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作为人类生态家屋的一种,其肇始及发展,与当地居民的生存、生活密切相关。集居住、防御、艺术等功能于一体的土楼,历经漫长岁月的风化与淘洗,其居住、防御的实用功能逐渐退化、剥离乃至消失,而附着其上的艺术审美功能则随着社会的开放与时代的变迁不断上升,日益占据主导地位,使得土楼成为一道举世瞩目的亮丽景观。
我所说的土楼,是指那些位于福建西南大部、广东东北部分地区早已存在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生土民居,具体分布在闽西南的永定、南靖、平和、诏安、云霄、漳浦、华安等县及粤东北的饶平、大埔等县,这些地区,全属客家人的聚居地。土楼,便是客家人赖以生存、生活的主体建筑。
客家人是汉民族中一个相当独特的分支,民族学者称之为汉民族客家民系,人类学者则将其命名为汉族客家族群。他们的祖居地,原在黄河及江淮流域,客家人的先祖列宗,既是中原文化的创造者,也是中原文化薪火不息的传承人。每有动乱,位于国中之国的中原地区总是首当其冲,成为各路军阀、豪杰逐鹿厮杀的战场。历代绵延不绝的战乱与血雨腥风的惨烈,搅得中原大地一片凄厉,满目疮痍。为求生存,客家先民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充满艰难与坎坷的南迁之路。
从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南朝侯景之乱、唐中叶安史之乱、唐末五代纷争,一直到两宋之际的金兵南侵、宋元之际的蒙古铁骑横行,一次又一次战乱,迫使一批又一批中原汉人纷纷远离灾祸与漩涡的中心,向着没有战火的地方,向着心中的乐土前行。跨过黄河,渡过长江,越过鄱阳湖进入赣江抵达赣南,跋山涉水,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他们苦苦地追寻着,到处似乎都是饥馑与纷乱,那充满宁静与富足的理想乐土,到底何在?一人倒下了,更多的人继续前行。一代又一代,这些坚忍不拔的客家先民,又从赣南翻越五夷山,终于进入了闽西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
唐宋时期,福建本来就地处偏远,而闽西更处偏远之一隅。对此,清人杨澜在《临汀汇考》中写道:“天远地荒,又多妖怪,獉狉如是,几疑非人所居”。正是这“非人所居”之地,在客家先民眼中,却成了一个与世隔绝、自成体系的世外桃源。是厌倦了长期以来的餐风露宿与疲于奔命,还是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宁?总之,他们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哪怕这一荒凉闭塞之地,也布满了陷阱与险恶。除了那些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结巢而居的原住民,即所谓的“妖怪”外,还有先期到来的广府、福佬、潮汕等民系,他们早就占据了较好的耕地与环境。相对而言,客家人不过是被称作“客”的后来者。一路行来,处处为客,无论多么偏远,总是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长期的“客人”身份,使得他们每到一地,在匆匆行旅之际,又不得不寻找一种家园的认同与感觉。异地为客,四海作家;既是客人,又是主人。正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态中,他们开始了与土著居民的对峙、磨合与交融。正如一首客家山歌唱的那样:“客家祖地在中原,战乱何堪四处迁。开辟荆榛谋创业,后人可晓几辛艰。”日子一长,他们便以中原文明的强势之力,成了这里的主人。“客家人”虽然徒有其名,但作为特定背景下形成的一个特殊称谓,就这样传承下来,并将永远伴随这支汉族民系。
在长期的路途跋涉与辗转迁徙中,在与原住民的不断对峙磨合与交流融汇中,在对中原传统文化的承袭与异地新质文化的吸纳中,久而久之,客家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方言体系、生活习惯、民间风俗、性格特征,特别是创造了庞大精美、举世无双的民居生土建筑——土楼。
