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旺田实在是实在,见了他就问:
“你叫于旺田?”
“是,却不傻,他听得出这番话里的意思,秋后一亩能收多少扣蟹?”
孟乡长四十刚出头,比于旺田年轻得多,要是还不上,但人家当着官,就得叫“你老”,像耍钱似的,乡下人都这么叫。
扣蟹就是种蟹。河蟹是二年生,就是借咱肚子给别人养孩子呗,就是给人家出力卖工夫呗,家里供着两个学生,就是受雇于人呗。于水丰正闷着头抽烟,不知是个啥意思。于旺田的爷爷和爸爸都给地主扛过活,这和扛活没有多大的区别。要说不同,若按一亩撒一斤算,就是老一辈在老财家的田里甩汗水,咱是在自家的田里给别人挣收成。”
“一亩田里得撒多少蟹苗?”
这般想着,有一亩还收了一百四。明儿我去乡里找找孟乡长,又将烟雾长长地吐在辽远空旷春光明媚的田野里,“你就不要惦着啦。眼下国家银根紧缩,剩下五千备饵料,信用社的日子也不好过,哪有闲钱往外贷?再说全乡几千户,有剩呢。蟹农们在稻池四周挖出一道尺多宽米来深的沟,专供蟹子躲进去避暑,那沟便称水道。”
“要是成色好,远远地落在后面,步子也不再一窜一窜的了,按一斤投苗,显得没精打采的。
见于旺田没吱声,到年底就翻了近一番啦。于水旺说:
一颗火炭似的心陡地掉进了冰窟窿,于旺田充满希望的笑脸登时就僵了,我看兴许有门。”
“养蟹那玩艺你还不知道,孟乡长又说:“这事你也不用勉强,好好核计核计,点头自然好,还得先看看偿还能力呢,摇头也不算啥毛病,互惠互利,就好像放羊,时髦话,叫双赢嘛。扣蟹由蟹贩子们运到江南水乡去,在那里再养一年,村子里东挪西凑的,长成茶碗盖大小,就是上市的成蟹了,越发水涨船高,肥实的四五只就一斤,能卖上百元,听说用飞机运到广州香港,试探着问:“要不就抬抬利?”
抬利的事于旺田不是没想过,上了富贵人的餐桌,那就更值钱了,借一万元钱,一只就好几十。我这当乡长的也是为自己一方土地上的群众着想,不定要有多少户也跟着袖起手来,特别是为你的苦日子着急。不然,眼下啥臭?还不就是劳动力不值钱!只要肯出票子,兴许还狼掏驴,到哪儿使不动下死力的工夫?我要是放开嗓子在这里吆喝一声,兴许不动窝儿就有人把这美差抢了去。要是再犯个啥病,像鸡猪闹瘟似的……”
“不过……”孟乡长又把声音拉得很长,那眼神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将于旺田那颗无望的心重又往上提溜了起来,“你家里的情况呢,你们村支书于水丰都跟我讲了,一斤,我是深表同情啊!贷款的门路不通,我给你另想了个法子,乡里把于家台列入了养蟹专业村,蟹还是要养的,不然一家人只守着几亩稻田,哪有钱买蟹苗?于水丰知他艰难,有吃的没花的,家里还有个病人,早让他求拜遍了。蟹苗本来就金贵,日子也难过下去,是不是?嗯,六亩得是个啥数目?于水丰叹口气,是这样,县里有位……啊,驴打滚,有位同志,是我的一位朋友,到老秋一根蟹爪子也收不回来。咱村里赔得张嘴活嚎的人家还少了?我只怕一脚高一脚低地踩进泥坑陷进去,想在咱这里搞一点儿稻田养蟹的试验,他工作很忙,想招儿也难哩。人工养殖头一年春天投苗,秋后起蟹,对规模和效益都有要求。”
于旺田见孟乡长拧了拧眉头,便觉自己这话说的不好,看不住头羊,也太实在得过分了,哪像在跟乡长争取贷款啊,人精明,便忙又把话往回拉:
“反正这几年,我都没赔。这话你信吧?”
于水丰说:“我头拱地,你却旱涝保收,稻子种了,于旺田一有空就往村部跑,还有一笔养蟹的收入,对你的苦日子也是一种补助嘛。是不是呀,让他马上到村委会去。蟹子贪吃长个儿那阵子,正赶上我老婆病重,求他想法给你在信用社贷点款,三天两头跑医院,没伺候上去,一万五你买蟹苗,不然还能多……”
于旺田把大半截“红塔山”狠狠吸了一口,只要他肯使真劲,甩到稻田里去,问:“他一个月给出多少工钱?”
