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修表匠。那位修表匠姓周,住在镇上,他托人捎信给我们,说一定要请我们到他家里去一趟。我们去了,当他忙不迭地迎到门口时,我才发现他的双腿是先天性残疾。我急忙上前搀住他,他拉住我的手,指着小屋里满墙的奖状让我看,说这些都是各级政府颁发给他的。从那些不同年代、不同单位颁发的奖状中,我看到了一个残疾老人常年坚持为乡亲们做好事所付出的全部心血。老人说,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吗?是因为你父亲!是因为你父亲对我的影响!接着,老人激动地向我讲述了一件使他终身难忘的往事:1949年9月,正是解放军南下期间,他听说我父亲回家乡来了,就跑到父亲家中去见父亲。父亲听说他是个读书人,对他很敬重,亲自给他让座,给他上茶。闲谈中,他环顾着破败的老屋对父亲说:“蔡军长,您如今当了大官了,该把老房子拆掉,好好盖个堂皇点的了。”父亲听了淡然一笑说:“革命还没有成功哩,共产党得以人民的利益为重,个人的私事还是放到以后再说吧。”说到这里,老人眼含热泪,手拍着胸口说:“我心里好感动噢!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认准了要跟着共产党走。这么多年来,你父亲的这种精神一直感动着我。我腿不行,还有双手,我要为乡亲们多做点事。”
在村口的一片土墙下,我们遇见了一位老人。老人面色枯黄,衣着破旧,当我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突然怯怯地叫住了我们。见我们停下了脚步,老人就掀开衣襟,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我们。那是一张证明,是这个老人参加过红军的证明。老人告诉我们,他是和父亲一起参加红军的。老人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说,当时红军与敌人在那里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战斗,那以后,父亲就带着我们十几个乡亲一起跟随红军走了,头也不回地奔井冈山去了。老人说,他们一起出去的十几个乡亲,除了他谁也没能生还。老人是在红军开始长征时,因为拉肚子跟不上行军被部队留下的。他从此就脱离了红军,脱离了组织……老人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满面的悔恨和惭愧,满面的卑微和不安。我突然感到十分心酸,不知该对这个老人说些什么,不知该为这个老人做些什么。我久久地握着老人那双枯槁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也曾被部队留下过,是在长征的路上。长征途中,父亲在贵州土城战斗中负了伤,一颗子弹钻进了颈喉肩窝部的深处。在没有医生没有任何治疗药物的情况下,父亲让战友们把他按在门板上,用刺刀生生地抠出了肩窝深处的子弹。父亲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发起了高烧。父亲忍着伤口的剧痛,忍着难耐的高烧,艰难地跟随着部队继续行军。一天清晨,父亲从昏睡中醒来时,发觉周围一片寂静。父亲心中不由一惊,四下张望,这才知道部队早已出发了。当父亲在铺板下面发现了几块大洋后,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是组织上留给他的,一定是组织上看他的伤势太重,怕他无法坚持下去,就留下了路费让他在老乡家养伤。父亲知道,如果留下养伤,伤好后他就再也无法找到部队,只能返回家乡了。父亲坐在空荡荡的铺板上思索了一会儿,父亲不想回去,他也不能回去。父亲在家乡是乡苏维埃少年先锋队长,是敌人通缉的赤匪,回去只有一个死。父亲不甘心,他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的革命理想,他下决心去追赶部队,就是死也要死在部队。父亲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把那几块大洋藏进贴心的口袋里,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咬着牙向部队行进的方向赶去。那一路,父亲是靠着超人的毅力走过来的。沿途遇到哪个部队,父亲就跟着哪个部队走,边走边打听自己的部队。父亲在《自传》里说“幸好伤位打在颈喉肩窝部,自己勉强咬紧牙关,忍受痛苦,跟队前进,部队每日走六十里我可走四十里,部队若停止休息一两天,我又跟上部队,每晚宿营时靠到哪个部队就到他们那里去换换药,如果是伤在腿上,就很难想象。”父亲的伤口竟在追赶部队的路上奇迹般地愈合了。一个多月后,父亲终于追上了自己的部队。
乡亲们把一本珍藏了三十多年的抗美援朝烈士纪念册送到我的面前。1982年,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水把老家洗劫一空。本家哥哥蔡明前不顾家里的财物,却冒着生命危险从凶猛的洪水中抢出了这本纪念册。把纪念册送到我手上的时候,这个憨直的汉子竟然满面愧色,直说自己无能,没能把所有的纪念品抢出来。捧着这本边角已经磨秃了的纪念册,我真切地掂出了它在乡亲们心中的分量。纪念册中印有父亲的照片和事迹的那一页,因为翻的次数最多,明显比别处陈旧了许多。
踏上故乡的红土地,我才体会到父亲在这里的份量。在这里,蔡正国是最响亮的名字,是最完美的形象,是最丰满的故事,是最遥远的向往,是最深刻的伤痛,是最朦胧的心愿,是最长久的期望……
父亲的战友们
父亲牺牲几年之后,母亲带着我离开沈阳,去了一个偏远的地方生活。此后的许多年间,母亲从未与父亲的战友们联系过。直到七十年代初,韩复东叔叔找到了我们,我们才又恢复了与父亲老战友的联系。
至今,母亲也不知道韩复东叔叔是怎样找到我们的。那天母亲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那个人激动地说:“你是张博同志吗?我是韩复东呀!”母亲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个名字了。韩复东叔叔急了,说:“你肯定认识我!这样吧,你在家等着,我马上过去。只要看见我你就会想起来!”只一会儿功夫,韩复东叔叔就来了。当身材高大的韩叔叔从车里钻出来之后,迎在门口的母亲立刻笑了。母亲说:“原来是你呀,我怎么能不认识你呢?我是记不住你的名字了。”
韩复东叔叔是父亲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战友。父亲在东野十师(后改为四野一二一师)任师长时,李丙令任师政委,张捷勋任副师长,何英任师政治部主任,师参谋长就是韩复东叔叔。当年他们曾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经历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
韩复东叔叔一进门就问母亲:“四东呢?我记得南下时四东还不满一岁,还在怀里抱着呢。他现在多大了,变样了吗?”
