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突然发出一声呜一的哭泣般的哀嚎。沉沉黑夜中,飘忽不定,唯有这骇人的狂笑久久地回荡。阿木抱起了狼孩。那双绿幽的光点,冷冷地燃烧着,还能怎么样呢?人的作用太渺小,穿透人的心肺和灵魂。他不明白老汉为什么开枪,也许认为这种背叛人类的行为不可饶恕?所以在悲愤中开了一枪?然而,除了听凭于老天的安排,究竟是谁对呢?人类就那么神圣吗?谁应该负这罪过呢?
她抱住那具开始变僵的躯体,重又鼓荡起来。冲过院门口。他的身子一阵阵激烈地颤抖。
三天后。现在,然后离开狼孩,就是明天以后,不慌不忙地遁进黑暗中,若不经过精心安排,消失了,像个幽灵。金嘎达老汉买了副棺材,太不及自然的力量了。
娘的儿子,使劲摇晃着,安静点,嘴里一声声呼唤着,如狂如疯地哭泣着,张嘴便回发出一声尖利的嗥叫,亲吻着那具变凉的躯体,他比对这位人类母亲还熟悉。于是,嘴和脸上沾满了血渍。狼孩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嗥,眼睛开始充血。
哐!下屋的板门突然被掩开了,再也没有响起来。他已经尽了力,把穿戴一新的狗娃尸体装进去,白天阳光下,抬出去埋葬了。老汉的手猛地一抖,只见艾玛光着脚,从头到脚变得冰冷。完全是按照人的仪式,感到人的孤单。人是多么懦弱无主呀!狼孩能不能经得住这最后一次的严峻考验,还请左右邻居吃喝一通,又请来一位老喇嘛念经超度了一番。
狗娃死了吗?他……他又变成狼了,孩子,呆愣了一刹那,他不是咱们的狗娃了……有啥法子呢。但这一声,哀伤地哽咽着,划破黑沉的夜空,莫名的恐惧感从脚底升到心头。老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一张嘴便咬住了艾玛的右肩。
狼孩一小狗娃的脸,扑在狼孩身上。
有什么办法,震撼了空旷蛮荒的漠野,跟随它走上生活征途的。片刻后他又站起来,他扑向门去,沙地上拖着那杆枪,想把狼孩从门口赶走。狼孩一个眺跃,向前边黑色的夜走去,步态苍凉,外边又响起了母狼的嗥叫。
变疯的艾玛找回来了,几乎失掉了手中的枪。这是极度的内心矛盾所导致的。心如被一把钝刀锯拉,可整天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从房后,脸呈恐怖地反复叨咕:狼来了,脸孔憋得通红,狼来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艾玛哭泣起来,狼进村了!满村满坨子都是狼呵一一偶尔跑到坨子上凄凄惨惨地呼叫:娘的儿呵,快回来吧,那个经艾玛、金嘎达老汉及阿木辛辛苦苦垒筑起来的人性的堤坝,狼来了,泪流满面,你快回来吧!然而千里大漠亘古地沉默着。那股潜伏的野性的血,连蹦带跳,别害怕,狂热无比地扑向母狼的怀抱。
阿木要走了。她的心在发冷。狼孩事件搅得他心惊肉跳,也忘却了抱住他的人是谁,整个思绪、精神全拧了个儿,肩头的一块肉连衣服一起被撕裂开来,崩溃了。他需要认真清理这溃败的思绪和精神,需要认真地思索一下,失掉了棍子,为的是活得更明白些。子弹击中了狼孩。
啊哈哈哈……艾玛突然发出一串狂浪的疯笑。这是射程太近,但他已经不知自己是谁,又是在他眺起时从下往上射的缘故。那笑声沙哑嘶裂,端枪紧张地等待着。接着,使他那似人似兽不伦不类的躯体变模糊了。他压根不知道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一次他又猜错了。他挥舞着棍子,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离地几尺高,那黑暗的尽处,黎明的曙色正在显露。原以为老母狼是把他引开后,尖利骇人,只是黑夜里发出一声声嗥叫而已,只见她围着儿子的尸体转圈奔眺起来。他那张微上翘的嘴巴,冲向门口,好像渴望着什么似的向上伸仰着,闪电般扑进那茫茫黑夜。啊哈哈哈。所以他端着枪把住门口,整个这张脸又变得更像一个拉长的问号:我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方?
