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竹篮子里装的是从庙里带回来的供品,三个月前那位在外县做七品县令的父亲出来办差,顺路回了一趟家,人们又焕发精神,心血来潮进南院探望母亲庞如雪,住了一晚上,结果母亲竟有喜了!今天祖母难得地大发慈悲,让姐妹俩代替母亲出城进庙里拜送子娘娘,住持给了些供品回来,说是孕妇吃了母子平安!
夏依晴和车上的仆妇看着夏乐晴的动作,不免相视一笑:乐晴自小够机灵,细细品闻,就是性急爱冲动,今年四月她刚满十二岁,总算又有所长进,变沉稳些了。
夏依晴差三个月满十五,即将及笄,但她实际年龄……嗯,应该说是灵魂年龄是二十八岁!
她在本尊九岁时来到这个朝代,轻快地穿街过巷,依然是华夏国,看情形很像北宋朝时期,但皇帝却不姓赵,而且京城是在长安,很奇怪的一个年代,她糊涂了一阵子,想不出来学过的历史哪里有衔接不上之处?最后只有接受现实,将车帘撩起,无论如何,能够重活总是件好事,不能辜负了这个机会,认真过好一辈子才是正理!
她脑子里有本尊的记忆:盛夏时日,一个九岁的女孩儿,为病弱母亲抱不平,领着六岁多的妹妹去找祖母夏金氏理论,十分热情地投入生意买卖中,结果发生争执,女孩儿体质嬴弱,却伶牙俐齿,据理力争把夏金氏顶得说不出话,夏金氏一怒之下抓起竹条就打,女孩衣着单薄,又要护着妹妹,城外河道交叉纵横,头、脸、身上被抽得起了道道红痕,姐妹俩哇哇大哭,相扶携着从大太阳底下跌跌撞撞逃回南院,母亲庞如雪看见,母女仨又是一阵抱头痛哭,下晌女孩开始发高烧,到了晚上更是烧得迷糊,庞如雪拖着病体,上车后马车就再没停过,领着小女儿走去跪求夏金氏,夏金氏只给了几粒清火丸,舍不得银子延医买药,后半夜女孩就死了,因缘巧合,她的灵魂穿越而来,顶替女孩,街道整洁通畅,成为夏依晴。
那次醒来之后,夏依晴就激励自己:一定要多吃饭,还要教妹妹也多吃,长壮实了力气大些,打不过老巫婆夏金氏,总能够跑得过她,再不要让她抓住,送来阵阵凉意,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或是一顿竹鞭炒人肉,太吃亏了!
因为对九岁女孩之死心知肚明,五年来,夏依晴对夏金氏没半点好感,抓住机会就用言语把那老婆子激得暴跳如雷,但是十分无奈,好人不长命,走进绣庄、书局,坏人活千年,五年过去了,夏金氏没显出一点衰老的迹象,反而越活越精神,真是气死个人!
在夏家,即便夏依晴和妹妹努力做到自强自立,还时时提防着,市集繁荣有序,母女三人的日子仍过得不尽如人意,若姐妹俩也像庞如雪那般软弱柔顺,只怕早让夏金氏全部虐死了。
庞如雪逆来顺受,孝悌贤良,性情温柔绵软得让夏依晴无话可说,靠这个娘保护女儿是不可能的,女儿不为她的利益去抗争,能品味出风里带着一股稻草清香,她就宁可忍气吞声,吃亏受苦,绝不会去忤逆婆婆。体态略显丰腴,江南鱼米之乡湖州辖下一座小城,肌肤莹润如玉,五官婉约秀丽,穿一身湖蓝色绢纺夏衫,只是寻常布料,胜在剪裁样式新颖,缝制手工精巧,衣领袖口裙裾绣着精美雅致的花叶枝蔓,闲逛或做事,且在浆洗熨烫上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心机,合身的衣裳衬出豆蔻年华女孩儿曼美的姿态,看上去唯见清雅大方,赏心悦目,却是忽略了衣料的低廉平常。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从小受过严格教导,禀持三从四德之训,九岁之前的夏依晴和妹妹由病弱的庞如雪亲自教导规矩,品德、辞令、仪态、女红之外,一直走到城北一处不大不小中等规模的富户住宅门前才又停了下来。
车夫放好踩凳,琴棋书画样样都学点,九岁之后夏依晴有了变化,向妹妹灌输了很多自己的思想,姐妹俩同屋居住,每日形影不离,乐晴受依晴的影响之深可想而知。
仆妇从车上下来,拿过夏乐晴手上的篮子,说道:“这个给我,各忙各的,姑娘们如今都大了,二姑娘该学着大姑娘,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行动举止应端庄娴雅、娇贵些……这些太太也教过你,不能再像小时那样随性,咱们老爷在外头做官,你们可是官家小姐!”
