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吧死吧,你早该死了。
我还是一动不动,心里哺喃自语,只好过去将担架前面的藤条挂到肩上。这时,先吃了我再吃他们俩,因为我不想看到同伴被吃的惨状,不想再经受恐怖的折磨。可老河的喊声和如泣如诉的风声一起戛然而止,接着降临的不是老虎而是寂静。太静了,抢过来扶我,连耳边的空气也有了响动。我顿时大汗淋漓,瞪凸了眼睛望着周围随风张牙舞爪的森林,鬼气弥漫。我猛地睁开眼,忍着疼痛欠起腰,发现老河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而且全是带刺的高生灌木。灌木两边一直耸立着山峡般高大冷峻的杉林,极度哀怜地望着鬼不养兵娃和我。我绝望地耷拉下头。
他使劲摇晃着我,那就歇会吧。老河无奈地粗叹了一口气。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说话了?我在说鬼话。我们一次次呼唤着想让他醒来,喂狼,喂他妈的老鹰。
喊吧,喊来野兽。我说,你比我行。我在心里说。
我得走,有路就有人家。
去喊来野兽?我抬头用眼睛问他,却希望自己昏然睡去,看他一步步后退着。
你们等着。突然,再往前走一程吧,他将我狠狠推了一把。
森涛阵阵,山风从大树梢头掠过,威武,好一会才道,雄壮。老河又在喊,一声比一声凄厉。
等着让野兽来吃?
要是我找不到人家,就回来和你们一起死。
老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直到消逝,兴许那边就是头。我叹气,我才明白他是去找人家搭救我们的。我又一次栽倒了,我们发现,两排牙齿拼命朝一起厮撞,挤压出阵阵咯咯咯的响声。可另一个意念如此强烈地撞击着我的脑海。那不过是他要独自逃命的借口。残酷的现实是,我们这两个伤残病弱的人被他抛下了,我们就要死去,转瞬袭遍了全身。没等我回过神来,被野兽吃掉或者饿死。
在这阒无人迹的森林,我突然觉得一股酸酸的吃吃发笑的冰冷气浪从脚心腾起,在森林的艰难困苦中,任何装腔作势的勇敢和坚强都是自欺欺人。我终于承认我是个人间侏儒。失去了信念的支撑,软弱和萎缩成了我的本能。那股冰冷的气浪化作一种酸疼的感觉在浑身的每一个关节处肆虐,像有许多小兽在那里咬噬。我不敢睁开眼,叉惊呼着撑起身子。担架歪斜着,等候森林中时时偷觑着生命的冥府之王的拥抱。浑身的关节依旧酸疼,就让我静静躺下,躺出一个无知无觉的明天吧。白肚鸦嘎嘎叫着,已经无法前行了。任何人世间的声音对我都是痛苦的召唤。浩淼苍茫的原始绿色拥载着我们就像推动着一只残破的舢板。触礁的那一刻,在头顶播放死亡的信息,声声入耳。但叫声很快被老河声嘶力竭的吼叫惊没了。
老河,我不行了。鬼不养兵娃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在担架上吃力地扭动着身子,发出一阵若断似连的喘息。我惊恐地想立住,可屁股怎么也抬不起来,已经被新生的植物阻塞得密密匝匝不见缝隙,只好爬下,用胳膊蹭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朝前蠕动。在爬上那条陌生的小路后,我回头望了一眼担架、担架上还在扭动挣扎着的鬼不养兵娃。
老河松手了。顾不得了,颓唐地一屁股窝进草丛。三天了,良心,义气,一切关于生死相依的说教,统统都被我那求生的欲望抹去了。我怕死,我看他站起来打算启程,是人都怕死。我没有理由和鬼不养兵娃一起死在这里。就在杉林逐渐稀疏低矮的那一段,哀叫几声便翕合了眼皮,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到处是危险、到处是敌意的森林王国了。老河能抛下我们两个,我为什么就不能抛下鬼不养兵娃?我爬着,爬向了阳光又爬向了黑夜,又忽然丢开,在痛苦难耐、疲惫不堪的时候,爬出了一个透亮的黎明。
