“妹妹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懂?只是妹妹不愿面对,因此不懂。那么,姐姐我,也没法子教妹妹懂了。”我转眼瞧见灯火下的木芙蓉,正辗转斜飞长出来,我攀着围栏,折了一支来在手中把玩着。
我一边赏玩着,一边觑着她的面色。她脸色微微一白:“姐姐才是聪明人,妹妹心思呆固,倒让姐姐平白费了心思,而我却仍旧不得领悟,当真是不该。还望姐姐往后多多指导嫔妾才是。”
我嫣红夺目的丹蔻指甲瞬间掐进木芙蓉的花瓣里,那样鲜艳的汁水洇出来,花瓣也有些发黄似的萎谢。我又紧了紧手心里的木芙蓉,片刻后放开,嫌恶似的扔到醉心池里去,掷地有声。
我冷笑一声:“妹妹心思呆固便不要自作聪明,本宫笨嘴拙舌,怕是教导不了你。妹妹方才进宫,自要好好学习礼仪,才不枉费年家的良苦用心。而本宫不能承诺你什么,但是看在妹妹这一番恰到好处的心思上,本宫也会告知众位姊妹好好照顾你,也算是成全哥哥不得照拂你的心意了。妹妹,可要笑纳呀。”
她咬了咬唇,鬓发如雾,明眸皓齿,最是一番低眉顺目的妧媚姿色,连我见了亦不由倾心。何况是玄真……
但是人心不古,善恶有报,我等着便是!
“姐姐这算是不原谅妹妹了。”她终是开口问道,我不愿再看她,转了目光看向水中漂浮着的木芙蓉和无限柔情的花灯。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妹妹于我,原本没有什么情分,就算幼时常在一处,有些话语,也被今日种种磨得消失殆尽了。只是哥哥待你一片心意,你辜负了也罢了,何必进宫来让他吃心?”我出了狠话,心里也甚是烦躁。
“姐姐左一句情分右一句心意的,妹妹不是聪明人,不晓得姐姐话中深意。既然如今妹妹进了宫来,便是皇上的人,没有旁人,也不会有旁人。更不需要提及从前一些不足道的卑劣感情,嫔妾比不得娘娘得人心,但妹妹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因此不惧畏这些风言风语。”
“妹妹相信人心不古么?”我笑一笑,揽了一下臂上的琉璃玉钏,“本宫相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也相信祸福有命,有时须有,无时终无。”
她眼中的光倏然黯淡下去,垂眸着,忽而抬起,眼中满满是傲气:“姐姐这是至理名言,妹妹不敢辩驳,也不敢与姐姐辩驳。”
我笑一笑,越发妩媚:“妹妹怎么妄自菲薄起来了呢?本宫念着与你的旧情,自然会好生照拂你的。只是……”
我看似无意地一顿,却引得她一番遐想,我适时接上:“只是哥哥既然没有那样的福气,那么本宫也不强求。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佳人何其多,本宫与林家自然会为哥哥再寻一门更好的婚事。”
她眼中的光更加明亮,像是七夕那夜我瞧见过的烟火,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婉转:“那么,妹妹自然会送上贺礼,恭贺林公子喜得佳人。”
我瞥了她一眼,复又道:“妹妹能够如此看得开,那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妹妹小心,别步上了唐家的后尘,自毁根基。也要格外小心些,以免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呢。”
“多谢姐姐指点一二,妹妹自会小心,才不辜负姐姐一番好意。”她暗自点头,似乎也是希望自己也如此想的。
我装作没瞧见,与如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醉心池。重回夜宴,我也没什么心思待着,随口寻了个由头便退了夜宴,回了宫。
思及夜宴上的秦良媛与苏容华不苟言笑,这两个女子,既然没有争宠之心,那么就不会有利益冲突。而这样素洁的女子委身多年,怕是有其他的缘由,既是如此,那么便会更好驾驭。
或许,我终于是不堪的……
第二日,起得早了些,便准备了些许膳食准备送去宣室殿给玄真。
领了青鸢一人便去见他了,他还未下朝,因此我仍旧是在宣室殿的侧殿漱玉斋中等候。我来此处,无非是要为温姐姐谥字追尊一事,兼着候选中宫一事。这些时日,这些大事一直堆着,如今新人一来,我便是想要搁置也不得闲了。
因此,便想要在今日做了,以免再生枝节。
新人一到,其中若是有心比天高的,又有觊觎后位之心的,那么便是有些棘手了。因此,这些事情,不能一拖再拖!我应当择个适宜的机会和玄真说明,而不能够再闲置下去了。
“娘娘可想好了怎么开口么?”青鸢侧立问我,我心下有了成算。
“其他先压下不提,温姐姐的谥字追尊是头件要紧的事情。其次便是贤妃的后位了,她志在必得,我也不能让她索然了。”我心里暗笑一声,只觉不堪。
“娘娘既然有了打算,那么事不宜迟。”
“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侧首,看着她的面容。
“如今谁登上后位,便是谁成了众矢之的,娘娘得不偿失。倒不如韬光养晦来得实在,更兼之贤妃对后位志在必得,娘娘若是从中作梗,贤妃与太后皆是不会放过娘娘;倘若娘娘幸不辱命,那么贤妃对娘娘的手段与心思便会暂且从娘娘身上转移了,而太后也会对娘娘心中赞赏,娘娘此时这样做是最好的。于人于己,皆是有益处,娘娘何乐而不为?”
