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家,母子两个,高高的台地上坐落着他们的家。那家是森林恩赐给他们的庇护所:没经过打磨的七棱八角的石基,粗细长短不等的兽骨用草泥粘连着垒起三面围墙,另一面却是厚实光滑的木板。两根发黄的动物腿骨交叉着悬在门顶,门框也是骨头的,一截一截衔接得天衣无缝。门扇由几层兽皮组成,上面的皮绳不仅起着连缀作用,而且绘出一个雪豹的粗犷轮廓。可以想见,这座房舍是用许多次残酷的搏杀和许多只野兽的殉难换来的。房舍的主人一个叫苍木婴尔,一个叫苍朴,还有一条名叫苍狗獒拉的黑狗。
每天,苍朴都要将我扶出家门,让我静静躺在户外突出地面的花岗岩石上,承受太阳的照射。他们把这叫作烤太阳。大概是积石大禹山脉海拔高离太阳近的缘故,阳光格外灼烫,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凝聚到一起,一遍遍刷洗着我赤裸的肉体。我出汗了,满头满身的水珠滚向岩石,很快化作缕缕轻气升空而去。火烫的金色的光芒从皮肤中扎下去,搅得血液沸腾。他们这是在给我治病:用阳光的热量驱散那股潜入骨髓的阴冷气体。苍木婴尔说,弄得人全身酸疼的冷气是会随着汗水渗出身体的,自然是出汗越多病好得越快。天天都这样,我受不了,几次都想爬下岩石,爬进房屋或阴郁的林带。可一看到守护在我身边的苍狗獒拉,就觉得仅仅是为了和它比比烤太阳的耐力,我也应该躺到黄昏时分,让苍朴扶我回屋。苍朴是我最初的朋友,他不仅在照顾我,而且能告诉我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有关于苍家人的,也有关于老河和鬼不养兵娃的。他说他很佩服老河,因为老河仅用一块烧熟的山药,就制服了他的猛狗苍狗獒拉。
那天,老河离开我和鬼不养兵娃不久,就发现在离那条林间小路不远的山上有一堆篝火。他满怀希望地走过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堆烧熟的山药。他饿了,四下看看,没看到人影,便坐下来吃山药。没吃几个,一条黑狗就从前面灌木丛里窜出来,带着一股劲风将他扑倒在地。他爬起来,揩着脸上的血渍,愤愤地看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非同一般的狗。他用衣袖衬住手拿起一块熟透的山药,用另一只手将满掌的血渍涂抹在了山药上。黑狗不再扑咬,它明白面前这个能够直立的家伙不是它的猎物,它等待着他的逃走。但老河并不想按照一条狗的意志行动,他后退了几步,将一个血红的山药向它抛去。一道血光的弧线刺激了它。它腾空跃起,一口将山药叼住,两排利牙深深地嵌了进去,烫得它顿时打了一个滚。牙被山药拔住了,它张不开嘴叫不出声,前仰后合,蹦跳跌踏了半晌也无法将山药甩出去。而老河却从篝火边拎起一节待烧的花揪树杆,奔过来狠击它的脑门。狗头大冒金花。它下意识地朝老河撞去,却撞到老河再次抡过来的树杆上。它滚翻在地,嘴中的山药也被撞出老远。吠声和血浆一起从歪斜的狗嘴里冒出,疼痛和惨败时的沮丧使它没有来得及进行反扑,老河就骑在了它的身上。这时,苍朴出现了,跳过来掀翻老河,又喝住黑狗。他是来行猎的,他朝这边已经窥探多时了。
后来老河和苍朴坐下来一起吃山药,他们成了朋友。苍朴用绳索将黑狗套起来让老河牵着,说谁牵住套狗的绳子,谁就会成为他的好朋友。然后,他们沿着老河走来的路去寻找老河的伙伴,但他们看到的只有奄奄待毙的鬼不养兵娃。他们把他抬进村落,按照苍木婴尔的指点,安置在了洞穴里,回到家中,准备吃点东西后就去寻找我。然而黑狗却让他们免去了许多辛苦。
