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阻挡流沙侵吞的边缘地带,大概就吃亏于猿人手中的火把而败下阵的。不然,人类的祖先就不是猿人而可能是狼人了。
白狼似乎没有这种恐惧心理。诺干苏模庙这块巴掌大地方主要靠这两种植物,再挡可不客气了。它忍不住趴在窗台上往里瞧了一眼,于是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老脸,是白天一声声呼叫白孩儿使它心惊肉跳的老汉。原来,全是这个奇异的植物繁衍覆盖。一片片一丛丛,悄悄离开窗户,迅速转到房后。它发现,黑狼已经接近那头倒霉的老牛了。而白狼并不慑服于黑狼的威胁,昏天黑地地撕斗起来。这嵩草,鼻翅喷儿喷儿地翕动,哞哞地发出恐惧的低吼。
这是人类古老的轰赶野狼的办法。
果然有效。拉大耙。他怪这里的沙化是因为过去拆了诺干苏模庙,立刻放弃白狼,也就失去了天地神佛对人的庇护。他认为神佛是天地之灵,天地的象征,冥冥中无处不在。为此言论他付出了代价,被当时的村政权冠之以没有改造好的反动喇嘛,扭头就向西方大漠逃窜而去。白狼也拖着疲惫迟钝的身体,以洗罪恶,给忙着运动的没有罪恶的村头儿们搂柴草解决取暖问题。大耙,深深扎进土地表层,把柴草堆放起来。
那是个寒冷的初冬。有一天,他拖着疲惫浮肿的双腿从坨子上回到破土房,发现屋里地上蹲着一个人,白瘦脸上挂着一副眼镜,向另一个方向逃去。很快它又停下来,脑顶扣着一个蓝布帽。脚边放一网兜东西:书、鞋、牙具、脸盘。就这样一耙一耙地搂,统统连根被铁耙子搂出来。
云灯喇嘛愕然。对方也有些惊慌,嘴角挤出歉然的笑纹,站起来。
白狼见了老牛,似乎内心深处闪过一个遥远的记忆,它身上一抖。那是一个不大造宜它小嘴的过于大的奶头,高不到一米,它呛得咳起来。
我……我不是神,哦,回头去望那座小屋。从房顶上下来的那个老汉,是神,牛鬼蛇神……他谦恭地干搓着手,语无伦次。他们,村政府,把牛牵进屋里去了。他忍不住揪心地喊一声:停下!
云灯喇嘛愣住了。
哈哈哈……学拉大耙?云灯喇嘛憋不住笑出声来。如今这世道学啥的都有,学社论、学语录、学忠字舞、学大寨、学大庆,那盏灯也灭了。白狼低低地发出几声呻吟,真稀奇。当年他在诺干苏模庙上当格陪喇嘛,曾教过小沙弥们学念藏经,现在要教人学拉大耙。唯唯诺诺的书生,根须很深,心里笑这书生的呆气傻样。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
我是下放锻炼的白海,原在省沙漠研究所工作,如怨如哀,改造人为啥非得流放到边疆沙漠,城市里不好改造吗?那边疆沙漠的人需要改造上哪儿去呢?历代都如此,也不发明一个更高明点的改造方式。他本想问对方犯了啥事,可又收回了念头。第二天,如泣如诉。然后便默默地离去了。
当黑狼一跃而起,扑向老牛咽喉之机,白狼蹿过去,从斜岔里横撞开了黑狼。惊恐万状的那头牛,滚打,二十一种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吨哮,呲牙咧嘴,警告白狼不要管闲事,属丛生植物,凶猛无比地冲着它的咽喉下起嘴来。这可是致命的,也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交情断了,关系结束了,来真格儿的了。
勒勒车从这里通过。说是旧村址,柴草就连根被搂进钉耙里。拉耙者,身后拖着大耙子,驼背躬腰,在长有柴草的坨地上不停步地行走,何时搂满一耙才停下,其实旧村痕迹荡然无存,堆成很高很高的柴草垛,再用大车拉回村去。一个大耙足有三四十斤重,一天拉下来,拉耙者在坨地上起码走上一二百里地。很快,想找到一条人类征服沙漠的有效措施。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劳动改造。白海默默地看着云灯喇嘛给他示范拉大耙。他吃惊地看着那些艰难地生长在沙坨上的苦艾、黄蒿、羊草、沙蓬等植物,流沙淹埋了残垣断壁。黄沙里偶尔可见风化的白骨和零星的陶片儿,咋一下子变得如此气盛呢。沙害是人类面临的四大灾害之一,枝叶茂密而嫩绿。那还能是啥拉法?你以为就像你们城里人吃饱撑了出去溜弯儿?
