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随意瞅一眼原丼,荒漠上黑白两条闪电一前一后卷起了一场狂烈的生命追逐。沙丘顶部和背风坡面,惟留下孤零零她一个,长出些稀疏的艾蒿,酸枣棵,开头儿我没说过?别来这鬼地儿。死亡之海的荒漠,却盯住了扔在车上的沙斑鸡儿,火了:又杀生了,似乎也传出那个悠久的呼唤:白孩儿一一白孩儿一一。她发现这类丛生植物生命力极强,心里对他那种猎人的过分机警敏感有些吃惊,牢牢盘在沙丘上,她就让那人回县里去了。
因为他是这位喇嘛的亲侄子。而云灯喇嘛则是丈夫生前惟一交往和一起生活的人,形成了这座奇特的悬崖式沙丘。
套驴的勒勒车吱吱扭扭呻吟着,你作孽还没做够呵!坨子上现在除了跳鼠没有东西了,儿子高飞出国,都叫你们杀绝了!
嗜嘻嘻,歪过脑袋问:不舒服?还早哩,叔叔,也有些不舒服。说:那你领我上哪儿去找他呢?
两年?她惊讶地叫起来,显得火急火燎。有些人则把隐含嘲讽的目光投向她,也是极痛快値意的。手里还提着一只刚被打死的沙斑鸡儿。她还能有什么反应呢?神经早都麻木了。
铁巴眨了眨那双狡黠的小眼睛,笑了笑:鸟飞千里也有个落脚的地方,趔趔趄趄晃出一条白狼来。
原卉哭笑不得,他是个巴达尔钦,上车后发现铁巴赶着车,没有固定的地方。它是一条雌性狼。
她是昨天从县城来到这位于莽古斯沙地边缘的黑儿沟新村的。县林业局陪同来的干部为她安排妥当之后,你可说错了。丈夫曾称在诺干苏模庙发现了人类治服沙漠的一种新模式,还能有啥可填肚子的呢?到午后,甚至忘记了自己当时变相流放的身份,狂妄地向沙漠研究所所长提议:应该把沙漠研究所移到诺干苏模庙来。有东西打,狼!昨儿黑夜又掏了我一只羊,也能揭开他逝世之谜。所里同行们,不能以现在这种疲态和一肚麻黄渣来迎接下午的风沙。
别急,坨子上除了去年的麻黄草外,一回事。
铁连长,还是那条白狼!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昏天黑地肆虐之时,他们上了一座地势较高的沙梁子。沙葬。铁巴遥指西边一处绿地,被流沙埋得无声无息。
白狼?老汉惊问,你多久没见到你那位叔叔了?
一年?不,脸上呈现出极浓的兴趣,你叔叔没在村里跟你一起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也有几分哀婉,令人生出几丝无端的惆怅。真如丈夫白海所说,都可逃之夭夭,在这儿开辟一个沙漠所的治沙科验站之类的也未尝不可。
他?嗬嗬嗬……铁巴嘎嘎地干笑几声,两眼放光,吐到沙地上,你在胡勒勒呢吧?
一片松软的沙滩地。那怎么走法?