苍狗獒拉,在它和我的第一次碰面中,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奠定了互相依存的基础。我被鬼不养兵娃吓得滚下土坡的那一刻,它从主人脚前一跃而起,箭一般射向沟底,又将昏死过去的我从沟底河溪里拖了出来。我确信,它是全凭某种灵性才跑向我的,因为在时有树木遮挡的一里有余的距离中,它根本无法用眼睛看到或用鼻子嗅到我。后来,当我被苍朴背到这座兽骨房时,它就开始老在我身边打转了。
这种把人赤裸裸地交给太阳烤炙的医疗办法持续到第五天后,我浑身的酸疼就渐渐消弭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虽然点缀着村舍农田,但远不是大森林的边缘。望之无涯的流动的绿色从四面八方涌来,随风激荡着,很有礼貌地滞留在周围。阳光充沛,空气清新,蓝马鸡的叫声清清越越像溪水流淌,和天空那片饱含了水分的青云一起,迎来了积石大禹山脉的又一个黄昏。我在岩石上挪挪身子,曲腿伸腿地活动了几下,慢腾腾直起腰,觉得不怎么难受了,便两手撑地小心翼翼地站起。黄昏的霞霓愈加璀璨了,大概就在那一片岩洞背后吧,股股炊烟漫散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片淡青色的雾罩。雾罩下面一定是群居的人家了,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可以想象,那儿一定有许多兽骨、兽皮和木板造在高台之上的房屋。相比之下,坐落在高台之上的苍木婴尔的住所就显得有些孤单和可怜。看得出,这孤单不是人为的,因为他们必须根据地貌地势选择理想的基址。和苍木婴尔同样孤单的还有几户人家,在我的对面,在绿树的掩映下,隐隐显露着墙壁的灰黄。我不再眺望了,轻轻跺着脚。这时,苍狗獒拉也挺直了四腿,目不转睛地望我。我对它说,我能走路了。我又跺跺脚,激动地叫了一声一直守护着我的伙伴,苍狗獒拉。不远处惊起一群黑梆子鸟,啁啾着掠空而过。苍狗獒拉的尾巴轻轻晃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友好的表示,便朝前迈步准备跨下岩石。苍狗獒拉却从幽深的喉咙里震颤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响。怎么了,朋友?我蹲下身子试图和它亲近,却见它朝我扑来。我被它撞得歪斜在了岩石上。我冲它怒吼着,又直起腰。但它的回答仍然是用头撞我,直到我再次老老实实躺到岩石上。
别管我,我的病好了。
它用舌头舔舔嘴唇,眨巴了一下黑色的眼皮。我急切地愿意相信这是它的许诺,便试探着再次做出要站起的样子。它漫步走过来,跃上岩石,低头嗅我汗津津的皮肉。我摸摸它的头,看它并无恶感,又大胆地拍拍他的身子,在它伸出舌头舔舐我的腿的同时站了起来,稳稳当当走下岩石。苍狗獒拉望着我,一会儿,又跟了过来。我立住,发狠地跺脚,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就在这时,它又一次朝我扑来,不是用头撞,而是将两只粗硕的前肢搭在我的肩上,用冲力一下将我推倒,之后飞快地朝后退去,停在十步远的地方默默瞪我。我喘息着翻起身来,恶狠狠地冲它骂了一句,顺手操起空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威胁着朝它晃晃。苍狗獒拉脸上的黑毛随树枝一起晃动,像在对我狞笑,又像是滑稽地学着我的样子。我恼了,那种属于人的虚伪的尊严鼓动了我,让我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倏然之间,黑狗不见了。