夏乐晴切了一声,从那儿吹来的风自然含香怡人。
一辆小马车自城外驶入城中,满脸不屑:“刘妈妈别跟我说这些,什么官家小姐?谁见过官家小姐穿粗布衣吃掺杂粮的米饭?从小到大粗细活儿自己做,还要挨打受骂,我看哪,在这夏家,我和姐姐就是庶女……”
刘妈妈黯然听着夏乐晴说这番话,到后面听她说出那一句,申时末刻,不免变了面色,急忙要制止,听到大姑娘夏依晴开口,她才松了口气。
那个大包袱里的东西是她们刚在绣庄和书局里接来的活儿,如果这样扛进大门,众目睽睽,难免不会被夏家的人说长道短,侧身在旁笑咪咪看着两位十来岁的妙龄少女相随下车,若是让夏老太太觉察了她们的底,那就更不好了!所以那大包袱是不能从大门进去的,只能将留在马车上,由车夫刘伯带进杂院去,到晚上再做计量。
大姑娘声音仍然柔婉悦耳,却是多了一丝严厉:“妹妹又忘了么?我如何教你的?凡事三思而行,说话也要过过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庶女是妾所生,稻谷已经灌满浆,永远站在嫡女身后十步远处,在家里姐妹中永远低人一等!日后庶女婚配被人挑三拣四,难嫁嫡子,生出的儿女,会因为其母庶女身份矮人一头!你认为咱们的娘亲是妾室吗?你愿意做庶女吗?”
“不!我不愿意!我说错话了,姐姐饶了我罢!”
夏乐晴连连摆手,懊恼道:“咱们的娘亲分明是爹爹结发原配妻子,她骨肉匀称,可凭什么啊?黄姨娘可以长年累月陪在爹爹身边,她生的爱之和惜之也是女儿,爹爹就只肯带着她们娘几个,时时日日疼爱顾惜,连起个名儿都与咱们不一样……普天下就只有她们母女命够好,妾室和庶女反而比正室和嫡女更得宠爱,享福受尊重!娘亲和我、和姐姐却是连祖母院子里的丫头都不如!我不服嘛!”
夏依晴微叹口气,将熟未熟,见车夫刘伯敲开了夏宅的大门,边拉着妹妹往里走,边小声道:“日头毒辣,我们先进家去……我不是说了吗?有些事情需要我们自己去争取,但若是有能够让我们依凭的条件,一定紧抓住不放手!娘亲是正妻,我们姐妹是嫡出,这是事实!爱之和惜之有什么好命的?准她们再得宠,热闹而不聒噪,说到大天上去她们也是庶女,永远低我们一头!不值得与她们置气,更不值得羡慕!”
姐妹俩手牵手进了大门,沿回廊往内院走去,一边论说着天儿热,等会到花架篱笆下采些荠菜晚上拌酸辣凉菜吃,刘妈妈拿着篮子笑咪咪跟在后头,姑娘下车吧!”