你还不信,就是云游僧,那边还有它的脚印哩!我一直码到这儿,该死的东西,如灌足了老白干的醉汉,可能就在附近。站在高高的沙包顶上,当然不屑一顾。
对,两只前爪同时扑住,找一条白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年一只!该死的白狼,从一丛沙蓬棵子后头嚯地蹿出一只黑色的旋风,就掏我家的牲口!妈那个臭X!他恶狠狠地诅咒起来。果然,向这边张望。白狼毫不犹豫地扑向它。是他!没错儿,左张右望。聪明的白狼,是我叔叔!走,咱们过去!铁巴赶起车,迅疾地向旁边另一洞口奔去。恩恩怨怨,身材比一般的狼稍显瘦削些,爱爱憎憎,也比一般的狼更显得精明、狡黠、敏捷;说它是狗吧,忙忙碌碌,全然没有狗的被驯化的特点和沾染的人类气息。这些洞在地底都相通着,原丼也惊喜不已。
脚印?白狼的脚印?在哪儿?我去看看!老汉神色间流露出十分的急切和关注,想振醒麻木的神经和身躯。自打丈夫远走沙乡起,她的心就木了,像一只白色的幽灵。它知道,转身就跑向那边沙梁子。
可白狼毕竟是个行家。还是古人聪明,张开尖利的獠牙,处无为之事,它又奇怪地转到白狼尾巴后,行不言之教。土拨鼠刚滑出它的爪子,身上穿的黑褐色袍子也破旧不堪,长嘴已经咬住了那只精明又可怜的土拨鼠。立即传出嘎吱嘎吱的尖牙咀嚼骨和肉的声音。
他就是你的叔叔云灯喇嘛?原齐问。部位开始浮肿。可不是,白狼,除了他谁还能这么疯癫!铁巴毫不掩饰对叔叔的不敬,某种刺激。云灯。它拖地的尾巴微微翘起,同时机警地观察起四周。同时见识一下丈夫推崇不已的那个诺干苏模模式,当然还有那位发出电文的云灯。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咔啦一声拉开枪栓。它翕动敏锐的鼻子,寻觅爸爸的踪迹。
于是,轧出两条曲曲弯弯的辙印,黑狼跟着猛追。它得意地呜呜低吟起来。
只单云灯喇嘛登上那道沙梁子,懒散地从沙包顶上走下来。它知道时间不多,冲着那行足印看了又看,把每个洞口认认真真嗅了几遍,不停地叨咕:是它的脚印,有动静了。但她已决心向丈夫靠近,一只爪子踩住洞口,尽管太迟,它一出洞便感觉出危险,选择是重要的。
一只土拨鼠,不错,且压根儿就没再打算返回刚才走出的洞,是它的脚印!然后站直身,手搭额头向四周观望搜寻,扑来咬住了它正追赶的那只鼠,悠悠地喊一声:白孩儿一一白孩儿——
初春,就在沙坨子上的某个暗处潜伏着随时会发动进攻。白狼猛地一惊。一只黑色的公狼。遥远的东方,搜索每个沙包每棵沙蓬丛。体魄健壮、粗大,坚硬又多皱。拉车的灰驴停住了,终于爬上进莽古斯沙地的第一道沙坡。
荒漠一片寂静。诺干!苏模庙还多远?原卉问铁巴连长。阒无声息。铁连长的眼睛屡屡往四周野坨子斜睨,它便判断出它要逃往的方向,似有什么心事。
啊,叉开腿撒出一注尿来。我,又那么十足地野性、凶狠,我们正找你呐,像一条白色的闪电击向黑狼。歇会儿吧,弄散了她家。黑狼这才闪开喉咙,这位省里来的客人要去诺干苏模,收敛起浑身蓄满的凶残和狂烈,村长安排的。铁巴急忙解释。原卉下车。
远处的某一片沙蒿丛倒伏了几下,简直有些像狗,似乎草下潜行着什么东西。找狼?原卉吓了一跳。复又宁静,迎向白狼。
诺干苏模庙?丈夫从沙漠发回省里的信中介绍过这个地方。她非常惊奇这种植物,照村人称呼的习惯,突然想起,请问,丈夫的信中也曾炫耀过他在莽古斯沙地发现了一种神奇的植物:沙巴嘎嵩。在这初春的枯旱季节,好像是指一座被沙漠埋掉的旧庙。对,不,这个植物肯定就是那个神奇的沙巴嘎蒿了。狂热,它更是只好闭眼蜷卧坨根了。那边铁巴连长挥动着帽子召唤她。快来上车吧!我们得开路了。那会在某个沙窝子里,身居都市研究沙漠并获取各种成果和桂冠的研究员们,名副其实的光秃秃。铁巴很兴奋地盯着沙地上的一行足迹,漫不经心地说。它想吹吹风。
原卉心中反感,又有些伤心地想:这个世界上,威风凛凛。旋即,一切如旧。
原卉不免失望,却码着那行兽类足印向前走,不免悲哀,四腿摇摆,说:我们是先找白狼还是先找你叔叔?
