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记录的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长兼政委罗荣桓与父亲的一次谈话。时间是1943年,应该是在父亲去抗大三分校赴任之前。共谈了7条意见:
(1)埋头苦干贯彻精神好。
(2)教育工作有经验。
(3)不太讲话,很少意见,任何环境有意见不发表。
(4)整风学习积极,但政治上开展还慢。
(5)过去有些意见不讲,不活跃。
(6)在二旅工作,一般人对你影响(印象)还很好。
(7)文化程度稍高,还要继续学习,不要停止在现状。
另一篇记录的时间也是在1943年,是当时的胶东军区政委林浩对父亲的批评。这时父亲正任抗大第三分校校长。共提出了3条意见:
经有一个时间不安心学校工作。
注意理论学习提高理论,甚至上文化课你都去听提高文化,你要多拿点时间注意自己的学习。
生活孤独不愿接近上级同级和下级,不易使上下和同级在生活上习惯上作风上融洽。
这两篇记录印证了我对父亲个性的猜测。父亲这样的个性的确有别于那个年代普遍的军事干部形象,难怪何英叔叔说父亲与其他军事首长不一样。
我推测父亲虽然能打善战,但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细心、内向、温和,重情感,从不轻易伤害别人。
1976年,我在杭州上大学时,拜访了父亲的老战友,东野十师副师长张捷勋叔叔。张捷勋叔叔建国后就转业了,文革前是浙江省建委主任。文革中,张叔叔受到冲击靠边站了,我去张叔叔家时他还没有被解放出来。张叔叔的夫人延群阿姨与母亲很熟,她曾与母亲一起在抗大学习过,还是母亲的班长。见我来了,张捷勋叔叔和延群阿姨都十分高兴。在当时物资极度贫乏的情况下,延群阿姨很奢侈地为我包了一顿饺子,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多年后,我携新婚妻子再次去杭州看他们,延群阿姨问我想吃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脱口就说:“饺子!我就想吃您包的饺子。”那次,延群阿姨又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用的是新鲜的猪肉,头茬的韭菜。至今妻子还经常会说,延群阿姨包的饺子真好吃。
在杭州学习期间,我常去看望他们,一来二去,张叔叔就给我讲了很多父亲的事情。张叔叔说父亲不胜酒力,喝一点酒脸就红。部队南下作战的空隙时间,他常与父亲在一起喝酒聊家常。就是在那个期间,父亲向他讲述了自己当年是如何参加革命的,讲述了自己在红军长征时的种种经历。也讲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在老家的妻子。张叔叔说,你父亲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很惦记老家的亲人,也很惦记留在老家的妻子。他对我说,离家十几年了,一直没有回去过,就那样把人家扔下就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很想回家乡去看看。张叔叔就劝父亲南下路过家乡时回去看一看。父亲就在张叔叔的劝说下回了一趟老家。
那是父亲离家后第一次回家,也是最后一次回家。
父亲回去的时候,老家的妻子早已改嫁了。父亲把早已改嫁他人的妻子找来,关心地询问她的生活状况。我回故乡时,一位当年见过父亲的乡亲为我描述了他们相见的情景:父亲靠在竹椅上询问着,倾听着,那位前妻在一旁流着泪轻声回答着,倾诉着。据说,这个场面持续了很久很久。
铁骨柔肠,我想,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父亲付出生命的那片土地上
我再一次被人寻找是在1990年,那时,我已离开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了。
转业不是我的本意。依个人意愿,我是希望能终生从军的。但一个很偶然的事件促使我不得不离开了部队。办理完转业手续的那个晚上,我心情沉重,一夜无眠。那一夜,面对父亲的遗像,久已不会落泪的我,竟然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出生于军人家庭,身为烈士的遗子,使我一直以为军队是我一生的家,一直以为军人是我一生的宿命。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两句话: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名优秀的军人。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为一名职业军人。
转业后的一天,突然有一位军人找到我,把一份文件送到了我的手上。他说这是国防部文件,要求必须交给我本人。他说这份文件早就到了,但因为我已经转业到地方,他们费了很大劲儿才辗转找到我。我很惊讶,想不出国防部为什么会发文件给我。我急切地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出国任务批件。内文很简短:经审查同意蔡小东同志因友好访问任务,赴朝鲜国。在国外停留一周。
去朝鲜!去父亲战斗过的地方,这是我多年的愿望,也是母亲多年的愿望。记得那年在北京见到迟浩田总参谋长的时候,迟总长问我都有什么要求,我思索了一下回答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想去朝鲜看一看。迟总长理解地点了点头说,好,我记下了,有机会我会安排的。只是这一句话,我并没有对此抱有多少希望,但迟总长却真的记下了,真的安排了。至今,我对迟叔叔仍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感谢他给了我们父子这样一个机会。
1990年10月22日,我随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属代表团出访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四十周年纪念活动。烈属代表团团长是总参通信兵部政委胡贵友少将,团员有:毛岸英烈士的夫人刘松林;毛岸英烈士的弟媳邵华;毛岸英烈士的侄子毛新宇;李立达烈士的夫人胡萼英;二级爱民模范吕玉久烈士的儿子吕学林;二级战斗英雄欧文辉烈士的儿子欧俊贤和我共7人。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在朝鲜访问的日子里,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10月24日,朝鲜方面为我们举行隆重的授勋仪式。由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副主席李钟煜代表***主席,向我授予了一枚朝鲜三级国旗勋章。10月25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主席***在平壤锦绣山议事堂接见了代表团。当介绍到我的时候,***主席非常注意地听着,用力握住我的手,用带有东北口音的汉语说:“欢迎你!”