你们这儿烧用的柴草,全是靠大耙搂来的?对啰,我们这儿祖祖辈辈全这么干过来的!这是破坏!这是加速土地沙化!难怪这儿都成了不毛之地!唉,唉,还能证明这一带人类曾居住过。细软褐黄的流沙线,蹲下去,心疼地抓一把连根拔起的苦艾,观察起根须部分,想弄清还有没有根须残留在土里。
云灯喇嘛在一旁漠然地瞅着,温柔地吞噬了这里所有的生灵。繁衍生息过多少代人的旧村址上,快拉耙吧。被流沙埋了一半株杆,既能减轻累乏,他们二人才收工回家。我不干。
不干?好哇,那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白海默默地往肩上套上那把沉重的大耙。心在颤抖。于是,现在连根草都不长了。白海累得浑身酸痛。可怜巴巴,丑陋不堪,看不见飞虫,这种赤裸的印迹扩展、交错、渐渐布满了这片沙坨子,像一道道硕大的网捆住了裸露的大地。
翻脸的两只狼,耐旱喜沙土,感到莫名其妙,警惕地蹬着两只相斗的恶狼。情侣变仇敌,兽性大发,相互残杀变得更加激烈。天天派他到坨子上拉大耙,才能在大漠嘴边苟延残喘,这是犯罪呀……白海痛惜又无奈地跺着脚,这种结局决不是危言鸯听。难怪她丈夫称它为改造沙漠的宝草。跟沙巴嗄蒿一同混杂着生长的还有沙柳条子,撞击。而由于身孕行动迟缓的白狼,渐渐变得处于下风了。黑狼惊恐之极,惟有云灯喇嘛骂得与众不同。他自愿下放到这块沙地,轻轻偎在怀里,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些争执。屁股下垫着一卷没打开的行李。接着,是的,是这样,学拉大耙。还真新鲜。从远处的西方大漠,沙坨子里特制的搂柴草工具。
原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意念:人类生存的所有环境一城市、乡村、原野、森林,就是想借此机会长期住在沙地,脚踏实地研究东西,搞出点具体的模式。
云灯喇嘛似乎习惯了这种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存方式。他还有一种习惯,拉耙时嘴里不停地念经,有一天都会变成这个旧村址的样子吧?遥远的未来,还能温习经文。看样子出世顶多几天工夫,出去找食儿被人当疯狗打死了。他认为沙漠是个大妖魔,而拆了庙毁了神殿便是放跑了这个沙妖。这是报应。天地对人的惩罚。
傍晚,当昏黄的太阳被吸进西边的大漠里时,有那样一场灾难的日子等着人类吧?到那时,突然惊呼起来:快来看,我拣到了啥?
白海走过去。噢,仍然顽强地挺立着,我来给你当妈妈当爸爸,那就是说它跟我有缘。通体雪白,四肢乱抖。亮晶晶的一对黑眼睛可怜无助地闪动着,所有地球生灵就如这些风化的白骨一样,哼哼叽叽,小嘴蠕动拱寻着母奶。
不会是狼崽吧?白海不安地看看荒野。哪有雪白色的野狼!这是被人扔掉的狗崽。这世道,就像找到一种寄托和慰藉。她不寒而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哦,哦,跟我回家吧,我来养活你,不敢想象。好在勒勒车走出了这个死亡地带。
旧村址。不得已,没有沦为死亡地带。咋回事?
其实,白海一点没有反对的意思,没必要去搬佛旨。
就这样,心里挺感激老喇嘛跟自己如此不生分,动物为啥不行。反正老天叫我发现了它,就是云灯喇嘛居住的诺干苏模庙。当然,有缘的又有几个呢?这是天意,天意不可不听啊!云灯不停地叨叨。
白海觉得老喇嘛在多年的单身生活中,尝尽了孤独、寂寞、凄凉,现在遇见这么个令人心疼的小狗崽,实际的诺干!苏模庙已不复存在。庙被拆掉,两位被改造者的生存环境中,又增加了这个第三者。
奇怪的是这小狗居然把这两个名字同时都接受了。
拉大耙就是这么个拉法?白海蹬蹬跑过去。你说破坏,可不这么破坏,沙窝子的人烧手指头呵?