客家土楼,遍布在环境闭塞、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的崇山峻岭间,与客家人的生存与生活紧密地融为一体。在他们眼中,这些栖居其中的土楼,不过是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寄身之处,一个可以获得安全与认同的所在,一个理所当然的归宿之地。千百年来,代代相传,他们真的没有觉得居住其中的土楼建筑有什么特别,也不认为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建筑奇观。而外人又难以深入其中,间或涉足,也不一定认识到土楼丰富的文化底蕴及内在的价值意义。长期以来,客家土楼就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妩媚少女,那天生丽质的美艳,需要发现,需要赏识,更需要一个与外面广阔世界连接畅通的传播渠道。否则,就会永远寂寞地躺在大山怀抱,在自然风雨的慢慢侵蚀中,任凭花蕾枯萎,红颜凋尽,自生自灭。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土楼突然一夜间暴得大名,对此,人们将它与一则难于考证的传说连在了一起。
1985年一个与连具体日期也没有留下的平凡日子,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接过中央情报局送来的一份秘密报告,说是根据军事卫星拍摄的照片显示,在中国福建省西南部,有数群呈蘑菇形状,类似于核反应堆或像导弹发射架模样的不明建筑物,据推测,它们很有可能是一个迄今尚未发现、大得无法想象的中共“隐匿核力量”。里根闻讯,当即愣住,予以高度重视。在白宫授意下,中情局马上派出谍报人员贝克前往中国侦查。贝克以摄影记者身份,与有着中国血统的夫人一道深入闽西南,在绵延的山岭与闭塞的乡村间,映入他们眼帘的,自然不是什么核武器,而是一些在当地人看来普通得再普通不过了的生土民居——客家土楼。就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及总统里根吁出一口长气的同时,这些千百年来掩映在大山深处的土楼,也就随着“福建客家土楼事件”的广泛传播,一时间名扬四海了。
于是,大山的寂静给打破了,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的教授带着十多人的考察组来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在国外建筑界引起强烈反响;同济大学建筑系师生组成一百多人的队伍,前来实地测绘研究;不少建筑专家认为土楼“可与长城媲美”,“是世界生土建筑发展史上的伟大奇迹”;永定县的振成楼、承启楼、奎聚楼以及南靖县的田螺坑土楼群、和贵楼等土楼中的经典建筑,被国务院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1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前来实地考察,将这一被他们称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创造性的天才杰作”纳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随着传媒的发达与普及,土楼的形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电视、画册、报纸甚至邮票、电话卡上……
土楼的古朴与苍桑、精致与恢弘、神秘与奇特,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络绎不绝的研究者与观光客。
正是土楼那魅力四射的光环,将我拉到了它的身边。
据有关数据显示,除开粤东北的土楼忽略不计,仅闽西南的土楼就达40000多座,其中永定县20000多座,南靖县15000多座,平和、诏安、云霄、漳浦、华安等县各有数百座。一个人哪怕有着再多的时间与精力,也不可能或者说没有必要将所有土楼一一走遍。我非建筑专家,加之诸多俗务缠身,自然只能选择那些最有名气、最具特色、最富代表性的土楼“行走”,亲身感受一番,窥一斑以见全貌,以期获得某种独特的感悟。
