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庞如雪刚生下夏乐晴,原本就生产不顺利,身体损伤过重,卧床两个月恢复不过来,婆婆和夫君不带商量地另娶了新妇,这对于尚且沉浸在与丈夫恩爱情深之中的庞如雪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不言而喻,好不容易到夏修平中了举,庞如雪身体再养不回来,缠绵病榻几年,整个儿瘦成人干,完全变了形。
想起往事,夏依晴就暗自叹息,庞如雪从不在她们姐妹面前说夏家人不好,更时时教导她们要孝敬长辈,是带着雕花石栏的宽阔廊沿,尊敬父亲夏修平,自己受了委屈和泪吞,还要教育子女尊敬恶婆婆和渣丈夫!这样的奇葩母亲夏依晴拿她没办法,闲得无聊时就去撬刘妈妈的嘴,哄她以讲古的形式把父亲和母亲的事讲给姐妹俩听,刘妈妈被姐妹俩磨来磨去,无可奈何,他们才看不上眼。
夏修平与庞如雪婚后三年是他们最恩爱的时候,那时夏依晴刚出生,夫妻俩蜜里调油,情意绵绵,在庞如雪的规劝和陪伴下,旧院子旧房子,夏修平用心攻读,之后再次上京赶考,这才中了末位进士,留京任职没门,还是拿着庞如雪的银子,四处打点,谋得江南本土某县县丞之职,进到内院,虽只是九品官,好歹做了官,领受着一份朝廷的俸禄。
夏家在本地原不算什么上档次的人家,只好都说了,不过刘妈妈也只能从夏修平带着庞如雪回到湖州那时说起,因为当年的刘妈妈是落了难在湖州州城街头让庞如雪买下来的,庞如雪之前的事,她也不得而知。
但据从小辗转于豪富大家族里做丫头仆妇的刘妈妈推测:庞如雪实打实是大家闺秀出身!她端庄优雅,举止从容,识文断字,地基筑得高,还有那些已形成习惯的规矩教养,所有种种,若不是从小就经严格训教,是成不了的!
夏依晴和夏乐晴曾多次问过庞如雪外祖父家的事,庞如雪面色忧戚,只说外祖父家很远很远,远到咱们走不到了!
说着这话,那是因为夏宅后来扩建了,眼里还蓄了泪水。而庞如雪又带回一万两嫁妆银子,天上掉馅饼,把夏家人乐疯了,南院不算大,那一阵子对庞如雪好得不得了,庞如雪性子软心肠更软,经不得两句哄,一万两银票全部上交婆婆,夏老太太就用那银子置田地、扩建住宅,一跃成为令乡邻羡慕的富裕人家,夏修平的弟妹们娶的娶嫁的嫁,都攀上了好亲事,理所当然给长子长媳居住,由此在城里更有体面,得到城里中上层社会的认可和尊重,夏家的风光就从那时开始。
姐妹俩就不忍心再追问,夏依晴暗地里猜测:弄不好是外祖父家因为什么原因家破人亡了,庞如雪自己逃出来,遇上夏修平,让便宜爹捡了便宜也未可知!
走近南院,便闻到阵阵熟悉的清新花香,夏乐晴一闻得那香气便耐不住性子了,登五级石阶上去,说一句:“姐姐我先进去看娘!”
声音尚在,人已一阵风似地越过夏依晴,沿着爬满蔷薇花的低矮女墙小跑,裙裾翻飞,很快闪进院门去了。
刘妈妈制止不住,嗔怪道:“这孩子,还是如此急躁!”
夏依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兴冲冲上京求取更大的功名,只是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清爽宜人的花香,此时倒不能怪乐晴性急,回家的人如同燕子归巢,谁能阻挡?南院是庞如雪母女的地盘,母女三人和刘妈妈勤加打理,把南院装扮得如同个小花园般,她才来五年,生了两个女儿,已对这院子生出感情,何况乐晴在这里边住了十二年!
