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时分,玄真的旨意便下来了。追封温姐姐为定恭元慕妃,唐之仪为顺成敦盈妃,派人守宫三年,再迁入妃陵。
我终于放下来心来,专心于旁的事情。新人进宫,于我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自从得知年氏是年念芊之后,我心里便如同窜起一把无名火来。
前些时候,家中便传了消息进来,说是哥哥心灰意冷,又回了上京。于此,我便更恨年念芊,但是还不到势如水火的境地。
只是吩咐下去:“她是太后挑进来的,可别薄待了她,一切赏赐都加倍。只是一样,不许她趾高气昂地待其他妃嫔。”
我如此吩咐,明白人也是明白我的用意。只给她丰厚的恩赏,其余四人难免不忿,便让她们自己斗去罢,我乐得其成。
在我胸有成竹且是气定神闲的这些日子里,另一件大事突然发起,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先前对玄真说的苏绰的治国之道在于善用贪官,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然后自用。只是,民愤实在是难以除之!
此事兜兜转转竟也传到了太后耳中,当我和玄真在宣室殿里商议对策之时,太后风风火火地进来,气极地指着玄真说道:“你将老祖宗的基业都要尽数毁去了!”
玄真与我闻言立时跪了下去,只听得他道:“母后稍安勿躁!儿臣自会有对策!”
“哀家白生养你了!”太后一生气,鬓发边的赤金点翠碧玺步摇便晃晃欲坠。
我与玄真更是拜倒,不敢多言。后背已然被汗水洇湿,额上的汗水也是不时冒了出来。
“说!是你一人的主意,还是有人从中撺掇!”我心知太后已然疑心于我,于是便想要向太后请罪,却在即将开口之时被玄真制止,只听得他道:“是儿臣一人的主意,旁人没有那样的本事!”
我心下一惊,玄真他,这是要舍身保我了!
我无从报答他的情意深深,只是,此事终究是因我而起。我不过只是顾念无尘之事,因此莽撞了,没有考虑到后果,如今只能在心中暗道:悔之悔之!
现下看来,要轻易蒙混过关实属不易,往后必定要三思而后行!
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是拿了修明姑姑一直拿着的红木雕镌拐杖,深恶痛绝道:“哀家告诉过皇帝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且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竟然全都混忘了!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天下臣民?皇帝你扪心自问,今日之事,你做的可对?”
太后向来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今日大发雷霆,显然是气极了。我见着玄真一副坦然相对的模样,心中越发感念他的情意。
“哀家问你话,皇帝怎么不答?”太后含威自怒,见玄真如此,愈发怒不可遏。
玄真只是再次一拜:“儿臣无话可说,母后自行处置便是,儿臣不敢有分毫怨言。”
太后闻言,气极反笑,不由抚掌:“好,好,好!活该哀家今日如此,便是平日里的教子不善所致今日之祸,皇帝你不明白民生多艰,哀家今日便教你晓得!”
说罢,便用手中的拐杖狠狠一抡,我只听得一声闷哼,玄真额头上立时出了汗。我一时不忍,睁开了眼睛,才恍然发现自己落了泪。我想要认罪,玄真却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心中不忍看,闭了眼,听得一声声比之前更重的闷哼,兼之太后的话语:“你自小没受什么委屈没受什么磨难,原本也是推己及人,不会做出今日这般的错事的!但是近日却浮躁了,乱了心思,才致今日之祸!哀家打你,不过希望你清醒些,你虽是皇帝,但也身为天下人臣!”
“哀家与先帝将万里江山交由你,并非是教你沉溺于声色犬马,四维不张!如今,你竟然只顾自己取乐,全然忘记先帝嘱托,江山社稷顶顶重要,你如今都做了些什么!”
“美女破舌,美女破舌,皇帝你不会不懂!昔年夏姬、息妫、妲己、骊姬之流导致家国灭亡,无非小事起因,皇帝如今,难不成也要学得周幽王、商纣王这般,最后破国才罢休么!”
“皇帝不是一个人的皇帝,是天下臣民的皇帝!且先为人臣,而后才是君王。如今,你把你的治国之道都抛诸于脑后了是么?”
“自古红颜祸水,破国之数举不胜举,多皇帝一个不多,少皇帝一个不少,皇帝难不成真的要亡国君王么?哀家不过就你和慧静两个儿女,对你是含了指望的,如今,你却是辜负哀家的指望!”
我也不晓得太后生了多大的气,只知晓玄真受了太后三十大棍。太后虽是一介女流,又正当暮年,应当无甚气力。但是当我为玄真更衣时,赫然瞧见他身后一条红肿一条青紫交杂的伤口,我捂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任眼泪流出,落到唇角,现下只觉得嘴里苦涩不堪。
玄真见我如此,不由转身搂过我,柔声安慰道:“朕不疼,你不要伤心。若是让你认罪,母后指不定气极了要杀你,朕不过受点皮肉之苦,你也不要自责。”
我只是伏在他的怀里,几近泣不成声。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温柔道:“你不能够将此事说出去,否则母后第一个饶不了你。你要记着,咱们情谊深厚非旁人能比的。”
我只是哽咽道:“玄真……我如何报答你情深至此?”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是用了心意在里头的,我想,如果没有无尘,或许玄真会是我最大的依靠,而我终有一日也会爱上他。只是,倘使没有无尘,我这一生不过随便嫁与旁人,草草了此一生。从前的我是那般的心高气傲,怎么会委身于公侯之家?