等我再次看到它时,它已变作一团厚重的黑云,劈头朝我砸来。我惊叫一声,双腿一抖,不禁蹲了下去。黑云从我头顶一划而过。一片黑毛纷纷落下我的头发被它的利爪撕去了长长的一绺。我再也不敢起来,龟缩着身子盯着它。它也在盯我,只是要比我平静悠闲得多,眼神中两股幽黑的凶光闪闪烁烁,一种敌意的气氛被它来回踱步的举动弄得越来越浓烈。我恍然惊悟:苍狗獒拉虽然从河溪中拖出了我,又守护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对我怀有好感。或者说,它救了我的命,仅仅是由于它需要一个健康壮实的人成为它挥发暴力的对象,从而提醒人们,别忽视了它的存在。原来,我和它的互相依存竟是一种残酷本能的互相补充和诱发。
持久的人与狗的对峙,使火红的晚韶也显得异常愤怒。我浑身收缩的肌肉渐渐张开,由病痛造成的虚弱和心理上的恐惧使我瘫软在地上。我害怕了,因为这时只要苍狗獒拉愿意,我会束手无策地成为它的一堆肥美的肉。一丝阴影像钢筋一样箍紧了我的心:我不配投身森林,因为我先天不足,根本没有能力适应这里的一切,更不要说与其抗衡了。
从田地和房舍相接处的那几棵青枫树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可怜巴巴地呼叫,苍娘,快来救我。然后用眼光急切地探寻。但我马上就泄气了。
老河大步走来,飞快地睃我一眼,径直走向苍木婴尔的家门。苍狗獒拉冲他发出一阵悠长的鼻息,看他不理它,就又目光沉沉地盯死了我。
本来就很内向的老河如今变得更加寡言了。他尽量避免和我说话,以便抑制他对我的愤恨。大概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除了中午和晚上来给鬼不养兵娃端饭,他很少来苍木婴尔家。晚上,据说他就露缩在洞穴前的树林里,一来防备野兽,二来用他的鼾息和声音陪伴着寂寞的鬼不养兵娃。
一会,老河出来,依着门框,向苍狗獒拉打声口哨,又招招手。黑狗用尾巴作出反应,但并不过去。老河猛吼一声,过来。苍狗獒拉不禁挪动了身子,好像声音越强硬对它越有诱惑似的。它威胁地给我留下一串低沉的呼噜声,迈着稳健的方步走过去,又随老河隐入房内黑暗处。我长舒一日气,心里感激着老河使我有了片刻的自由。
黄昏就要消逝,淡红的霞色抹平了所有峰岭,浩浩绿潮舒缓地流向迷蒙苍茫的远方,森林的白昼破碎了。苍木婴尔和她的儿子从田里归来,一看我站着,惊喜地互相小声通报起来。
他能立住了。
那他就会走的。
他还没开口哩。
苍木婴尔边说边晃动宽松的皮袍,过来从上到下瞅瞅我,笑盈盈牵起我的手,朝房屋走去。
因为有苍家人在场,苍狗獒拉变得有礼有节了,望着我却不向我威胁地耸动脸毛,也不靠近我。而我却不敢放松对它的警惕,吃着苍木婴尔做的麦仁饭,不时地窥伺它。
整整一顿饭的功夫,他们都在谈论鬼不养兵娃。苍木婴尔一再说,她丈夫也曾烂过身子,也是和鬼不养兵娃一样,在创伤全部溃烂的情况下,放在洞穴里靠神力治疗的。老河悲凉地说,我听说,他就是死在洞里的。苍木婴尔无动于衷,絮絮叨叨地一再声明,伤口溃烂是阳火攻身,就得依仗洞穴里的阴气凉风浸润身体。如果带着烂伤住在苍家人的家中,那是不吉利的,谁也不会接受。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祖灵保佑,鬼不养兵娃的伤口一定会好。至于她丈夫的死,是由于她忍不住去洞口探望了一次。而古老的习惯是女人尤其是亲情的女人不得靠近洞穴。她会带去难以想象的灾难。死了就死了,那是神在召唤他。老河急得满脸通红,说,苍娘,鬼不养兵娃可不能死。他已经死过两回了。既然你们把他抬到了这里,就得救活他。他有用,他还有自己的母亲。苍木婴尔兀自说下去,阴一阴就好,阴一阴就好。