次日,我们来到了朝中友谊塔向烈士敬献花圈。走进朝中友谊塔,我看到在正中的位置上摆放着一本《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名册》。我停下脚步,屏住气息,轻轻地打开了名册,久久地注视着写在第一页第三行的那个名字——蔡正国……
几年前,在纪念抗美援朝胜利50周年时,我看到了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题目是《攻占大、小和岛》,文章的作者叫李之彦。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大、小和岛之战,是蔡正国将军亲自指挥作战的。那时我做机要工作,跟随蔡正国将军到铁山前线。我聆听过他的教诲,目睹了他指挥作战的军事才能。现在我虽然已年逾古稀,但蔡正国将军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目。”
感谢李之彦老人,他使我对父亲当年指挥作战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
我曾多方寻找父亲在朝鲜前线亲笔撰写的一篇题为《反登陆作战战术问题》的军事专著。我不知道这篇专著是否是在夺取了那些岛屿以后,为了巩固战斗成果所写。但我知道父亲写成这篇专著后,曾反复校对修改,始印成正本,并亲自为团以上干部授课讲解。我想,这应该是我军较早的军事专著,只可惜遗失了。
离开朝鲜的那天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我们住的朝鲜劳动党中央护卫局宾馆坐落在平壤郊区铁峰里一个幽静的湖边。出得门外,四面绿山掩映,湖水碧波荡漾,风景美极了。我发现刘松林独自一个人伫立在湖边,面色凝重地向远处眺望。我理解她的心情,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何时才能再来……
我与刘松林沿着湖边的小路边走边交谈。笔直的白杨树在身边摇曳着,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一次,我们谈了很多。
刘松林说,她每次来朝鲜都想独自去毛岸英的墓前安静地呆一天,说会儿话,但每次都不能。因为每次都有人陪同,每次都要搞仪式……
她说,主席去世后,她回中南海收拾东西时才发现没有毛岸英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她去找有关部门补办,但所有人都不相信当年没发给她。人们说:“这不可能吧,谁不发也不能不发给你呀?”结果最终查实,当年确实没发。补发《革命烈士证明书》的那天她很尴尬,因为她不知道还有抚恤金,按毛岸英的职务补发了她300多元人民币的抚恤金。她很难过地对我说,我很不好意思,我真怕他们以为我是想要这笔抚恤金……
我惊讶极了,因为我与刘松林有着完全相似的经历。我是在1985年才补办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当年父亲牺牲后,哥哥紧接着夭折,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母亲的身体一下子垮了。那几年,母亲精神恍惚,常年卧病在床,什么也无暇顾及,连1955年被部队处理复员,都是组织上为母亲代办的手续。我向母亲要《革命烈士证明书》的时候,母亲愣了半天,说从来没发过,从来没见过。后来,我到处跑着办理《革命烈士证明书》。那时候,我只想到这是父亲身份的证明,是我出身的证明,我们不能没有这份父亲用鲜血换来的证明。与刘松林一样,我也没想到还有抚恤金。当一切都办好了,让我签字领取抚恤金的时候,我一下就懵了。捧着那600多元钱的抚恤金,我呆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对妻子说,怎么还有钱?我不知道还有钱。你知道的我不是为了钱……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该拿这些钱怎么办,直到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机会,把钱加倍捐献给了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之后,我的心里才踏实下来。
临走的时候,刘松林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来……
是啊,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来。
我想,如果下次再来,我一定要去青龙洞,一定要去父亲最终倒下的地方看看,一定要到那里去祭奠我的父亲。
父亲是座铜像
二〇〇六年的夏季,我突然接到丹东方面的邀请,邀请我前去参加“鸭绿江断桥《为了和平》大型雕塑”落成典礼。一听说这是一座纪念志愿军赴朝参战的大型群雕,我立刻就应承了。因为我是志愿军的儿子,因为我知道在物欲横流的当下,这种民间自发的追寻前辈的义举已是十分鲜有了。
落成典礼定在了9月17日,一个很普通的儿子。我在日历上圈画这个日子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日子对于我具有怎样的特殊意义,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普通的日子将带着怎样不普通的记忆走进我的生命深处。
9月17日的那天,秋阳高照。鸭绿江断桥在高远的蓝天下昂着黑色的头颅。桥头上,覆盖雕塑的红布正在缓缓落下。无数人仰望着骤然出现在眼前的这队志愿军英雄,仰望着50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出征场面,仰望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仰望着那萦绕升腾于群像之上的英魂。
据说,这其中的一尊铜像是雕塑家陈绳正先生参照我父亲的照片塑就的。最初听到这个说法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对于一个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的儿子,我对父亲的立体形态毫无概念,更何况我也不敢相信真的有谁能为我复原一个父亲。
我捧着鲜花走上前,面对群雕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就在我缓缓抬起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双眼睛,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在四目对视的那个瞬间,我的心突然禁不住地狂跳起来,我认出来了,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终于见到了父亲,终于见到了给了我生命但从未见过面从未亲近过的父亲!
感谢那些民间的精神追求者!
感谢那些铭记历史铭记先烈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