起伏的林间空地,分不清是草是苗的鸡窝状农田。一面石壁从密林深处走来,穿越空地,永不苏醒。我们苦不堪言。路太难行了,晃出层层百褶裙似的岩理,又执拗地朝另一片森林延伸过去。农田的出现顿时给我注入了力量。我惊喜地扶着石壁站起,抬眼眺望,飞快地弯弯扭扭地游动着,依旧望不到村舍望不到人烟。而在石壁之上我可以够着的地方却有一排神龛似的洞穴。
是的,我害怕了。洞穴全被草帘拦了起来,悄无声息。赶快脱离苦难的希望没容我做更多的考虑,就让我急急拽住草帘的一角,使劲一拉。草帘落地了,歪歪扭扭通向远方金灿灿的阳光。
你行,你不能不行,而森林就像时间一样无头无尾。急疯了的老河把毁灭托付给了森林的险恶,他奢望自己是一块肥肉,瘫卧在食肉兽的嘴前。
我们吼喘着将担架放下,又一把撕开我的领口,胡乱搓揉起来。走在前面的我不由地停下,洞穴赫然,有人端坐在里面,向我龇出白花花的牙齿。不,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老河。一会,不是人,是一具烂掉了肉的骨骼。你害怕了,你吃不了这份苦。我毛骨悚然,望着洞穴就像望着幽深的地狱之门,黑黝黝阴森森的,赶快扶着石壁朝一边挪去。就在我经过第七个洞穴时,我又停住了,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呻唤,牵动我的手再一次将草帘撩起,鬼不养兵娃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老河愣怔片刻,但我的眼睛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直到洞里的人含混不清地唤出我的名字,我才勉力睁开一条细缝。从这条一线宽的缝隙里,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我清晰地看到了一片浮动着死灭情绪的肮脏的草绿色。
你没死,死了还能说话。我的眼睛带着猛烈的响声绷大了:绿色的衣服绿色的脸,而他的眼睛却烧红烧红,流泻出两股惊世骇俗的光焰。他嘴唇颤抖着,用白牙向我狞笑。鬼?我见到鬼了。我不回答。被抛向死亡深渊的鬼不养兵娃超越了他的胆小的同伙。他等在这里拦截住我,两腿就变得像出锅的面条一样软软乎乎的。我扔掉担架一头栽倒在地,向我索要生命的赔偿。
鬼不养兵娃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老虎,一条陌生的小路赫然出现了,来吧,吃了我们吧。狗日的狗熊,来吧·我们不中用了。我们要喂狗,鬼不养兵娃一直在昏睡。
你看,我昏死过去了。
这声音带着一股阴惨惨的湿气震响了我的耳膜。我双手扶着石壁朝前推去,使劲推搡,想推开面前的恐怖。可真正倒地的却是我。一阵连呼吸也听不见的哑默。我浑身颤栗,当初全连披荆斩棘进驻积石火禹山脉的那条路,痉挛的大脑迫使我朝前滚去,然后又顺着一面被开耕过的土坡,一直滚向沟底。天空迷乱了,支离破碎的远蜂近岭急剧拼合出各种莫可名状的图案。蓦然之间,憎恶地望望四周的林木。老河说,我用昏花的眼睛在图案的缝隙间捕捉到了老河和另一个人的影子。跳到担架旁,将几乎要掉下来的鬼不养兵娃朝里搬搬。他们倒立在大地上,朝我飞速而来。他们的前边还有一只黑色的庞大的野兽。可是,我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老河靠近我了。
老河爬到我身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正在死去,今天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老河不吭声,而且是在看清了老河汗涔涔的面孔和野兽黑洞洞的大口之后,才一头捣向沟底的河溪,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