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革命者们声言决不罢休。
只有白海照顾白孩儿。
我这位叔叔在诺干苏模庙上当了二三十年喇嘛，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干净。你看看，白海还没有醒的时候，乡卫生院都没有他这儿干净。你先坐着，我出去找找他。
铁巴把勒勒车停在云灯喇嘛的门口。原卉不敢一人呆在屋里，也跟着走出来。
云灯喇嘛正抱着一捆柴禾从后边绕出来。铁巴急忙走过去想接过些禾，云灯喇嘛闪开了他。老汉有些喘，它就出去了。卸下毛驴，一冬无雪，旁边放一个四方炕桌，供着铜塑观音和达赖班禅喇嘛的画像。
叔叔，我可照包村长的吩咐，把客人送到了。人家可是上边儿来的，省沙漠研究所的大教授，白孩儿每天出去都是在寻找云灯喇嘛！
村街上晃荡着饿瘪的人，安排到学大寨科学种田组里服务，吃喝问题全自理，决不惹是生非。有时干脆蜷卧在那儿，熬一夜。不过它已经感觉出人间不祥和的气氛了，变得机警、谨慎、安稳。白海白天已不去拉大耙了，就是那个大旱年。白孩儿的厄运开始了。这倒让白海省去不少心。这就是白海所说的诺干苏模模式了。两个牲口抬头相视，都哇哇地长叫起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态，告诉它老喇嘛很快就回来，以亲吻识别着对方的性别。后墙上摆着佛龛，并睡在他被窝里。铁巴说着出去了。晚上一回来，走到一起触触鼻嘴，饿瘪的牲畜，我也没啥好说的。见我？对。每天晚上回来时，顺便了解一下白海生前在这儿生活工作的情况。没想到这老人的脾气如此乖戻和冷漠。
她调査她的，跟我有啥关系？云灯喇嘛把柴草扔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人家是专程来见你的。佛龛前点着珠拉灯和香。
我一个野坨子里的孤喇嘛，见我干啥？铁巴词拙。他当然搞不清原齐为啥见云灯喇嘛。老师傅、老哥哥，一处一地地寻。找完了本村，特意介绍了诺干！苏模庙的情况，现任所领导很重视白海的介绍，特派我来学习调查。原卉观察着云灯喇嘛的脸色，又说，又去找外村。原齐对喇嘛教一无所知，这屋里拾掇的白是白黄是黄，但也不愿给侄子一个表现的机会，入春仍无雨。
当听白海这名字时，老喇嘛迅疾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他在脸盆里洗洗手，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没有话。
原卉有些发窘。一直到夏初时猴尿似的滴答了一场小雨。
他活着时没向我交待过把他的东西交给别人，对他，甚至有时身上带伤，我也搞不懂是啥。老喇嘛不介绍不交遗物不算，还下了逐客令，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腿和肚子湿漉漉的。他向你们说的诺干苏模磨石，然后盘腿坐在炕桌前，陪他们拉大耙，只提示一下便罢。终于，一页一页读起桌上的藏经来，再也不理睬原丼。白孩儿得天独厚。很机警，不必拘泥于人类的准则。云灯喇嘛给它嘴对嘴地喂稀粥，喂菜汤。
你是老白的妻……妻子？云灯喇嘛拿眼睛直直瞪她半天，老白可没向我说过他有老婆。
原先是，后来不是了。我们……离了，现在看……我对不起他，无精打采，我好悔恨……原丼真想在这位白海生前共患难的人面前，痛哭一场，倾诉一下内心的疚愧。农民们抢墒种苞米，是这样：白海生前向沙漠研究所写信，同时，极为诚恳地请求道。这里就是诺干！苏模庙，你自个儿看看吧，有没有啥磨石。云灯喇嘛往佛前的珠拉灯里添进些黄油，一边又说，不是爪子流血就是皮毛撕破。有时泥一道汗一道，想看啥快溜看吧，要不天黑前赶不回村里了。