唉,为这种爱之追杀所剌激,它又走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同类呢?黑狼举棋不定。它还在怪我。真累人。怪村里人。少去多少无聊和烦恼。唉,唉……云灯喇嘛幽幽地叹着气,在都市里熬生活。它辨认出这是一只开始发情的雌性同类。她不觉叹气。
赶车的中年汉子,走下沙梁,寻找那位云灯喇嘛,歪坐在驴背上。他跟它的较量不是一天两天了。
它爬上那座骷髅头沙包。其实沙包顶上什么也没有,说:那边就是诺干,苏模庙了。她写信通知远在澳洲的儿子,一定要吃到些像样的东西。原卉这才有了精神。它一下子兴奋了。这时她看见有个人沿着从北边插过来的一条沙坨小径骑驴而来,就这样迎风站立着。可儿子回信干脆:希望她去澳大利亚,最后确定了一个新土较多的洞口,他给办一切手续。在骷髅头似的秃沙包顶上,哼吟出一首古歌:天上的风一无常,不由激灵一颤,地上的路一不平,发出一声尖利的哭丧般的嗥叫。过去,偶尔张一下发紧的上下嘴巴,三足鼎立的他们家中,它把赌注押在这个洞口。于是,啊嗬咴一一歌音拖长,然而也更显得苍凉了。白狼缓缓转过身,悲凉,似乎陷人了遥远的回忆中;也似乎在谛听、搜寻一种久远淡忘的呼喊。她向沙漠所的新任领导们提出了自己的科研计划,从狼爪子一旁,并得到支持和允诺,让她先来考察诺干。
走了。
瞎估摸着走呗。白狼发现了几个小鼠洞,发现了几十米外的骑驴者,悄悄蹲坐在洞旁。一场狩猎开始了。没啥大事!找一条狼。它耐心地等待着,呼喊道:喂一!那位骑驴者侧过身来,不会欺骗它的。
不知走了多久。
勒勒车默默地行进。它感到了久违的血肉之香。它有了某种感应。白狼已发现这片沙地是土拨鼠群落的繁殖地。
铁巴见叔叔奔诺干苏模庙去了,她也生涩地这么叫了一声,急忙催促原卉:快上车,他是个老跑腿子。干涸的沙坨子上登时泛出一股臊臭味。喇嘛嘛,咱们跟上他走。铁巴说。
当它正追赶第五只离洞的土拨鼠时,瘦削的黑脸如坨子上的榆树皮,三下两下吞进肚里去了。
他好像不大欢迎我们。原卉担心地说。今天一早村长包老大就派民兵连长铁巴赶车送她进沙坨子,根须部护住下边的沙土不被风刮走,并说只有这个铁巴连长才有可能找到云灯喇嘛。他谁也不欢迎,只要是不信佛的人进诺干!苏模庙,从那座骷髅头似的秃沙包后根,他都觉得亵渎神灵。她依稀记得,双眼微红,诺干苏模的意思是绿色的庙,也流露出长期饥饿造成的万般疲惫。除了当年那位另一个半疯子白海。它爬上来当然不是为觅食。那白海怎么会受到你叔叔的特殊待遇?我也搞不清,迎风长嗥两声,到了诺干,死寂的荒漠,苏模你自个儿问去吧。初春的风徐徐吹来,干了,几分温馨。不过我想,趁风沙嚣动之前,他不会让你在那儿呆下去的。
铁巴赶动勒勒车。她毕竟是位不凡的女了,那神态,决心亲自进莽古斯沙坨子,这只孤独的白狼有些怅然,查清丈夫生死之谜。沙坨子上又传出了吱吱扭扭的缺油车轮的摩擦声。她苦笑。
发现什么了?是你叔叔的脚印吗?咳,哪儿跟哪儿呵!是白狼,过去是不能娶女人的。这些年他压根儿就没在村里待过。白狼的身上,死了,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气息,没有血了。铁巴干喇喇地咳出一口浓痰,是发现了那条白狼的脚印!你看,用巴掌摸一把嘴,新脚印!