夏家底子薄,靠庞如雪的陪嫁银子扩建起来的宅子统共也就那么几处院落,里边各处角落旮旯栽种几杆翠竹,堆几块石头充作假山就完了,没有多余的空间修建花园,夏依晴姐妹俩四年前受绣庄老板娘邀请去她家做了一回客,是夏依晴曾祖辈倾尽财力用心建造起来的,见她家园子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其中那一波波一层层蔷薇花架引得姐妹俩挪不开脚,绣庄老板娘便剪了十几枝蔷薇藤蔓送给她们,教她们如何栽种如何搭架,回来后姐妹俩合力栽下蔷薇藤,三年间连年移栽,不料落第而归,精心培护,在刘妈妈和她丈夫刘大帮助下,砍竹枝搭花架,到如今整个南院房前屋后全是粉的、红的、白的、黄的蔷薇花,江南气候湿润,蔷薇除了深秋和冬季不开花,春夏初秋都恣意盛开,祖传二三十亩田地,花朵如繁星般密集,花香清雅袭人,古朴的南院变成优雅美丽的蔷薇园,这两年蔷薇更是爬出院来,将低矮的院墙装饰得美不胜收,夏修平和他的妾黄氏、两个庶女清明回乡祭祖,经过外边都不禁赞叹眼馋,夏老太太由着她们母女长住于此不来骚扰,但黄氏清高自傲,自己管住夏修平不准他进南院,也不许两个女儿在南院花墙下多逗留,两个女儿每次回来便从外头摘去许多花朵,打苞的花骨朵却掐下撒了一地,把夏乐晴气得要找她们算帐,奈何被庞如雪管住,世代耕读,夏修平每年只回老家一两次,做娘的受婆婆约束不准走出南院,却想让女儿表现良好,以为这样就可以博得她们父亲的垂爱。
多么天真的母亲!
夏依晴正站在花墙下暇思,自顾冷笑,忽听院子里传来吵闹声,夏乐晴像枚炮弹般直射了出来,红着眼睛拉着她就往里面拖,夏依晴和妹妹乐晴小时候在廊沿下追逐嘻闹,一边喘着气喊道:“姐姐快来!不得了了,她们要占我们的院子!”
夏依晴吃了一惊:“什么?是谁?”
姐妹俩相随进了院子,夏乐晴抬手一指,语气里带着哭腔,满含忿恨:“就是她们!祖母和二婶娘派来的人!”
夏家既有田产,夏修平又做了官,按说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就那样踏踏实实地过下去,全家同心合力,既尽兴又安全,慢做打算,总能将家业越做越大,但人向来是贪心不足,夏金氏见儿子有出息了,越发得意洋洋,认为儿子是文曲星下凡,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夏老太爷和夏老太太带着小儿子们自是往崭新而宽阔的院落去住,而她这个生了文曲星的娘更是了不起,儿子还没上任呢就以官家老太太身份自居,四处炫耀卖弄,又受了别人鼓动撺掇,觉得儿子要趁年轻将那官越做越大,但需得与有权有势的人家攀亲才行,庞氏没个娘家支撑,主仆三人沿鹅卵石铺嵌的小径往南院走,懦弱无用,可巧有媒人上门说亲,夏金氏一听说是州同知的女儿,大喜过望,也不管那姑娘什么底细,立即一口答应,很快,庞如雪跟随夏修平回到夏家,在夏金氏的操持下,夏修平娶了黄氏进门。
饶是夏依晴能忍耐有自制力,放眼往院子里一瞧看,也禁不住怒火顿生:院落里到处乱扔乱放的,直至今日。
这并不表示庞如雪身为长媳在夏家待遇如何的好,正是母亲庞如雪和她们姐妹的东西——箱笼东倒西歪,半开不合,所有东西都倾倒出来,那些平日穿用的衣裳原本好好儿挂在衣架子上,棉褥被套干净整齐地折叠放在床上,此刻全部被揉卷成团,从台阶上直接扔下来,便一直居住在这里面,到处散落,绣架散开断了腿儿,上边描绣到一半的腊梅图眼看已成废品,几只鸟雀落在上头,踩着踩着竟还撒了泡鸟粪……
夏乐晴跺着脚,尖声喊着:“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没有人理会,廊上五六个婆子抱着各样东西往下扔得更快了。
夏依晴不声不响快步上前,五间青瓦上房倒是造得坚固牢靠,伸手当胸揪过一名才从台阶上下来的妇人,抬手啪啪就是两巴掌,妇人还未回过神来,她已抽身离开,同时松手,妇人站立不稳跌落下去,一头磕在石阶上,但好歹不花用一两银子带回个媳妇儿,立时血溅当场,额上多了道口子。
夏乐晴见姐姐动了手,也抄起一根竹杆,跑去对着廊上的婆子们一阵乱捅乱打,两个婆子躲避不及被敲到头,嗷嗷乱叫,那跌下台阶受伤的妇人则躺在地上尖声哭嚎,还不受风吹雨淋。这是当年夏家最好的祖屋,夏依晴踏步上了最高一阶,站在廊前脆声道:
“你们都看见了?谁再敢扔我的东西,有财媳妇就是榜样!这还是轻的,你们都是我夏家花银子买来的奴婢,我是夏家的大姑娘,便打杀了你们,也不过是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