“你很聪明。”我颇为赞赏地看着她。
“跟娘娘久了,耳濡目染地也久了。原本不懂得自持的,现下也学会娘娘的忍耐有加,行事前三思三量。”她微微欠身福礼,甚是合度。
我刚想要再说话,长钰便欠身说道:“皇上已经回了,娘娘去陪着皇上用早膳罢。”
我笑一笑:“有劳公公了。”
“不过小事一桩罢了,得娘娘赏识,是奴才的福气。”我见他客气,因此含了更深的笑容。
玄真在这说话的当口早已换好了朱紫色的团龙密纹常服,我笑着迎礼:“皇上安好。”
他含了几分笑意:“早知你会来,便没有传膳。”
我颇带娇嗔:“皇上难不成想要饿着臣妾,饿着自个儿?还是说,原本是想要喂饱自己个儿,然后饿坏了臣妾,好去喜欢那些新晋的妃嫔?”
他笑着拉了我坐在他身侧:“你这促狭妮子,无非是知晓你会带了膳食来的,朕喜欢你宫中膳食,因此对旁的膳食食之无味,你倒是多心!当真辜负朕情意。”
我只是笑着不说话,躲在他的怀里咯咯笑。
他也是拥着我,笑个不停:“朕待那些新晋的妃嫔原本没有什么情分的,即便算上那些待久了的宫妃,也及不上咱们俩的情意深厚的。”
我感念他的情意深深,因此闷在他怀里含糊说了句:“臣妾不在意旁的,两情相悦最是要紧。臣妾无非是担心皇上看了四海佳人多了,又有了新人入宫,怕皇上忘了臣妾。”
“四海佳人固然多,入宫新人也都是颇有姿色,但在你面前都是花容失色,朕哪还会看上旁人。更何况,你不是以色事人,朕更是看重你的情意。”
“臣妾知晓。臣妾不会与新人共争朝夕,但是只愿皇上在软玉温香中别忘了臣妾便是。”我含糊一句,却是含了笑意,“臣妾原本不如贤妃陪皇上时间久了,因此忖度不了皇上心思。只能够倚仗皇上待臣妾的垂怜之心了。”
“贤妃……”他顿一顿,语气柔缓,“贤妃的确陪着朕时间久了,只是她……”
“贤妃娘娘在宫中久了,也得人心,又是家世雄厚的。皇上不如顺水推舟,册立贤妃为皇后罢?”我顺着玄真的话语说下去,颇有些楚楚。
玄真摇摇头:“她虽是侍奉久了的,但是在朕心里并不是皇后的人选。”
我见他不愿提及此事,也不想要再说了,因此转了话题:“臣妾失言,徒惹皇上烦心。”
他见状,不由挥挥手:“罢了,不说便不说,没什么失言的。”
我却跪了下来,容色楚楚道:“臣妾还有一事恳求皇上,望皇上允准。”
他伸手将我扶起重新坐上圆凳,温柔地道:“说说看,朕看要不要答应。”
我说得动人,自己也微微有些情之所至:“温姐姐去得可怜,虽说一切事宜已经了了,但是谥字追尊还未定,皇上是仁君,再赐给温姐姐一份哀荣罢。”
他看了看我:“这是件积德的事情,朕自然会应允的。你说得这样惴惴,朕都担忧了。”
我念及唐之仪的事情,便也一同说道:“皇上既然应允,倒不如也将已故的嫔妃都追谥了罢。盈贵嫔到底还是贵嫔之身。”
玄真眉心微微一蹙起,旋即道:“你是真心这样想的?”
我盈盈道:“她至少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当初谋害皇后想来也是一时错了主意的。皇上既然也放开了,那也既往不咎罢?”
他笑一笑,搂着我:“到底还是你说的话能够让朕心里舒坦。你费了这样大的心思,为旁人求了几分恩典,怎么不要朕的恩典?”
“碧凰宫,臣妾已经住进去了。前朝所动,无一不说臣妾是祸水,担忧皇上美女破舌。臣妾不愿意皇上在朝臣之心与臣妾情分互相为难。皇上的宠爱便是臣妾最大的恩典了。”
“你一说起朝臣之事,便想起你那时说的苏绰的治国之道。”他顿一顿,“于今而言,治国之道有益有害,但是不无可取之处。”
“皇上做主便是,臣妾哪能够说什么呢?”我伏在他的怀里,嘴角边聚起了一抹不无快意的笑容。终究,你也还是难过美人关,即便是身为帝王又如何?美女破舌,红颜祸水,终是至理之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即便往后多磨折,多诡谲,我也只能够如此。还是且顾眼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