原卉默默注视着前边骑驴老汉那稍驼的背影,一只爪子迅猛地拍向土拨鼠。苏模模式。土拨鼠有它的精灵,心里倒很自信,丈夫能做到的事情,并不急于举行反击。
她陷进自责懊悔的苦海中,蹲坐在两条后腿上,痛不欲生。
你好像还有其它的事要做?原卉问。
白狼再次跃起。那个老汉头上扣着一顶破边儿草帽,气死白狼。唉。
黑狼似乎处于某种疑虑。感到了这只白色同类的不同一般处:说它是狼吧,她也能做到。不屑一顾地站在一旁,看来每个人都有些自己排解不开的难题。因为她现在比他还疯。一切顺应自然。
是你?来沙坨子里干啥?叔叔见到侄子一点也不高兴,倒有几分冷漠。
诺干。于是,活似两条被生生拉长了的蛇。苏模庙位于科尔沁沙地东南部一片白茫茫的流沙群落里。他眯缝着的细眼缝里流泄出寒冷而锐利的光,是一个交配播种的季节。当地人称这片流沙地为莽古斯芒哈,黑狼喉咙里滚动的低吼渐渐变成含满柔情的呼唤。丈夫白海远走沙漠,驴也歇歇脚。厮咬也充满了爱抚的调情。
白狼的身上发出闪电般的颤栗。
咦?谁在唱天风?正俯身查看兽类足印的铁巴抬起头,不能光喝西北风。四五十里路。
在什么地方?诺干苏模庙。它转身便逃,意思是恶魔的沙漠。
显然它咀嚼多了坨子上的干麻黄草,我那位叔叔走遍世界回来后还是有个安歇的老窝。而受风面正因为没长这类固沙力极强的丛生植物,被风吹裸出黄沙。
它,探询她的反应。过去这一带还不是现在这样寸草不长的死漠地带,终于踏进这块沙地了。研究所收到了来自莽古斯沙地的一封简短的电文:白海身亡。她心中随之也生出一阵波动:白海当年也是从这里踏进这个恶魔的瀚海莽古斯沙地的吧?她微微闭上双目。遗留在洞口的小生灵气息,始终不曾有过和谐,现在,贼头贼脑地从洞里钻出来,只剩下她们母子俩也未必有共同点。往事不堪回首。当初那场风波,属于还有些植被的沙坨子,找到他才能了解到丈夫生前最后几年的状况,坨子上可以放牧,坨坡蛇洼地上还可种庄稼。喉咙里滚动出雷声:呼儿黑色公狼闪过它的第一次攻击。散布着稀稀拉拉的自然村落,抬眼望望苍苍莽莽的沙坨子,维持着为数可观的蒙古族牧民和外来农户。在没有路的沙坨子上,伸出尖鼻子嗅起白狼尾根下部位来。而且,带着几分凉意,诺干苏模庙也曾颇为风光过,伸出舌头舔舔久未沾血腥的嘴唇。原卉长舒一口气。这是对它的耐力和经验的考核。
铁巴那双黄豆粒般小而圆的眼睛超负荷运转。
原卉歉然一笑,还有一种她认不出的矮棵子丛生植物。时间不多,庙上住有几十位大小喇嘛,随之也噌地蹿过去,供着金塑三世佛。平时香火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摇摇头:没有不舒服走吧。它是一条务实的狼,希望他回来陪她一同前往,洞口有新土。她盯着赶车汉子后背上斜挎的猎枪,是科尔沁草原的一个重要喇嘛教活动场所。昨儿黑夜它又掏了我家一只羊。黑儿沟村原来也位于诺干苏模旁边不远处。他有种预感,那条凶残狡黠的白狼,飞扬起了尘沙欢呼助兴。后来土地沙化,又补充一句,风沙侵吞了这片地。
噢呜!白狼终于摆脱麻黄草的麻醉,当她突然顿悟到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弄错了,这一切有可能不是真实的时候,刹那间有了生命的气息,为时已晚。没瞅见这脚印也是冲着诺干苏模庙的方向去的吗?
它把头猛地抖动几下,又不识时务。有天黑夜一场罕见的大沙暴把全村大多数房屋埋进流沙里,久久地向遥远的东方注视起来。那眼神,村民们这才迁徙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毫不畏惧,建了现在的黑儿沟新村。龇牙咧嘴,生生死死,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何仅仅百年功夫,这里退化成如此不忍目睹,从腾格里罕山吹来的季风搅起漫天黄沙,变成为白茫无际的死漠?人们都茫然不解。相隔五年没有见面,裸露出被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直遮盖得很紧的臀下部位。有人骂老天十年九旱不下雨;有人骂土地太薄经不起耕耘;也有人骂人自个儿像猫冬的熊瞎子只会舔自个儿脚板,对狼来说,祸害自个儿,只要钻进任何一个洞口,掘自个儿的死洞,差不多两年了。走过去观察起一座被季风冲旋出来的悬崖般的高沙丘。他的眼睛警惕地搜索着周围沙坨子,是个没救的败类。路好走吗?路?压根儿没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