无尘,你我终究还是命里注定的劫难。而玄真,也终是避免不了。
他只是笑,我却觉得越发难受。他将我一缕青丝握在手中,带着些许笑说道:“你为我梳一次头发罢?”
从前我一直是这样想的:玄真待我的确极好,但是却终究不是我想要的。他要的东西我根本就没有,所以,我有自知之明。
如今我感念他待我情深意重,我是他交了心的人,即便出现再美再好的女子,在他的心中,也抵不上我了。
我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我原以为我会很开心的,只是为何如今我却没有丝毫欣喜,反而是伤怀不已。
我也是在为他伤心,推己及人,物伤其类。我如今算是痛定思痛了罢……
我越发哽咽:“好……”
我将他发上的明穗、玉笄子以及紫金发冠都摘下,缓缓梳着他的发丝,他的头发柔顺地像个女子的青丝,我握住一缕绾起,再重新配上冠子、簪上玉笄子、戴上明黄的穗子。
他在镜中看着我笑,而我的眼中却浮现出他背上的伤痕。我一时不忍心,又是一阵梨花带雨。
他转身拉过我,“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这一生也只为你犯这一个错误。”
我听他此话,突然想起一首诗来:鸢翔碧空飞凌绝,竹作胫骨纸为颜。主人红线连千里,一片痴心为谁怜。枉然玉肌生白骨,滴滴血泪无人觉。
一生那么长,而君王之爱,便是色衰而爱驰,红颜未老恩先断。人心凉薄,见你朱颜辞镜,哪还有什么情深似海?情深未变却寒盟,梦到好时方需醒,我的一生,大约便是这样的罢,大约便是一场笑话罢?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握住了他的手,温柔的暖意让我在这冷宫深院里稍稍释怀些许。我是希冀着这样的温暖,我盼望着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驾着轩车宝马,给我一次凤冠霞帔的爱情,长长久久,细水长流。
天不如人心,人生在世总有不称意,且不如意之事十中有九。百岁光阴如过客,我能如何?
“你我同心,自当无需别离,也无需言语辜负凉薄。”他只是笑着,也许至此终年,我都需要对着他哭笑。
我不再说话,只是与他对望凝视着。这情景,像极了柳永词中的模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罢了,哪怕是无语凝噎,相看泪眼,都不能够再回到从前,又有何意义呢?痴人说梦,我自己已经陷进了桎梏里了,如何抛却一片痴心去呢?
此事在后两日也得平复,其中也有贤妃的功劳在里头。贤妃母家是当朝国戚,地位尊崇,贵不可言。因此说话也着实有地位,在朝中反响也大。
那些以傅于、江黎慎、韦城为首的贪官皆是被重罚,其家族已成年男子均发配蜀地一带,未满年岁的便没入宫中为奴。
我很是佩服贤妃的雷霆手段,只吩咐了下去,便能够立竿见影。其手腕城府可见一斑,我也需要好生规划将来,未雨绸缪了。
经此一事,太后心中更是属意贤妃为后,因此这一日传了玄真去颐和宫。
“皇帝中宫之位悬置已久,总该在那些资历深厚又德行上佳的妃嫔中选出一位来册封为后了罢?”太后我在小榻上,慵懒道。
玄真如何不知太后心意,一时间也不好悖逆,只得到:“若论到资历深厚便是贤妃了,只是德行一事上,与她更为出众的自然是懿贵嫔。”
太后又是沉声缓缓道:“哀家知道皇帝喜欢懿贵嫔,她也是有福气的人。只是进宫不过数月,比不得凝析陪在皇帝身边多年通晓皇帝心思。”
玄真也不急:“母后喜欢贤妃,也是她的好处。但是,儿臣并不属意她为皇后。”
“皇帝说什么?”太后仿佛视没听清楚似的又侧首问了一句,也全然没了先前慵懒的样子。
“朕宣室殿还有政事,不妨碍母后午憩。儿臣告退。”说罢,玄真便直接退了出来。
“母后于册后一事上逼得朕紧了。”玄真蹙着眉,不堪重负似的。
“皇上应当听从太后的意思。”我盈盈拜倒,“贤妃资质深厚,又陪着皇上多年,深得太后赏识。皇上理应顺从太后心意。”
我说得在理,母慈子孝,玄真听从太后之意便不会被旁人诟病,连带我,也会被太后贤妃所顾及。
“你也这样认为么?”
册后一事,已经不宜再拖,玄真也是知晓的。中宫久置,也不是好的。
“臣妾认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皇上是成大事者,应当不惜小费。太后与贤妃都志在后位,皇上给她们便是了。”我知晓我此番话说得极其无礼,但是我却必须要说。
“如何给?”这样给当然是不合礼数的,要瞅准时机给,做到不动声色。
“太后寿宴。”我微微笑着,与他心有灵犀。
太后寿宴是六月初的,那时奉了恩旨是最好不过的,既不会违背太后贤妃心意,又能够做到不动声色,最好不过。
皇后,即便母仪天下又如何?不得帝王的心,再怎样都是寂寞的,高处不胜寒,也算是有舍有得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