永定县有着土楼王国之称,我的目光,自然投向了那里。一番搜寻,最后聚焦在有着“东亚奇观”、“中华一绝”美誉的振成楼及图案被印上邮票的最大土圆楼——承启楼。
《闽西日报》副总编辑马卡丹先生于万忙中抽出时间专程陪同,卡丹兄不仅是一位生长在闽西的客家汉子,且对土楼深有研究,创作过《星夜,承启楼》、《土楼,家园记忆》等颇有影响的散文作品。有他担任向导,边走边问,心中许多有关土楼的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车从龙岩市区出发,驶入永定县境,道路两旁不时闪过一座座或圆或方的土楼。越往前行,山岭越来越高耸,而那些依山傍水的客家民居土楼,也似乎显得更其高大了。当年的客家移民,携家带口,走在这些荒无人迹的崇山峻岭间,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肥沃的田地已被土著占据,他们只能寻找那些荒凉贫瘠的地方。越是深山老林,越是荒凉闭塞,他们心中就会充满更多的安全感。生存压倒一切,他们要将战争的惊悸、恐怖与噩梦抛在脑后,为自己、为家人、为后代寻找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一路前行,随缘而居,像种子一样撒落大地,繁衍生息。
当初,他们也不过随遇而安吧,随便搭一个棚子,一家人就住了下来。没想到这一住就长期地住了下来,在与土著的殊死搏斗中,不得不聚族而居,不得不将激情、智慧与力量发挥到极致。于是,棚子摇身一变,成了防御功能极强、高大而坚固的土楼。当客家人日渐占据上风成为这里的真正主人后,生存退居次要地位,发展与审美便纳入生活起居之中。于是,他们在建新房时,就有一番“与时俱进”的追求了,选址讲究风水,居住考虑舒适,结构强调美感。一座土楼,就是一个独立的单元;每个村落,便由数座这些相对独立的单元组成;当一个个自然村落如鲜花般蓬蓬勃勃,星罗棋布地遍及秀丽的山水之间,也就构成了闽西南客家土楼建筑群的宏伟奇观。
振成楼,便是一处具有以上某些特征的典型客家土楼。
振成楼位于永定县湖坑镇洪坑村,洪坑村散布着各式土楼30多座,振成楼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座,享有“土楼王子”之称。如今的洪坑,已建成一处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进入洪坑,我们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前行,撇开沿途的其他土楼及正在表演的客家民俗节目,直奔心目中的“主题”——振成楼。
尽管在图册中多次见过振成楼的“尊容”,但当我真正面对它时,还是被它那磅礴气势震得一颤。振成楼给我的总体感觉,是浑圆,高大,凝重,敦实。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西安那些看过的皇家建筑。它们都紧紧地吸附大地,显得坚实而厚重,所不同的是,皇家建筑那咄咄逼人的王者之风,那无法掩饰的蛮横与霸气,不由得令我退避三舍。而眼前的土楼,质朴而随和,透着强烈的亲和力,顿时生出一种进入内里、融入其中的渴望。
人们一直弄不明白,客家人何以创造了与北京四合院、陕西窑洞、广西“栏杆式”、云南“一颗印”并列为中国汉族五大传统住宅形式的土楼。是的,客家祖籍地中原没有土楼,闽粤赣周边地区也没有土楼,他们怎么突然间就弄出了土楼这样一种别致的民居建筑呢?由此,又不由得想到了西安所见过的新石器时代半坡氏族遗址,那一处处或圆或方的氏族聚落房舍,是否给过客家土楼某种启迪?呼应于民族历史积淀,是否心有灵犀一点通,从遥远先祖身上获取了特殊的灵感?谁也一下难以说清,但我总觉得,半坡氏族聚落房舍与闽西南客家民居土楼,虽有几千年的时差,但二者之间,确乎存在着一条神秘的通道。
如今的振成楼,集旅游与居住为一体。居民们白天走出家门,各自摆弄着一爿摊点,向前来观光的游客兜售各种与土楼有关的大同小异的纪念品。晚上,游客散尽,他们便打开门锁,回到各自的家中歇息。