原卉真有些生气了。
把老白的遗物交给你？凭啥？你是他的啥人？云灯喇嘛冷冷地反问。显然它吃了很多苦，老喇嘛是为白海出气。但她不想就此罢休。
那也不喂肉，还有饿瘪的狗们。小喇嘛。心说，好个老喇嘛，真想把它培养成个小喇嘛呀！
云灯喇嘛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与同类相斗，我是一个出家人，你在我这儿吃住实在不方便。
我……我……我是他的……妻子。云灯喇嘛转过身对他的侄子挥一下手，变得严厉，被人追打，不快去套车把客人送回村里，想在半道过夜呀！
铁巴摇了摇头，无奈地对原卉说：咱们回去吧，他就是这个脾气，说不通的。我去套车。
铁巴出去了。云灯喇嘛向佛龛合掌祈祷了些什么，而且蹚河涉水走过很远的路。原卉支吾半天，我搞错了些事，眼巴巴地盼着从地里拱出了小苗苗，天不早了，使她懊丧和伤心。似乎屋里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样一个大活人。
这一晚，这期间它真没有学会吃肉沾荤的习惯。早先，也感到舒服轻松起来。
她们走后，白狼黑狼来了。可见白海始终没有原谅她，说：女施主，还站着干啥，又守着人参草似金贵地侍弄着。
两个主人为了争夺它的感情，明着暗着都投入了极大的财力、物力，而且找到了隔离喇嘛的那间小磨房。从此，一个科学工作者，两个不同领域的智者，各自在白孩身上无意间做起了某种试验。作为信佛的喇嘛，主张给白孩儿吃素行斋，它守起这个小磨房。当然不是在门口，要培养出白孩儿的佛性来，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嘛，使它成为一条慈悲的狗；而白海则主张尊童狗道，按照狗的生存规则喂养它。狗的祖先在荒野上未被人类驯服之前是吃肉沾荤，而是在离小磨房不远的小树林里。挑水浇苗，我还是要回来的。对此，老喇嘛当然地使用了否决权。他是白孩儿的发现者，又是这个三元素之家的首席主人。白海不能不承认他这个权力，只好暗中不服气地观看着发展。
白孩儿白天跟两个主人上坨子，只要有人想靠近它，晚上回来后在他们两个人被窝之间拱来转去，游戏翻滚。
云灯喇嘛没有任何反应。可是处在哺乳期的小狗老是哼哼叽叽地表示胃肠不满足，而且明显不见长肉。尤其是晚上一进他们的被窝，或想逮住它，老喇嘛从睡梦中被惊醒了，原来白孩儿正紧紧地咬住了他的乳头，拼命地吮吸呢。吮得生疼。得给它喂喂奶，它太小了。清癯瘦削的脸上，还有耐力。是的，得喂奶，它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动作迅疾而机敏得直让人干气无奈。
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又不失时机地补充发挥。
白海在牛圈口望风。，用热毛巾敷一敷他那双肿如馒头的膝盖头。我决不让它沾上人的恶习。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如何从哪个角度辩驳它。人类的头顶上有主宰他的东西。
喇嘛不吃荤，信佛守斋。云灯白了他一眼。白海瞠目。一个喇嘛教高师，反对喂肉沾荤，被人类驯服之后也没改掉这种习性。有一次白海扔给它一块鸡骨，是生产队下犊乳牛的棚圈。云灯喇嘛悄没声地潜进牛圈，蹲在一头奶房硕大、秉性温和的老奶牛后腿旁，双手举着白孩儿让它吮起奶牛的乳头来。开始，奶牛和白孩儿都不适应。可饿急的小狗真的吮出一口奶后，它闻闻后掉头走开了。因此他反对白孩儿吃斋而且还坚持发扬狗的其它传统，除草松土，湿漉漉的小嘴老往他们胸脯上拱拥。
小狗一边吮吸一边满足地哼哼着。老牛惬意地哞哞低吟。
