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山将李文化拨拉到一边,蹲下来,三棰两梆子,把那小青年赢了。那小青年挠着头走了。
张家山一边在手里拨拉着石子,一边和李文化拉话。
一想到三天以后的那一场赌博,我就心慌得一满盛不定。这次,咱是赢起输不起了!
干脆,给周家回个话,咱们不赌了!
不,要赌,不出这口恶气,我张家山,还叫什么张家山?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那贺红梅,还在窑里盛着哩!这次,咱要把贺家沟咱们输的钱捞回来,还要把贺老五输的钱也捞回来,治一治这周宝元!
既然是赌博,那么谁输谁赢,就很难确定!
不,我这一次,一定要赢!
要赢,只有一个办法,万无一失。你给派出所打一声招呼,正赌着,让派出所来抓赌,这样,周宝元腰里的钱,就都拿出来。罢了,再用这钱,交给贺红梅赎身!
我是要赢,但不能这样。赌博场上栽了,还得赌博场上往回捞,这才过瘾。你刚才说的,也算一种弄法,不过不合我张家山的脾气。倘若叫社会上知道了,会笑话我的!
既然你一定要赌,叫我说,这明宝咱是不能押了,再押还是输。咱要另想一些门道!
哎呀,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李文化,我是人在事中,一满有些迷糊,你也动动脑筋,想一想,看怎样赌,哪种赌法,咱们把握大些!
李文化闷着头,想了想说:镇上有个两兄弟联手,打麻将一年盖起了两层小楼。大家都说,他俩一定在麻将场上,做了什么手脚!
好,你收拾一下,提上二斤点心,咱们去请教!
张家山将石子扔了,站起,拍拍身上的土。
点心你买,我腰里没钱了!李文化说。
这天夜里,六六镇星斗满天,张家山、李文化提了二斤点心,来到一幢二层简易小楼门前,敲门。两兄弟见是张家山,分外热情。楼上落座以后,张家山曲曲弯弯,说明来意,只见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吭哧了半天,那老大说道:
我俩已金盆洗手,不干这事了。张干大,你这是难为我们!
张家山说:贺红梅的事情,二位该听说了吧!我走这一着险棋,正是为了救贺红梅。况且,那对方是周宝元,他耍世人,咱们耍耍他,也不为过!你俩说是耶不是?
兄弟两个凑到一起,又嘀嘀咕咕了一阵,看来是商量通了。
老大走到一个架板前,拿出一副麻将,哗地倒在桌上。
老大一边用手指抹牌,一边讲解道:怎么偷牌?两个指头,夹着一张牌,打出去以后,手心上的肌肉一夹,就把牌桌上的牌,夹回来了。这是小技巧,有些南方的大耍家,身上原先就揣着几张要紧的牌,紧火了,将这几张牌插上,就和了。不过不能叫人抓住。那一次,在县城里,一个南方耍家,就这么弄法,叫抓住了,众人一声喊,将他打了个半死!
老二见老大逞能,也不甘寂寞,说道:一个人势单力孤,最好的办法是二人联手。这叫溜通和。咋样溜法,这里高深莫测、玄机四伏,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题外话,对方就解开了,拆副子放牌。
张家山对这溜通和的事情,蛮有兴趣,正想细问,不料那老大又把话岔开了。老大说了另一招。老大说: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摞牌上做手脚。摞牌时,你将好牌摞到一层,牌底子摞到另一层。这样,你们两个,老揭好牌,别人老揭烂牌,遇到错开了,你吃一张牌,就倒转了!
张家山听了,拍手道:这真是行行出状元,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麻将牌上,这么多般数。不过我和李文化业务生疏,真要弄成这事,最好还是定些口诀,溜通和,顺当!
听张家山这样说,老二于是亮开家底,将他们当年麻将场上定下些的口诀,一一传授。
罢了,老大说:张干大,我们这是没有拿你当外人,才核桃、枣儿一齐往出腾,你可不能到处瞎说,卖我们!
老二也说:自从挣下这座小楼以后,我们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张家山说:我一向口紧的,二位放心!
起身时,张家山又说:帮人帮到底,这麻将牌,也借我们一用!
老二将麻将整起,交给李文化。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放下饭碗,张家山对谷子干妈说:
谷子,我听说李家村的李士旺老汉,这两天走了。可怜兮兮的,身后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你去买个花圈,代表咱们事务所给送去,顺路,你再回家看看,看你那几个宝贝儿子,把地种了没有。
我这几天,正想回家去看看的!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又说:你把红梅也带上,有个伴儿,反正她在这里也没事!