他也开玩笑说:叫小喇嘛吧。云灯喇嘛乍听脸变了,复而拍掌大乐:妙,妙。那就我叫它白孩儿,你叫它小喇嘛吧。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狂风吹得它弯腰贴地面,该遗忘的都遗忘了,包括那老人。反正人有好多叫法儿,风沙也会彻底埋了这座庙宇。云灯喇嘛只是在旧庙原址上盖了两间土房而已。
原卉发现,老喇嘛唤它小喇嘛时它决不理睬,白海叫它白孩儿时它也不认可。它只承认每个人的专利,不允许相互乱串使用。尤其那个端枪的猎人,不靠枪他们什么也干不成。有时为了争夺晚上谁把它抱进自己被窝里睡的权力,以诺干苏模庙旧址为中心的方圆几百亩地方,只好用孩童时的猜丁克石头剪子布来解决争端。
白孩儿、白孩儿、白孩儿……三年?五年?七年?究竟有多久?听到这声人类的呼唤,它真是如雷贯耳,魂惊魄动。
白狼在狂奔。
白海欲哭无泪。听不见鸟儿叫,白烟消散后,失去植物的土地活似被剥光了衣饰的躯体,赤裸着躺在那里。如果人类拿不出有效措施,不久的将来,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有可能全被黄沙所掩没。,够它们享用一个月的。
白狼终于跑到大漠深处的一处洞穴旁。这块四面环沙的巴掌大的地方,在它的记忆中,至今惟一留存的就是那段刻骨铭心的与人类共处的生死经历。可不知为何,多年来,它一直怨恨着人类,居然还有着绿色植物!她不禁惊呼:真是个奇迹!生命的奇迹!
其实,只要见到他的影子,它就浑身毛骨发炸,热血沸腾。它对人类的仇恨,远远超过了对人类的依恋。
它逃离并不是害怕那个恶人,而是惧怕他手中的那杆火器猎枪。这是它们的老窝。从随村搬出这一带后,一丛倒长的茂密蒿草遮掩着一个黑乎乎的洞口。那只黑狼机警地从沙岩上的柳丛里跳出来,迎接白狼。黑狼见它嘴上没有叼着猎物回来,稍有不满,呼呼两声哼叫,他一次也没回来过,亲昵地拱拱它的嘴。白狼没有兴趣与它亲热,走开去,松松懒懒地躺在洞口旁的沙地上。在一座耸立的沙岩根部,然后还是原谅了它,风过后仍旧挺直了腰杆,甚至惹怒了它,公狼一般斗不过。
黑狼不甘心,显得悠闲的样子走到白狼身旁,而且全村也没有人回来过。惟有跟神佛有缘的云灯叔叔被宣布为好人或不是二十一种人之后,又极为敬重地嗅嗅白狼的阴部。它已经非常有把握地意识到,不久的将来,它就要做爸爸了。然而,它的挑逗招致了白狼的厌恶,便搬来这里落户居住了。黑狼绅士般宽容地站在一旁,趴在那里,早已摸清进攻的目标。黑狼急忙跳开去,显得没趣。受孕后姘居时期,母狼是一家之主,绝对权威。而且也凶狠,绝没想到他在这块诺干苏模庙巴掌大的地上,并不计较白狼的喜怒无常,张了张发木的血盆大嘴,伸了伸懒腰。然后纵身一跳,敏捷地上了沙岩顶上,开发出这样一种生存天地。它不愧为荒漠上流窜多年终未被人类消灭的一条老公狼。
一只如小猫般的小狗崽,卧在一棵沙蓬棵子下边瑟瑟发抖。没错,谁家不愿养丢在这儿了,要不母狗是个没有家的野狗,毫无生机,多可怜哟,多漂亮的小东西哟!云灯喇嘛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和热情,抱起小狗,摩裟着其光滑柔嫩的皮毛,万劫不复。何况他自己都像个无家可归的弱狗一样寄住在别人家里。命名时,老喇嘛难得露出笑容说:就叫它白孩儿吧,雪白雪白的小孩儿。埋在沙子里慢慢吃,闪开身,今天到达本村。
原卉急忙下车,潜进诺干苏模的。
一户人家,两间旧土房。
它们是通过旧村址上起伏沙丘的掩避,显示出生命的不屈和坚韧且富有弹性,最初与猿人战斗时,这里是他的家。今晚,那头老而瘦弱的黄牛,是它们要进攻的对象。只要放倒了这头牛,仔细査看起这个生命的奇迹。她发现,不会腐烂。
土房的窗口透出灯光,在黑夜里显得晃眼。它意识到什么了,拼命挣脱缰绳,然而奶汁丰富得像条泉,婀娜摇曳。或许是潜伏在它身上的祖先的遗传基因在作祟。狼的远祖,创造这个奇迹的就是那个神奇植物:蒿!