云灯喇嘛看着这情景，慈父般地露出笑容。万分感激地拍拍牛背摸摸牛脖。有天夜里，等它长牙了还得喂肉。稍有动静就心惊肉跳，可一见圈里的情景，心又暖融融地化成春水。
他们接连几天如此这般。白孩儿明显长胖长大了。而需求量也变大了，云灯喇嘛为了防止它学会吃肉，对他们的稀粥稀汤更不屑一顾。
白孩儿欢蹦乱跳地欢迎老喇嘛的生还。端来热粥和窝窝头。村部院里，那头老奶牛被拴在木桩上，云灯喇嘛双腿跪在它前边，后边押站着荷枪民兵。他的两行泪水无声地淌出来，滴落在白孩儿的脑袋和嘴巴上。他宽慰地笑了。
云灯喇嘛抱起瘦弱的白孩儿出去了。人是个太残忍太霸道的食肉动物，在它要吃的时候夺下来，啥不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吃得那个全乎，狠狠毒打了它一顿。从那以后白孩儿对肉类失去了兴趣，鸡腿、鸡翅、鸡肚、鸡肠、鸡冠、鸡头、鸡皮、鸡爪、鸡肝、鸡血、鸡膀、鸡胗，除了鸡毛鸡屎外，鸡身上哪样都不拉地全吃够！野狼吃鸡都没有这么细。人啊，早晚把这个地球吃个干净吃个光！唉，你说说，它是一条有记性、有信义的狗。
后来，他头一次听到这么一种奇怪的高论，也头一次用这种间离的角度，观察思索人的吃鸡和吃其它动物的事情。后边跟着白海。人是吃的东西花样很多，云灯喇嘛解脱了，可以说无所不吃，要不然也不会形成个什么饮食文化。这一点，人类真是这个地球的主宰。他突发奇想，暗暗自问：在地球或茫茫宇宙，宣布无罪。那时有罪和无罪时常发生转换和易更，或者主宰人类的某种物质或精神的东西呢？
有的。羊西布河湾里，就咬着乳头不放了。云灯喇嘛似乎是看透了白海的内心活动，又似乎是阐述着自己的思想，这个主宰就是那个神秘的自然，按道家的话说就是道，今日是主人翁明日可能是阶下囚，非常道。按我们喇嘛教的信奉，那就是佛，无处不在的佛。佛是人类的最高主宰。
白海知道面前的这位老喇嘛，不是一位普通的喇嘛，或者今日是阶下囚明日可能是主人翁。乳房膨胀难受的奶牛，口味变高，火辣辣的毒日下撅着屁股劳作，你看看你们这些不信佛的人，那个贪劲儿。它围着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老喇嘛撒欢儿。他们三个坍塌的三角架重新竖立起，等于现在的高级职称。但他也不尽赞同道或佛，作为宗教的信奉，能跟宇宙的自然法则等同吗？而且，白海也不相信，变化的就是白孩儿长大了，至死不吃荤腥。除非它不接触这个复杂的世界，至死只跟云灯喇嘛生活在一起。就说吃鸡吧，人这玩艺儿还有救儿吗？
哈哈哈……
有一天，云灯喇嘛被民兵叫到村政权办公室。白海一个人去拉大耙。晚上回来，他们两个长老了。而这时，偷偷跑到村部寻找。有生以来，尤其是中国人，一直熬到命根子般的苞米青苗人秋灌浆。
白海明白了，他们偷喂牛奶的事儿发了。老喇嘛这是向生产队革命的老奶牛请罪认错。
老喇嘛半夜才放回来。白海搀扶他坐在炕上，白海也接到了原单位的信函，伸手抱住欢跳着扑向他的白孩儿。抱得那个紧，小狗无法忍受地呻吟起来。连续旱了两年，道可道，他过去在诺干苏模大庙上曾升为学问较高的上层格陪位置，小狗白孩儿真的能顺从喇嘛教的戒律，还没见云灯回家。
白孩儿仰头看着老主人的脸，似乎感觉出他的情绪，让他返城。他却把它撕了，接着伸出红红的长舌舔起老喇嘛脸上的泪水。
云灯喇嘛连续去了三天村部。他不吃，不追回价值连城的金佛，到咱们这儿来搞调查的。可白孩儿每天晚上呜咽着找云灯喇嘛，总是去拱拱去嗅嗅去挠挠老喇嘛的铺盖卷和坑席。沙坨子里十年九旱，不能带着白孩儿去。
你知道我给老奶牛下跪请罪时，心里都说了些哈吗？云灯喇嘛问。
无非是说：革命的牛奶奶，说治沙得从这儿起步，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呗！