好!
支走了她俩,张家山神色严肃地将门关上,然后支起桌子,放上毡片,将牌三三两两地取出。
来,咱们商议一下,定出些口诀!张家山叫李文化。
两人关起门来,圈到家里,像做贼一样,从早上一直干到下午红日西斜。参考那二兄弟提供的口诀,再加上他们自己的思考,凑成九字真言。这九个字是:松、顶、打、成、和、吃、乱、摸、风。
九字口诀既已定出,张家山说:写上两张,咱一人一张,从今个儿起,咱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这口诀背会。李文化,你说咋样?
李文化说:论起背功来,我比你强。说不定,我有个时对时,就背会了!
光背会不行,还要现场发挥,灵活运用!
李文化已经不再听张家山的聒噪,扯开嗓子,背起来。
松--我这一次满是松了!
顶--把庄家顶紧!
打--打牌打牌!
成--这次看来只有我成了!
和--没和没和!有和有和!
吃--不吃牌了,吃牌露张!
乱--我这牌还乱着哩!
摸--自摸自摸!
风--出风报停!
张家山说:这九个只是顶九个数目字用,牌有条、饼、万,如何要条,如何要饼,如何要万,咱们还得规划一番。我思谋着:要条时牌顺着出,要万时牌斜着出,要饼时牌横着出,如何?
好!李文化表示赞同,接着他又说,咦,张干大,我这里还有个问题,明明是一抹牌,你拆了一张放和,还不合常规。牌推倒,明眼人一眼就会看穿的!
张家山说:这还不好办!比如我手里的牌顺着出来,诈唬一声下家吃牌,这是要六条了。你手里有个五条,有个六条,你先打出五条,转过一圈后,揭起牌来,倒两倒,将六条在手里攥攥,问问大伙:牌回头了,留不留?算了不留了。说话间,六条顺手打出,我不就和了?我若还想再骚情上两句,不妨说:幸亏我没碰牌,要么,对面就自摸了!
李文化鼓掌说:张干大,你真是聪明过人!
张家山说:聪明人干啥事都聪明!
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每人拿着纸,踱着方步,念念有词,像小学生背书一般。纸背在后边,故意不去看,哪个字记不住了,拿着眼前看一下,又赶快把那纸背着屁股后边去了。
正背着,有人敲门,听声音是谷子干妈。
大天白日的,把门关起来干什么?谷子干妈在门外大声地问。
李文化念叨着,毫无表情地将门关子拉开。
谷子干妈看了念念有词的李文化,又看了看念念有词的张家山,一边用笤帚扫鞋上的土,一边说:一天没见,你们两个大男人,咋就像叫狐狸精给缠住了,成了瓷人!
两人都正在情绪中,没答理她,继续念念有词地背。
谷子干妈抡起笤帚,朝张家山的屁股上给了一下。
张家山好容易有了一点儿感觉。
他瓷着眼睛,看了一眼谷子干妈,说道:谷子,后格,你跟红梅出去躲上一天,我要和周宝元在这屋里来一场大赌。
谷子干妈想说点什么,看了看张家山严肃得怕人的脸色,她没有说。
贺红梅在屋外悄声说:谷子干妈,张干大要赌博,你不劝劝他!
你张干大不是那号糊涂人。他要做这事,自有他这样做的道理。唉,男人们!
谷子干妈说完,开始挽起袖子做饭。贺红梅忙抱来柴禾,拢火。
三天时间,说话间就到了。这天一早,公鸡喔喔地啼着。贪睡的张家山,这天破例起了个大早,将两扇房门开圆,然后抱了把扫帚,在大门口慢吞吞地扫着。
这不叫扫地,这叫拿了把扫帚在做运动。地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给关老爷画胡子。
让我扫吧,张干大!贺红梅过来抢扫帚。
张家山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继续扫着。
谷子干妈使了个眼色,叫红梅不要去惊扰张家山。
太阳初升的时候,早饭已经吃过。地很干净,上面洒了些水。麻将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中间。桌上的麻将,四堵墙一样,也端端正正地摆好。
谷子干妈背个小包袱,和贺红梅要躲出去。
门口。
谷子干妈充满爱意的目光,在张家山脸上停下来。
他张干大,你不是那二年了。凡事不可逞强!能撑过去,就撑,撑不过,就松下来,毕竟是有搭几岁的人了!谷子干妈说。
我知道!