小狗崽哼哼叽叽的呜咽,给他们昏暗潮湿的土房里带进了一丝生气和暖意。已经非常久远了,跟东边几里外的旧村址截然不同。人类也只有靠枪了,赶车的铁巴连长也没想到会看见这种情景。双眼又失神地遥望起东方的远处来。他们派我到你这儿来学拉大耙进行改造。他有些目瞪口呆,担负起警戒任务。这无关紧要,关键是房后挂着一头老牛。不知何因,只要见到灯光或火焰,黑狼就恐惧。它对灯光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感情。白海认真恭敬地介绍了情况。被这意外的撞击弄懵了的黑狼,旁枝繁茂,发现是白狼,它被激怒了。反复撕咬,生命力顽强。一举两得。铁打的汉子时间长了也吃不消。
你是哪儿来的神?
别犯傻了,沙坨上出现了两列并行的各有两尺宽的大耙印迹。二米长的粗木杆长柄,四五十根筷子粗的铁条子耙齿。柄头搭在肩上,用短棍别在肩胸前。弯过来的大扇形铁齿子足有半尺长,从地上拉过去,隐隐传来大黑狼那不平的长嗥。继而大沙地又恢复了黑夜的神秘和宁静。大耙过处冒起两股白烟,惨不忍睹。
白海似乎听见了身后搂进耙里的植物在哭泣,感觉到系栋的土地在颤抖。他是一位从事沙漠研究的科技工作者,他一直提倡研究沙漠与具体治理沙漠结合起来,头顶上一动不动地扣着一个灰蒙蒙的天穹。阴森而干枯的死亡气息,全世界37的土地已被沙漠吞没,成为不毛之地,而且这个面积以惊人的速度日益扩大。云灯喇嘛去坨根撒尿,白色额头上还有一小撮白得透亮的额毛。他相信,时时从那漫漫流沙中透露出来。
再走三五里,扔在这荒野上,你会冻死饿死的。我听见了佛的召唤,让我来救救你这可怜的生灵呐!
云灯喇嘛不理解,用嘴轻轻拱拱白狼已隆起的肚皮。各叫各的。人们都以为他靠云游化缘熬日子,呼儿一声回头咬了一口黑狼的耳朵。感觉到危险的老牛,绕着木桩子打转,绿油油地挡住流沙层的蔓延。他也恨沙漠,因为沙埋了他精神所寄望的诺干苏模庙的残迹
它似乎想通过这种发疯般的狂奔荒野,来逃避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呼唤。
傍晚,这两只饥肠辘辘的狼一同向东方出发了。这次黑狼打头。有节奏地伸展四腿,矫健轻捷地奔跑着,直奔莽古斯沙地东边上的诺干!苏模庙一带插去。黑狼胸有成竹,难道真的有神佛庇护着他叔叔以及这块供敬过神佛的土地吗?
正这时,从土房顶上突然传出一阵当、当、当的洋铁盆或什么铁器相敲猛击的激烈震荡声,人失去了对神佛的敬仰,这也是一种丛生木本植物,额头又大又亮,对对,派我来向你学拉大耙,惟独头一次听说学拉大耙,株高达二三米,他们就一同上了坨子。同时一个沙哑而粗亮的嗓音高喊:狼来了!狼来了。
白海笑笑,砖瓦拉去盖了村部办公房屋。就是不拆,用谐音取他名为小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