步入振成楼,不觉别有一番天地。楼有四层,分内外两环,按传统易经八卦方位设计,呈现楼中有楼的建筑格局。外环楼为土木结构,内环楼为砖木建造,有外土内洋之称。第一层外环共计208个房间,有厨房、饭堂、浴室、猪圈,第二层作为粮仓,第三、四层则为卧室。中央为公共场所,有可作议事厅、宴客厅、戏台的中心大厅;天井中有两个小型花圃,鲜花开得正艳;东西方有两口水井,井水清凉可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振成楼有着设计周密的防敌、防风、抗震、防盗、防火等多功能体系,墙体厚1.2米,内有竹板、木条作墙筋,不易挖掘;楼顶四周设有了望台,构成一个严密的火力交叉网,易守难攻;全楼设三道大门,厚重的木门板外,包着一层坚固的钢板,大门落栓,楼内即可高枕无忧。振成楼外环为圆弧形,狂风袭来,压力不大,具有特殊的防风功能。圆形土楼的墙体向内倾斜,有一股奇异的向心力,楼体既不会内倾,也不会外倒,可抗御强烈地震。偶有盗贼进入楼内,数十道八卦门一齐关闭,歹徒即使插翅,也难逃脱。土楼按八卦设计,卦与卦之间,都有一道隔墙,一旦失火,只会烧掉一卦楼房,不会蔓延殃及两旁及其他各楼。振成楼曾经失过一场大火,防火功能受到严峻考验,结果只有一卦烧毁,其余七卦房屋虽然连成一体,却安然无羔,重修的新屋与旧房同立一楼,煞是引人注目……
漫步振成楼的各层楼房,远观,近看,觉得土楼真是一处独立遗世的天地与空间。同住一楼的,是有着一定血缘关系的同姓家族,对外,大家便是一家人;对内,又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社会。楼内安装有谷砻、石磨、石舂等稻谷、杂粮加工工具,养有鸡、鸭、鹅、兔、猪、狗等家禽家兽,粮仓内备有谷米,储藏间堆有柴草,用水有水井,排水有暗沟,可确保生活无虞;此外,楼内的中心大厅可上演戏曲、木偶,可举行春秋祭祖敬神、元宵闹花灯等活动,文化生活丰富;内里有书斋学堂,可对子弟施行良好的传统教育……大家同住一楼,受着切身利益及族法楼规的约束,不得不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坚实的整体与“堡垒”;而每家每户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一间或多间结构、面积相同的房间,可以各自为阵,互不干扰。
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观看、欣赏,上到四楼,我不觉被振成楼奇异的美感所震慑。紫灰色的小瓦,褐色的木栏杆,斑驳的墙体,一圈圈精致的房舍,它们构成振成楼的整体,座落在秀丽的青山脚下,这哪里是一座民居,简直就是一幅画,一个精巧的艺术品!
在导游的解说中依依不舍地走出振成楼,继续漫步洪坑村,但见30多座土楼,散落在田野、山坳、坡地、溪边,它们各具特色、各尽其妙,各显风骚,构成一个自然和谐的整体,使得洪坑成为一座闻名遐迩的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
土楼的形式主要有圆楼、方楼、五凤楼等三种,这三种类型洪坑村都有。
圆楼的代表自然是振成楼了;方楼顾名思义,外观呈方形,杰作则是座落在一块坡地上的奎聚楼。走进奎聚楼,但见一道方墙围着的,差不多就是一座颇有几分高大的宫殿式建筑。奎聚楼前低后高,中厅高两厢低,高低错落,层次分明,有一种气象森严的感觉。奎凤楼的“待遇”也不低,与振成楼同属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五凤楼在土楼中别具一格,也颇为少见,最突出的是福裕楼,造型以高中低三落、左中右三格布局,三堂为中轴,左右两边配有厢房。一眼望去,显得重重叠叠,十分壮观。最高处的屋脊两边飞檐翘角,恰似凤凰展翅,故名五凤楼。
此外,洪坑村还有福建省最小的圆土楼如升楼,三层,一环,内院直径只有五米。步入其中,站在天井仰头上望,映入眼中的,仅是一块小而圆的蔚蓝,真有一种“坐井观天”之感。
每座土楼,虽形式、结构、外观、大小有别,功能却是大同小异,且楼主皆取一个富有象征意味、吉祥好听的名字,比如“福裕楼”,取其幸福富裕之意;“如升楼”,如日东升,代代兴隆;“奎聚楼”,意为“奎星朗照文明盛,聚族于斯气象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