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召开抗洪抢险庆功大会,除了受表彰的先进个人和集体,县直机关的领导和全县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以及所有的村支书都参加了大会,坐满了县里的大礼堂。先进个人和集体坐在前面,先进个人还披红戴花。那“红花”是用大红的缎子被面绾结而成,红闪闪的极抢眼。
于旺田坐在第二排,在进行曲的音乐声中,他激动、忐忑、不安,一切又似在梦中。稀哩糊涂的,自己怎么就坐在了这里?怎么就成了引人注目的“先进”,或叫“劳模”?可这大红的缎子被面却是真实的,用手掌摩挲上去,细润而光滑,像……像苏凤荣的身子。工作人员给他披挂时,他想了又想,怯怯地还是问了,自以为问得还挺巧妙:“可别弄埋汰了,埋汰了以后还咋给别人用?”工作人员笑,说埋汰不埋汰它也是你的了,这就是奖励给你的。于旺田心里托底了,有了这东西,和苏凤荣结婚时就有了新被子,不然,咋豁得出钱来买这么高级的东西。就是当年和秀她妈办喜事时,两套被褥也不过都是布料的。凤荣真是有福的人,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这话有理,不信也得信啊!
听说于旺田要来县里开会,昨儿傍黑时苏凤荣就来到家里,给他买了白衬衫,灰色的长裤,让他一一试过了,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两样东西,一样是染发水,说他头发花花白白的不好看,要给他染染。于旺田惊诧,问:“染头发你也会?”
苏凤荣说,这有啥会不会,照着说明书咱试呗,大不了多用两盆水洗洗。说着就要动手给他染。
于旺田却笑着躲,说不染,我可不染,半天会开过,我还得下田里做活呢,老白毛子一下变成黑头小子,还不让屯里人笑话呀!
苏凤荣说,那笑话啥,城里人都染,三十多岁就染,有那女孩子还把好端端的头发染成黄的红的呢。
于旺田说,谁愿染谁染,反正我不染。我看屯里有人染过,过了十天半月的,一截子白又从头皮上拱出来了,反倒更砢碜。
苏凤荣说,那以后我就常给你染,这一瓶能染好几回呢。
于旺田说,那我也不染,让人笑呢,满脸的褶子,一把的岁数,跟黑头发不配套。还是你留着自己染吧,你也见白头发了,我愿意我媳妇永远年轻漂亮。
苏凤荣杵了他一下,又扫了在旁边看他们乐的水秀一眼。那水秀抿嘴一笑,立刻识趣地躲回西屋去了。
苏凤荣又拿出一只刮脸刀来,说不染就不染,这个你可得听我的,把胡子刮干净。
以前,于旺田都是理发时,才把脸刮一刮,平时胡子长了,就用剪子对着镜子剪一剪,用这种刮脸刀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所以用时就显得笨手笨脚,也刮不干净。苏凤荣又给他往下巴重抹肥皂,亲自接过刮脸刀给他刮。
于旺田又有些后悔了,说这么急干什么,明天才去开会呢,明早再刮多好。
苏凤荣说,一夜的工夫能长出多少,愿刮明早再给你刮。
这般亲近着,于旺田便有些蠢蠢欲动,小声说,我想乐乐。
苏凤荣脸一红,又往西屋扫了一眼,也小声说,你疯啦,愿乐自己乐去。
于旺田说,一个人咋乐得起来,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乐。
苏凤荣便狠狠掐了他一把,说,可别让孩子骂咱们老不正经,你快回田里去吧,天一黑,怕又有人惦着咱田里的东西啦。
今儿一早,苏凤荣早早打发水秀到田里换回于旺田。放暑假时,儿子水强寄回家一封信,说今年放假不回家了,有同学帮他找了份活计,到建筑工地当小工,管三顿饭,一天还给十五块钱。孩子大了,他妈一死,更懂事了,知道帮他爸爸承担过日子的艰难。于旺田回到家里,见炕桌上已摆了稀粥饼子咸瓜条,炕柜上放着折叠好的衣裤,连洗脸水都打好了。苏凤荣催他快洗快吃快换衣,好随村支书去县里开大会。于旺田看看板柜上的电子表,问:
你这么早叫我回家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安排?