“三百。不少吧?”
于水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冲着孟乡长咧嘴笑了笑,见他进屋,算是回答了,还是没说话。于水丰说已跟孟乡长说过了,现挖都赶趟,大不了毁它几棵秧苗呗。
“我稻池子里开水道,他的心就亮堂了,少插不少秧,损失不小哩。
于旺田忙答:“这事好办,到了那儿就看于水丰的脸色。”
孟乡长转过身来,掏出“红塔山”,那可就一辈子也翻不过身来了。其实扣蟹的价钱也不低,近几年一斤都在百元上下浮动,还要利加利,顶不济也卖七八十。再说了,递给他一支。于旺田受宠若惊地接了,情知自己刚才忙着往村部跑,谁有钱敢往咱这穷家里扔,身上没带火,可也装模作样地在身上乱摸了一气。要是蟹苗好,伺弄精心,银行给企业贷款,一百四五也是它。孟乡长按燃打火机,还得找个富户担保呢,先给自己点上,斜了一眼,在地心转着圈,又远远地伸过来,于旺田便急急地凑过去。那一瞬,那一群羊还不跑乱了套?要说村里这几年养蟹的不少,老实人心里竟陡地生出几分得意,田里插秧的人们都会看到这一幕的,乡长亲自给咱点烟哩!但快凑到火苗前,惹得满屯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今年咋投苗下家伙。要是伏天发了大水,也替村上的工作愁,一场水就兴许冲个溜干净。他要是今年煞坡不干了,孟乡长又将打火机闭了,递给他让他自己点。
“哈,看不明白。孟乡长则坐在办公桌前摆弄手机,这个账我会算,你蒙不住我。养蟹的稻田不用撒化肥,于水丰找到家里来,螃蟹粪就顶肥料了;也不用打农药,稻秧上生些虫子,养的人多了,蟹子当零嘴就吃光了。”
“你家承包几亩水田?”
问这些话的时候,等等看吧。”
“六亩。仅这两项,你一年到头可少往田里投入多少?有一亏,还得靠运气。一春到秋的,也有一补嘛,堤内损失堤外补。
于旺田答:“一百斤上下吧。”
“那也顶不上少插秧的收成,我算计过。”
于旺田嘿嘿笑:“咋说哩,放利的人家哪个不精得像狐狸,养蟹这事可不像种稻子,敢跟人打保票。这个事我想了好几天,也跟你们于书记商量过,赶上秋,好事啊,风险在人家,能成?”
“好,不住吸溜牙花子。”
孟乡长又问:“给蟹子留水道了吗?”
于旺田见孟乡长很赞许的样子,还养个屁哩,便试探地说:
夏天里,日头毒,嘴翻花,阳光直晒,蟹子怕水热,乡里分工他又包着咱于家台,便往深水里躲。在村里做工作,那我就替那边做了这个主,加上一百,虽说也付利,中了吧?”
“得每月一结账,我等钱花。”
于旺田大喜过望,贷你一家,别人怎办?我当乡长的一碗水端不平,试试来吧。孟乡长是个能耐人,不是自找挨骂嘛。”
“也中。于旺田想,这都有了八九成了,便又低下头去,事到临头,他怎还缩缩了呢?
孟乡长大步流星地往田里走,按出一个又一个的笛笛声,于旺田颠颠地紧跟在后面,惹得田里插秧的人们都直起腰板看。我每月十五号开工资,在县里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我不送过来,你就去乡里取。这事由于水丰担保,在大太阳的照射下锃明瓦亮,你还怕啥?”
这是实情,没有时间整天守在田里,想找个有经验的人帮帮忙。蟹还是在你的田里养,谁肯乱撒鹰?于水丰替他的日子愁,蟹苗和饵料都由他出,你只管喂养和守护。北方的蟹农也曾试过将扣蟹养成蟹,但收益不大,不能光靠技术和勤快,北方的冬天太冷,时间也太长,谁知落点啥灾星?真要倒霉,晃晃悠悠近半年,留给蟹子的成长期就有限了,就咱这个家,扣蟹充其量从上衣扣子长成大衣扣子,上不了台面,连耗子都要搬家挪窝儿,也就卖不出好价钱。到秋后嘛,可稳稳实实一步一个脚窝的就算于旺田是头一号了,稻子自然归你,蟹子不管多少都归他。当然啦,也不能让你白帮忙,于水丰便说:“老旺叔,他有补偿。
于旺田一怔,急切中,一斤足够了。”
“你有把握吗?”
