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川端康成的第一本书,是他的《雪国》。书中凝重、悲壮的气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时,我以为川端康成是个硬心肠的人,有着冷峻的眼神和冷漠的面孔。日前,从王府井书店购得《川端康成散文选》一册(1988年天津百花版)。册前有一帧川端的照片,果然是一张冷漠的面孔,但眼神却不是揣测时的那种冷竣,而是一种深沉的忧抑。
川端康成的散文中,有大量的写景散文:伊豆的山水名胜、浅草的风光人物等等,均被他写得极具感情。从这些写景的散文中,看出川端康成对自然美的贪爱。他从热海的旅馆中半夜醒来,发现旅馆里葫芦花、海棠花正勃然地开放着,便心中极受感动,唱叹道:“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要活下去!”(《花未眠》)看到自然美的无限,而告诫自己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只有艺术家才有的一种机心!正是由于对自然美的贪爱,使他不忍看到自然的美因时空的变化而凋零而飘逝。由于无奈,由于伤感,眼神便忧郁起来。在《美的存在与发现》中,他反复引用大俳人芭蕉的俳句:“近江弟子同怜惜,我也无奈春归去”,正反映了他的心情。川端康成的忧郁使我很感动——人类美和自然美亘古以来便是相伴而生的两种美;自然美儒染了启迪了培植了人类美;而眼下的市井生活却把人类美排挤得离人类很远很远;在街衢上行走的人,其眼光往往漠然无物,让人感受不到性灵之光,所以,川端康成忧郁的眼光便很应该让更多的人来读一读。
川端康成散文中,记述与女性交往的篇什占了很大比重,表现出他对女性美的崇拜。作为大艺术家的他,不仅崇拜高雅的有地位的女性,如岸惠子、有马稻子等日本著名女艺术家;而且也崇拜凡常女性,如伊豆姑娘、浅草少女。因为他觉得,女性有“纯真的声音”、“纯真的形体”和“纯真的精神”。川端康成对女性的崇拜与尊重甚至达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走到如此美貌的女子(有马稻子)身旁,我有点难以为情。在新桥站下车的时候,有马却来到我身旁,拎起我的手提包,我大惊失色。因为是去工作,手提包里全是书籍和纸张。很沉重。有马一直拎到出站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她是当代电影明星,这样做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川端是上了年纪的大艺术家,而有马只是一个年轻的演员;一个青年给一位老人拎个包,何至于“大惊失色”呢?可见崇拜之甚。川端对女性美的崇拜,是纯粹精神和审美意义上的。他与自己倾慕的女子交谈时,都不好意思坐得太近,更不敢握恋慕女子的手。有人提出质疑,他真挚地说:“不握恋慕女子的手也没关系嘛。”说得何其真纯!“倾慕之,不欲之”,是一种圣境,没有对美无私的爱,没有对美的透悟与极其澄澈的心地,谈何容易呢?
热爱艺术的美,也是川端散文的一大主题。散文集中,《我在美丽的日本》、《不灭的美》、《日本文学之美》等论述日本文学之美的文章,殚精竭虑地挖掘日本文学之美,篇篇纯美无比。阅读时,不敢有一丝杂念和须吏的旁鹜,就连大散文家刘白羽都“深为清淡而纯真的日本文学之美所倾倒”,何况我等一介凡常书生呢?
川端康成以艺术为人生目的,对艺术美的崇拜,便是抛却功利后的灵魂的崇拜。他在介绍日本文学之美的时候,便掘其精髓,把最耀眼的光芒沐浴给读者,如此,便如何不诱人呢?
他是如何“掘其精髓”呢?在他的《哀愁》一文中找到了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民被窒息在战争的阴云中,而大智的川端却为自己开了一扇透气的窗口——在往返东京的电车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仰读《湖月抄本源氏物语》。他听不到车外空袭的嚣叫,只闻到抄本上那淡淡的霉味儿。就这样,在整个战争期间,他只专心读这本书。最后,日本在其非正义战争中被打败了,大师川端康成却从日本文学之美上面,把自己诞生了!
于是,有缘读到这册《川端康成散文选》的人,便是很有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