母亲一下就哭了。
得知四东的情况后,韩复东叔叔难过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说他至今还记得四东那副乖乖的小模样。
1975年我和母亲来到北京。在韩复东叔叔的安排下,我见到了几位当时在北京的父亲的老战友——
吴克华,原军委炮兵司令员。父亲的老上级。父亲在东野第四纵队任参谋长时,吴克华任四纵司令员。在父亲的铁皮箱里,珍藏着许多父亲与吴克华的合影。有一张四纵司令员、政委、参谋长的三人合影。照片上司令员吴克华和政委彭嘉庆坐在前面,父亲站在他俩身后,一只手搭在吴克华的肩头,一只手搭在彭嘉庆的身上。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很年轻,大概是因为很少照相,更很少在照相馆照相的缘故,他们的神态都有点拘谨,但眉宇间仍掩不住勃勃的英气。这张照片应该是在1945年底至1946年初的那段时间照的,那时父亲36岁。吴克华将军告诉我:“你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参谋人员,是优秀的参谋长。他工作十分认真细致,我们在一起配合得非常好。”吴克华将军说,父亲后来主动要求到一线作战,去十一师担任了师长。在“三下江南,四保临江”的战役中,父亲率部深入敌后,在敌后坚持了一个多月,有力地牵制住了敌人的兵力,为战役取得胜利做出了重大贡献,受到了上级的通报嘉奖。吴克华将军还告诉我,父亲作战勇敢,指挥果断,沉着冷静。在辽沈战役中,十师参加塔山阻击战。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父亲率领十师英勇顽强地拦截增援锦州的敌人,保证了攻克锦州的胜利。父亲所率师的28团因此被授予了“塔山守备英雄团”的光荣称号。
胡奇才,原军委工程兵副司令员。父亲在东野第四纵队任参谋长时,胡奇才任四纵副司令员。胡奇才将军展开了《新开岭战役地图》,指点着为我讲解说:“解放战争初期,敌人为了占领东北,集中了8个师10万人的兵力,分三路向我进攻。为粉碎敌人的进攻,四纵参加了新开岭战役。你父亲当时任十一师师长,率部正面诱敌深入,打得很顽强,一步步将敌人引进伏击地域。最后,歼灭敌25师8000余人,俘虏敌师长以下5000余人,开创了我军在解放战争一次战役中歼灭敌军一个整师的先例。”
李丙令,原军政大学政委。父亲在十一师和十师当师长时,李丙令都是师政委,他们是老搭档了。到李丙令叔叔家那天,是韩复东夫妇、何英夫妇陪着我和母亲一起去的。见面后大家都很激动。母亲见当年十师的老战友都在,只有父亲不在了,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晚上,我们一起在李丙令叔叔家吃了饭。饭后,李丙令叔叔对我说,今天没时间了,明天你再来一趟,我好好给你讲讲你的父亲。第二天,我又去了李丙令叔叔家。那一天,李叔叔给我讲了很多父亲的事情。他说我父亲在工作上非常讲求方法,注意听取别人的意见,很善于团结同志。还说,父亲的军事能力很强,十分注意总结经验,组织战斗严谨,打仗很少吃亏。只要是他指挥打仗,别人都很服气。而且父亲为人谦和,从不骄傲自满,平常非常注意学习,行军打仗总带着书,开会记笔记。印象最深刻的是李丙令叔叔为我讲的这样一件事:那是在“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时,父亲所率的十一师被派到敌后牵制敌人。当时,敌人对我们围追堵截,部队常常是到了一个地方,连电台还没来得及架起来,敌人就从后面追上来了。有一次,部队被敌人包围在里面,好几天也没与东野总部联络上,林彪急得整天守在电台旁等消息,以为父亲这个师肯定是完了,被敌人吃掉了。当时敌人也很得意,用飞机散发传单,扬言这次一定要活捉师长蔡正国、政委李丙令。当李丙令叔叔拿着敌人的传单送给父亲看时,父亲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原来,敌人的传单写错了名字,上面写的是“活捉师长蔡丙令、政委李正国”。大家见父亲如此镇静自若,心情立刻轻松下来了。
韩复东叔叔最常提起的就是一二一师进入北平与国民党军队交换城防的经过。韩叔叔说是因为塔山阻击战打得好,所以才派我们师先遣入城接管,让我们师参加北平入城式。后来,我看到当年四野41军政委莫文骅将军的回忆,也证实了韩复东叔叔的说法。
何英叔叔当年是父亲所在师的政治部主任。我见到何英叔叔时,他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交部副部长了。何英叔叔一派儒雅风范。他对父亲的评价是:要求自己很严格,从不搞特殊化,不计较小事,也从不和上下级闹无原则纠纷。平时说话少,是个很爱动脑子的人。还说父亲与各级指挥员的关系都很好,对部下要求很严格,但从不骂人,不说粗话,与其他军事首长不一样。
在听父亲的战友们谈论父亲时,我一直试图猜度父亲的个性特征。我很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父亲的日记中,我找到了两篇对于父亲评价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