我忍不住插嘴,苍娘,把他弄回来吧,不用你操心,我可以照顾他。苍木婴尔板着面孔摇头。坐在母亲身后的苍朴轻嘘一声,歉意地冲我笑笑。我还想说什么,就见老河突然扭过头去,鄙夷地撮撮鼻子说,人说话,狗打岔。老河,其实你完全可以和我拧成一股绳。面对两个男人的请求,苍木婴尔是会被感动的。苍娘,我又哑哑地喊一声,我们一百多人就剩下三个了,你就破一次例吧。没等苍木婴尔有所反应,老河的粗鼻孔猛然一吸,又从嗓眼深处响响地送出一口浓痰朝地上啐去,说,苍娘,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强求,免得你家的黑狗黄狗把他拖出去喂了狼。老河说罢,便低头呼噜呼噜朝嘴里扒饭。我憾憾地望着他,又发狠地咬咬牙。老河,你可以把我看成一条狗,一条随时都有可能将鬼不养兵娃拖出去扔向野林的疯狗。可是,老河,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要冷落甚至仇视我而放弃你的请求。鬼不养兵娃是不可以再在那个阴森森的洞穴里呆下去的,尽管那洞穴在苍家人眼里潜藏着神圣的秘密。苍娘进了厨房,出来时端着一盆专门给鬼不养兵娃炖好的雪鸡肉,黄灿灿的鸡汤上面,漂着几味草药。老河起身接住,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要走,忽又转过身来,对苍朴说,天黑了,我们两个一起去送吧。
这夜,苍木婴尔生怕我再次吐露我的请求,阴冷着面孔和我不说不笑。直到那盏松油灯渐渐燃尽,她才坐到炕沿上,于黑暗中痴迷地讲起一段足以说服我的往事。她说,那一年,夏天到了还下雪,下了六天六夜,三尺厚的雪盖得山林没有了绿气儿。冻得几个钻山林寻野食的男人身上生满了红疙瘩疮。后来,从三尺厚的雪下忽儿忽儿窜出几苗火焰来,雪叫火烤消了,人身上的红疙瘩疮也就烂了,稠乎乎的脓水水像泉眼里冒出来的,越冒越多,冒了六天六夜。第七天,脓水水干了山水又下来了。水是雪化的,从黑大山上流下来,冲得林倒木歪,土走石跑,眼看就要淹人淹房了……她停住话,战战兢兢走过去,添上油,将灯重新点着,好像黑暗中便有洪水的险峰恶浪。
这时,苍朴回来了,脸上阴惨惨的,烦恼地说,阿妈,该睡觉了。我焦急地问道,后来呢?
她给儿子铺好被褥,才又坐到炕沿上说,那时候,苍家人里有五个通天晓地的人,一个说,魔鬼神降世了,一个说,钻到那几个流脓淌血的男人的五脏里了;一个说,把他们请出家门,一个说,还要圈起来;最后一个说,就圈到岩洞里吧。那洞是通着天的,谁身上的魔鬼神归天了,我们再把谁请出来。人们连夜动手,将那几个烂身子的人刚抬进洞里,山水就小了,挨到天亮,水细得就像穿针的线,天也晴了,水淹过的田地里齐齐崭崭冒出一层青苗。
我再也不想听了,用眼光呼唤着窗外的林涛:淹没这古老的信仰和陈旧的寓言吧,我不相信。夜深林静,苍朴的沉睡早已经将母亲的声音遗落在了远方。这声音也就变得微弱细软了,像荒梦中的呓语,像悠远的天籁。天籁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几声苍狗獒拉的吠鸣。不知什么时候,它离开我们潜进如魔如幻的黑林中去了。夜晚是它捕获猎物的好时机。后来,我也睡着了,快到天亮时,听到一阵瑟索声。母亲问儿子,做啥起这么早?儿子说,野牛沟口的雪鸡天一亮就会飞走的。
门被打开了,袭进一股凉气来。儿子和往常一样,将母亲的夜壶提出去倒掉,又从林间河溪打来满满一壶清水,面朝门外的黑暗,为母亲轻声祷祝了几句,才披上一件鹿皮短袄,去逮雪鸡了。雪鸡是鬼不养兵娃每天必须吃的一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