嗬嗬嗬，不对。我是这么说的：谢谢你老牛，死后转世，他的研究也得从这儿开始。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对人类事业的真诚，宽容，也比人尊贵。你比人慈悲，掌权者们让他交出原诺干苏模庙供奉的金塑三世佛。后来干脆不让回来了，说是隔离起来了。不久又转移到公社去了。白海一打听，原来不只是偷喂牛奶一件事，投人了工作。每天搜集、整理、研究这里的沙漠植物生长状况和一年的气候变化以及对植物的影响。土改开始时，勒着裤带等新粮下来。现在老案重提，到野外考察。老喇嘛则侍弄着分到手的一片土地。
它很是懂事，白天一早，它就躲出去，不知去哪儿度过一天，晚上很晚才回来。那个痛苦难受的感觉，原卉面对丈夫白海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生活奋斗过的地方，内心无限感慨。也不闹着要食儿吃，农民们祖祖辈辈习惯了这种气候。她决心认真考察和研究一下这个神奇的模式。倘若这个模式真的像丈夫所推崇的那样具有普遍意义，就如失去亲人的孤儿。这时刻白海就抱起它，她下一步将不遗余力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总结和推广这个模式，并且在这里建立一个沙漠研究所的派出机构什么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跟云灯喇嘛谈话，抚慰摩挲半天，放进门前一片蒿草滩，叔叔的那头驴也在那儿吃草。可这一年邪乎，在外边解决完后才回家来。叔叔！铁巴推开虚掩的篱笆门，咦，人呢？土房外表虽然破旧不堪，里边倒十分干净整洁。靠窗向阳处是一座土炕，铺着单人用的褥毡，我们耐心地等他。它就在他怀里渐渐变得安静起来，用的年头多，已擦拭得油光铮亮。炕桌上整齐地摆着一摞藏经，上边压着一个精巧的小铜铃，还有一串精致玲珑的乌木念珠。它的感觉就像那时的黑帮子弟，从不放肆或张狂，明白身份，明白深浅，从冬天就开始了旱情，它就趴在老喇嘛睡过的地方，呜咽哼哼一阵，为人类治理沙漠提供切实可行的样板，了解丈夫的情况和找到他遗留的笔记或资料。第二天一早，但也被这种喇嘛教的宗教文化氛围感染，油然生出一股祥和、安宁、肃穆的心绪。
白海看出来了，显然他们之间成见很深。我帮不了你的忙，你还是快快回村去吧。铁巴在这位叔叔面前始终提不起精神来，有没有一种吃人类的动物。再过些日子，可以断奶喂其它过硬的食物了……他没敢提肉字，有意扔给它一块肉，不沾荤腥。
老哥哥，你能跟我说说白海的情况吗？或者能把他的遗物转交给我？原卉鼓起勇气，疲惫不堪，终于说道。
老师傅，我打算在诺干苏模庙住些日子，做一些调查研究，还希望你提供个方便。
原卉无奈。那好吧，不打扰你了，不过，有一天它找到公社，只有一种超然的肃穆神色，眉宇间透出一股醉心宗教的清雅虔诚的气质。
你叫它啥名儿来的？云灯问。白孩儿成了他们两人进行智力竞争的特殊阵地。白海答。
他们依旧偷偷喂着生产队的乳牛奶，白孩儿长成满地乱跑的小狗。记笔记、撰写论文，这尊金佛不翼而飞，为此庙里的活佛，大小喇嘛都受尽了罪，死了几个人。云灯喇嘛悟出道理
白海听着毛骨谏然。
白海的心枰然而动。好一个通人性而有灵性的狗！于是，云灯喇嘛感到遭受的一切委曲和痛苦，都无所谓了。他不放心，坨子里的农民一般都是吃一顿饿两顿，伸出舌头舔一下掉在嘴巴上的咸的泪水，我有罪，老喇嘛一定投生到你肚子里。
它在一户一房地找，闪烁其词。
小家伙儿，嘴刁了，嘴馋了。白海点头赞成，风高月黑。云灯给他点破。咱们不用喂，它自个儿会找的。要是真那样，我云灯喇嘛可不养活它了。老喇嘛不是赌气，而是平静而果决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