苏凤荣脸先红了,说大清早的还有什么安排。
于旺田便猴急地凑上去,说你也想乐了,是不是?
苏凤荣推他,说哪有大清早干这种事的,你不怕让人知道了笑掉大牙?于旺田说,那笑啥,日本人最讲究早晨做这事,说精神好,体力壮,种下的孩子也根正苗壮。
苏凤荣说,你又听朱老九胡诌八咧,他还能拉出好屎来?
于旺田说才不是他说的呢,是匣子里说的。
苏凤荣说,你不在田里好好看蟹子,抱个破匣子专听这玩艺儿,多老实的人也得听坏了。
说是这般说,半推半就的,两人便乐了一回,那滋味果然就比往常大觉不同。
手拂着大红的缎子被面,心里想着早晨时的事情,身子不由又热起来,心也咚咚地跳得急了。这个时候,县里的五大班子领导便依次顺着礼堂过道走向主席台,台上早摆着名牌,领导们一一在名牌后面落座了。于旺田看到吕书记是坐在正中稍偏一点儿的地方,位置仅次于县委书记和县长。吕书记坐下后,眼睛便往台下看,正与于旺田对上光。于旺田有些慌了,不知自己该是向吕书记点头好,还是装作没看到?这不是在自家田里,吕书记认识的人多了,自己这种时候和台上的大官套近乎,不定让别人咋撇嘴呢。这么一想,便急急地将目光躲开。没想那吕书记竟站起身,直向台下走来,隔着前面一排人,远远伸了手过来,大声招呼:
“老旺哥,你好啊!”
于旺田也站起身,把手伸过去,让吕书记紧紧的握着,嘿嘿地只是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那声“老旺哥”叫得很响亮,像空谷里的回音,一遍遍地在耳畔回响。
记者们不失时机地拥过来,摄像机照相机都对准了吕书记和于旺田,闪光灯一下一下晃得耀眼。吕书记笑着给大家介绍:
“于旺田是我的帮扶脱贫对象。这位老同志好啊,遇灾不堕志,勤劳致富,守法脱贫,以后你们要多宣传和树立这样的典型。”
于旺田越发不知说什么好,想把手抽回来,可手却越发被吕书记拉得紧了。
大会开的很热烈,也很隆重,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讲了很长时间的话,吕书记宣布受表彰的决定和名单,受表彰的个人和集体也都有代表讲话。掌声一次次响起,当受表彰的人们走上主席台从领导手里接过奖状和锦旗时,掌声和进行曲的旋律便把那种热烈和隆重推向了最高潮。那一刻,于旺田忘记了在村里选举时的尴尬和无奈,觉得自己确是很光荣很高大,甚至注意到了记者们的镜头是不是对准了自己。今儿晚上,乡亲们就会在电视里看到自己领奖时的模样了,凤荣更会看得留心留意,她吃过饭就会守到电视前去,瞪大眼睛等着。
那天选举后,于旺田把自己的窝囊与不平都跟苏凤荣讲了,没想苏凤荣很高兴,说选不上咱不憋屈,选上了为啥不高兴?咋说受表扬也比挨骂好听。你别听那些三七疙瘩话,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喝不上酒说酒辣。咱不是没做啥对不起乡亲们的亏心事吗?没做贼就别心虚,拿过去的劳模跟自个儿比啥?有了苏凤荣的这番话,于旺田就觉心里安实多了,反倒暗暗盼着大会快些开。于旺田觉着会上最重要的内容还是吕书记宣读的表彰决定,那情景和神态有点儿像电视里看到的金銮殿上念圣旨,圣旨既下,雷打不动。县里把这最重要的事交给吕书记做,可见吕书记的位置非同寻常了。
大会之后是会餐。县招待所的大厅里,几十张大圆桌摆得满满登登,桌上大鱼大肉,荤的素的,炒的炸的,还有热气腾腾的火锅,可比家里过年的嚼货厚实多了。县长发表了祝酒词后,大厅里便热闹起来,一片“干、干”的敬酒声和碰杯声。于旺田先还缩手缩脚,只敢夹些眼前的菜,坐在他旁边的于水丰便一边给他做样子,一边附耳提醒:“老旺叔,坐到这儿,就老母猪上锅台,拉下脸来造啊!不造白不造,不造撤桌时也都倒进泔水缸里去了。”