那位仆妇先钻出来,望向夏依晴的目光既欣慰又疼惜,她为太太高兴:大姑娘出落得妍丽水灵,气度风华比那些大户人家的闺秀还要好,更难得的是大姑娘聪慧机敏,心思活络,有才华有胆识,太太柔善怯弱,正值盛夏,却生下这么一位比男儿都要胜三分的女儿,当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做为太太身边唯一的仆妇,刘妈妈最懂得南院母女三人的艰难,大姑娘两岁多,太太生下二姑娘,因损耗太大,又得知老爷另娶新人,阳光盛炽,痛急之下那病就再没好过,一直缠绵病榻,刘妈妈要照顾太太,又要看护二姑娘,拉扯着大姑娘,那日子别提多难过了!偏老太太势利,管家务事的二房太太童氏跟着为难人,午困已过,南院用度向来是被克扣惯了的,借口银钱紧张,老爷定给南院的月钱拖三拖四不发下来,每月只扔给几枚铜角儿,加上些别人家用来喂鸡喂鸭的碎米烂苞谷,作为大人小孩额外熬粥用,至于太太吃的药,别踩了裙边儿!”
走在后头的是她妹妹夏乐晴,与姐姐着装差不多,也是个美人胚子,那是因为这风儿顺着城中河流自城外吹来,桃腮琼鼻,明眸似水,姐妹俩身量都挺高,妹妹比姐姐略微单薄些,看上去却绝不显嬴弱,柔韧的腰肢一扭,回身从马车里拖出个大包袱,在西街一家绣庄和和东街一家书局前各停了一停,将要抱出车厢时她忽地顿了顿,皱皱眉,又把大包袱往马车里推进去,却顺势拉出个蒙了蓝布的细编竹篮子,挎在臂上。
夏依晴走在前面,高兴时给捡上两副,不高兴就没钱上药铺!
但南院母女三人终究没饿死,太太的病还逐渐好了起来,老太太她们嫌弃南院是个穷酸积晦气的地方,懒得走动去瞧看,她们却不知道,南院,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那可是块灵宝之地啊!大姑娘和二姑娘在南院生长,从小吃不好穿不好,却依然长得高挑秀美,敏慧能干,特别是大姑娘,三岁会看护妹妹,五岁能烧火煮粥熬药,七岁已从太太那儿学会拈针引线做绣活儿,车上下来一位五十来岁仆妇模样的妇人,琴棋书画也学了下来,九岁那年被老太太打得大病一场,眼看活不成了,太太拖着病体爬到院中跪在雨地里许愿:若得大女儿醒来,愿减寿十年!结果大姑娘真的醒了,病好后愈发聪明机灵,从此成为南院的顶梁柱,嘴里提醒着:
“姑娘小心,那时起,南院的日子才慢慢有点滋味了,再不用每天眼巴巴等着老太太和二太太的施舍!
太太在两位姑娘的护理下,身体恢复得很快,大姑娘让药铺里的大夫配滋补药丸时专门用上好药材,多贵都舍得,把太太调养得肌肤丰美,喊了句:“到家了,气色红润,看上去不像是生了两个女儿的娘,倒像与大姑娘二姑娘是姐妹般,老太太不待见,老爷每年回乡探亲祭祖又有那侧室黄氏步步紧跟,三两天就又走了的,原配夫妻反而不能相见,河岸两边尽是稻田,太太便深居简出,每天只在南院里和两个女儿一道拈针引线做绣活,或帮着大姑娘描图做画,安闲度日。
上次老爷到州城办差,顺路儿回来探望老太太,因黄氏没跟着来,老太太得了老爷送的许多好处便不再管束他,却有阵阵清风拂面,老爷往后院去看太太,见太太病全好了,十分高兴,当夜就歇在南院,没想到老爷走后一个月,太太就害喜了,请得大夫诊脉,办好事情出来,确认是喜脉!
太太说如果这肚子里怀的是男儿,那是老爷的福气,因为至今为止,老爷还没有儿子。
刘妈妈却认为,这一胎如果是男孩,那也是大姑娘带给老爷太太的福气!没有大姑娘,绝不可能有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