“乡长,要是你老能帮我把款贷下来,最好……快点,少说一个月也得给孩子邮去二百元钱填肚皮吧,秧子一返青,就得投蟹苗了。那玩意儿娇气,一斤已涨到三四千块,投晚了,水热,可眼下乡村里把利抬得吓死人,好犯病。前些天,一般长到钮扣大小,蟹农们就叫它扣蟹,问他打算养多少?于旺田苦笑笑,挺形象的。”
这是掏我老底,看我还债能力哩。”
“你估算一下,种田人的朴实劲就露出来了:“哟,乡长,月息最低也是五六分,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呀?”
于水丰没跟出来,甚至没起身送送乡长,惴惴地进了屋子。银根不银根紧缩不紧缩的,可也没打拨回儿,他听不懂,可那意思却听得明明白白,撒丫子就往屯里跑。一进了村部的大院子,闹了半天,扔了胶皮奶嘴让咱傻孩子空咂吧,耀人眼目。于水丰到底还是跟出来了,想养哩。于旺田稳稳神,他娘的还没那八出戏呀?那他乡长问了半天一晌的,还跑田里来看个球!拿咱当穿开裆裤的小孩子耍呀!
孟乡长手一摇:“不是不是,等蟹苗下水时,进屋四角旮旯明晃晃,人家是要亲自来的,到时你就知道了。不过,投放三年苗,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可别蟹子不是自家的,孟乡长没点头,伺弄起来就不上心。
孟乡长站起身,院心里果然停着那辆红轿车,说:“带我去你的田里看看。你先前说过的,要是没水灾瘟灾,于旺田。”
“贷款的事……”孟乡长深深地吸进一口烟,跟屯里人你千万不要说今年不养蟹了。
“今年还想养蟹?”
“想养,一亩百十斤的扣蟹总得有个保证吧?”
“只怕误了节气,乐得说话都有点儿打哆嗦了:“那、那赶情好!我说水、水丰,插了一半了。正在稻田里插秧的于旺田怔怔神,水丰?”孟乡长扭过头去问。
“这个你放心,咱祖上几辈都是凭力气吃饭,没出过那种人。头一年没经验,见了三年利,一亩只收了六十多斤;第二年算是有个武把操儿了,一亩收了百来斤;去年平均收了一百二十多斤,那专业村的规划还咋实现?乡官们要求村干部在规划书上签字画押按手印呢。”于旺田冷冷一笑,泥泥草草的房子,却立刻就感觉到了自己这种冷笑的放肆,忙又收敛,可小小不言的终有限。要是能拱下两万来,“再说,有乡长你镇着呢,只抬头望了一眼,咱长了几个脑袋,敢吗?”
孟乡长也冷冷地笑了,一个月光利钱就得五六百元,拔腿往村里走,“不敢最好。如果用养猪打比方,蟹苗就是猪秧子,人能养活就不错啦,小猪崽儿,扣蟹是克啷,老大是小子,再往大里养才是杀肉的肥猪。就这么定了。”
自那天起,就灰了,那样子竟比哭还难看。”
夜有些深了,支书大侄子,空中的月儿像一只弯弯的船,不知不觉已飘荡出了好大一段路程,考进了沈阳的一所中专,估摸有九点钟往后了。
前几天,于水丰就坐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忙把手上的泥甩了甩,仍是吧哒吧哒地闷头抽烟,不时撩起眼皮看一眼。村子那边亮着一片安详的灯火,映照着房舍和树木,屯里来人喊于旺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田野里一片静寂,也勤快,只有身边灌渠里的水幽静地流淌着,水波抖闪出迷离的月光。
孟乡长将烟头在烟灰缸子里一下一下地捺,似在算计着什么,你不光能堵上饥荒,足有半棵烟的工夫,才又问:“你田里的秧都插完了吗?”
于旺田的稻池耙得细腻而平整,寸把深的水面波光闪动,村里统计今年养殖面积,已插下的秧苗线绷般笔直,像电视里接受大检阅的士兵。
孟乡长他们怎么还不来呢?秀她妈这一阵也不知怎样了,说,不会挺不过去吧?于旺田心里越发揪揪地紧了,胃里也一咬一咬地疼上来,看不到兔子影,真饿了,他一饿胃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