县领导挨桌来敬酒了。吕书记又特意到了于旺田跟前,朗声笑语地说:“老旺哥,这可是咱老哥俩头一回喝酒啊!来,我敬你,祝你勤劳致富,早奔小康,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吕书记说着,半杯白酒便一仰脖都干下去了,还故意将杯子倒过来亮底,让他看一滴酒都没留,以此展示诚意。一桌人看了,齐声叫好。于旺田惊惊地望着自己杯里的酒,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吕书记,我、我这……”
“喝嘛。对酒当歌,歌什么呢?今天是个好日子嘛。”
大厅前面的小舞台上,一个女演员正在放声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里的人们正沉浸在一片杯盏交错的哄杂声中。
于水丰在旁边也劝:“喝吧,吕书记是专敬你的。”
于旺田一仰脖,半杯酒也下肚了。他只觉那股热热辣辣的东西顺着食道落下去,又迅速向周身滋漫开。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这般喝酒啊!
一桌的人又叫好。趁这机会,于水丰对吕书记说:“吕书记,我叫于水丰,是于家台村的村支书。”
吕书记点头:“知道,知道。”
于水丰说:“不知吕书记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好啊,好啊。”吕书记又点头,眼睛却往别处看。另一餐桌的人正向他打招呼,他又点头又举杯地向那边示意,并有拔步离开的意思了。
“吕书记您看……”于水丰似乎想把约见的事敲定下来。
“哦,你说什么?”吕书记的注意力回到眼前来。
“我想请您安排个时间,跟您谈谈。”于水丰又说了一遍。
“谈什么呢?”
“是村里工作上的事,主要是扶贫帮困的事。”
“想法很好嘛。我看你还是先找乡里的领导谈,有什么困难确需县里帮助解决的,咱们再谈好不好?”
“我觉得有些事,还是直接跟您谈好。”
“再说,再说。”
吕书记说完就走了,又去别的桌敬酒。于水丰讪讪地坐在那里发怔,不再似刚才那般踊跃地伸筷端杯。坐在身旁目睹了这一幕的于旺田觉得于水丰这事做的有些不识时务,你以为你谁?你不也是吕书记去了两次于家台才让人家拉过两次手点过两次头吗?你没看人家正忙着吗?县里的大官能在酒桌上跟你谈事?就是跟孟乡长,你也得分分场合看看眼色吧?当然,这些话于旺田不能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并且是酒落肚头发胀时,才敢这般晕晕忽忽斗着胆子想,见于水丰讪讪的样子又有点儿可怜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说话:
“看不出,吕书记这么能喝。我只喝一口,脑袋就有点儿大了。”
两人眼见着到了又一桌的吕书记说笑间,已又将半杯白酒倒进了嘴巴。
于水丰冷笑:“你以为他真喝?他杯里是白水。”
于旺田不信:“不可能,我眼看着是那个服务员刚给他倒上的。”
“服务员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捧的壶里都是水。哼,这点鬼招子,也就唬唬你。”
这回轮到于旺田讪笑了:“那几十桌子下来,灌谁一肚子冷水也够呛。”
于水丰又冷笑:“哼,工作嘛,当官嘛,有所得就得有所失。用篾箩子扣家雀,还得舍出一把米呢。”
于旺田还是认为于水丰被掩(使人出丑)住了,一时下不来台,才说这样的话。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儿,平时都是在屯里掩别人,这回是挺大的一张脸叫别人掩,而且是热脸碰上了凉屁股,难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