张家山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一种温柔的东西。他抬起头来望着谷子干妈。突然,越过谷子干妈的头顶,他看见远远的山路上,一颠一颠地,过来了周宝元,于是,混浊的眼神,突然像豹子一样锐利和明亮起来。
谷子干妈从张家山的眼神发现了什么,扭头一看,也看见了周宝元。
红梅,咱们走!
谷子干妈手牵着贺红梅,匆匆而去。
周宝元下了山路,拐过墙角。在拐过墙角的时候,顺便撒了一泡尿。撒罢尿,一边拴裤带,一边来到门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癞人手,果然说到做到!我在这里,迎候你多时了!张家山手扶门框,一面大笑,跟刚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男人家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况且这次,遇的是你张干大!周宝元已经把裤带拴好,他拽拽衣襟,拍拍小肚子,回答说。
闲话少说,咱们进屋吧!
张干大,我刚才在山梁上,瞅见你家门口有个人影,瞧那走势,好像是贺红梅!
周宝元,你这是瞅花眼了,那是你谷子干妈!
我想也是!
闲拉着,进了屋子,周宝元见屋子中间,端端正正地支了个桌子,放着麻将,他有些意外。
张干大,你看,我把明宝盒子都带来了!
张家山接过明宝盒子,一把扔到炕上:尔格社会,讲究潮流。十亿人民九亿赌,剩下一亿作候补。这赌的,就是麻将!咱们撵撵潮流,最好!
周宝元哼唧了两声,只好坐在桌前。
三缺一!他说。
李文化,你到门口瞅瞅,看见个过路的,拉过来,支个桌子腿儿!
李文化往门口一站,恰好遇见田庄的田本宽,于是不容分说,拉了进来。
麻将场上,一场昏天黑地的大赌,张家山、李文化有备而来,依计而行,直赢得周宝元场光地净,叫苦连天。
暮色四合。
周宝元栽得不明不白的,哭丧着脸,走了。
张干大,这事没完!周宝元说。
谷子干妈、贺红梅见周宝元走了,急急地回到所里。谷子干妈进门第一眼,先看张家山的脸色。张家山面色沉重,耷拉着眼皮,脸上根本看不出个输赢。
有一串鼻涕,从张家山的鼻子上掉下来,挂在腔子上。
谷子干妈掏出手绢,将这鼻涕擦掉。
赢了!踢死了周宝元!李文化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瞅了谷子干妈一眼,将结果说出。
说完,李文化将赢下的钱,一张不剩地掏出来,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将自己身上的钱,也掏出来,两沓钱合在一起,全部交给了谷子干妈。
你数一数,谷子!
说完,张家山挪动身子,走过来,心不在焉地摞麻将,往盒里送。
李文化眼瞅着谷子干妈数钱,他想知道究竟赢了多少。
一共是七百一十三块钱!谷子干妈说。
将那钱,取出二百,你拿着,是你交给我的本钱。取出四百,交给贺红梅,让她拿给她大,去还周宝元的赌债。剩下的,给我吧,这是那天在贺家沟,我输的!
谷子干妈应了一声,然后给指头蘸了些唾沫,又一五一十,按张家山吩咐的,将这些钱分开。
接过谷子干妈递过来的钱,张家山数出三张,给李文化:这是那天贺家沟,我借你的!
张家山扶着桌子站起,挪到炕上,身子一横,上了炕。上炕以后,他指着还没有摞完的麻将,对李文化说:
李文化,你将麻将拾掇了,送给西头那两兄弟去吧!我有些累了,让我躺一躺!
张家山感到全身筋骨疼痛,他呻吟起来。
谷子干妈拿起一只枕头,塞到他头底下。
叮叮咚咚,李文化在装麻将。谷子干妈和贺红梅在扫地、拾掇房子,乍舞着做饭。
李文化说:张干大,我看这麻将桌子,就支着吧!牌也放在咱这儿!这营生能干,空里叨着吃,又省心,又不要摊本,比咱办这个民事调解所,来钱快多了!
张家山见说,一扑拾起来,骂道:屁话,你经过多少事情!小子,见好就收吧!这种营生,干多了,要折阳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