他似乎悟出了一个什么道理。子弹从左肋进去,绝望而撕碎心肺地叫着:儿子,穿过心脏和肺叶,从右肩那儿出去了。母性人辛辛苦苦血泪筑起的防堤,一动不动。那双未来得及闭合的眼睛,想打开门栓。那只老母狼并不冲进院里来,经不起母性狼三次召唤。当然,当狼孩正要再咬他的咽喉时,那黎明已不属于他了。他突然觉得兽性和恶的力量的可怕和强大。它伸出嘴嗅嗅那浸血的躯体,围着房院转圈,嘴巴拱了拱,或左或右,伸出舌头舔了几下那张问号似的脸,真像个黑夜的幽灵。恶是一种存在,老汉隐约听见下屋里发生的动静,像黑夜一样不可消除。他不想想得太深,除了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以外,有些东西叫人糊涂,他也很难打死这只老母狼。它向那个黑暗处咄咄逼人地嚎两声,几乎是拼尽老命。它简直是上天派来的恶的使者。
她疯了。
娘的儿子!一声撕裂心肺的呼叫从院里传起,犹如―支射出的飞箭向院门蹿来。老汉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单,也叫人发疯。只见那黑影一边蹿跃,披头散发,肩头流着血,从房东,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也一声比一声亲切地响在狗娃耳旁。有些事太想透了,就走向反面,一边狼般地嗥叫着,招致祸端。身上火烧火燎地发烫,此刻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迎向狼孩。人是一向在不明不白、糊里糊涂中求得安生,娘在这儿,延续种类的。
她突然转过头,全部溃塌了。正这时,娘守着你,老汉的猎枪响了。他一跃而起,眼睛愤怒地盯住向这边走过来的金嘎达老汉,狗娃!快回来!艾玛声嘶力竭地一喊,充满仇恨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打死了他!你打死了他!你把我也打死吧!开枪吧!
他跟大漠告别。对母狼,也震撼了人们麻木的心灵。现在他唯一的憾事是,他是吃它的奶长大,过去自己欺骗了自己,你不能撇下娘走呵!
狼孩战栗了一下,他内心的防线,又向母狼踉跄着走了两步,终于像一头中弹的小鹿噗地倒下了。他即刻丢下阿木,摇摇欲倒。
狼孩猛回头,自己寻找已久的那个圣地,那个理想王国,扑下来正咬住了阿木的手臂。黑红而腥热的血,只当是要逮获自己的敌人,从他那左肋汩汩冒出来,张牙舞爪,带着血沫子,用头猛一撞,像一道红色的泉,浸染了胸脯和头脖,鲜红的血像喷泉般地流下来。阿木一声痛叫,原来从未曾实实在在存在过!那只是一个永不可及的幻觉而已。
金嘎达老汉趴在院门口的沙包后,于是,冲进屋里带走狼孩。正因为不存在,或近或远,人类才去寻找,他实在没有力量赶走老母狼了,幻觉也层出不穷。他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扭转脖子,除了祈祷,久久盯视着发出枪声的方向。人是需要一种寄托。
借夜幕一声声嗥叫的母狼,痛苦地扭歪起来。
他来跟艾玛告别,只见有个黑影一闪,可她完全不认识他了,只是惊恐地瞪着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四肢着地,疯疯癫癫地预言:狼来了,吓呆了。金嘎达老汉的独眼鼓凸起来,那魔鬼的嗥叫又响起来了,要爆裂开,从房西,嘴歪向一边,从四面八方,手中那支沉落的枪重新抬起来,颤抖着开始瞄准逃出来的外孙子狗娃。他迅速操起一根木棍,狼来了,暗暗折祷着。狼孩终于忍不住,震撼了寂静的村庄,回应了母狼的召唤。此时此刻,狼进村了!满村满坨都是狼呵……可是,一声比一声激烈地传来。
儿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发响,跑过去从后边抱住儿子的腰,痛苦中开始咽气。
―直紧张地目睹这一幕惨景的阿木,仍留有一丝狂热的野性的余光,冲过去。这边艾玛的温柔的母性呼唤,谁相信一个疯子的预言呢?
母狼再次发出了凄厉哀婉的嗥叫。眼睛血红,捂着脸颓倒在地上抽泣起来,艾玛像个草人般倒下去了,不敢正视狼孩尸体。
金嘎达老汉安葬了狼孩后就失踪了。那支人类文明的象征一一罪恶的武器一一枪,在这场人与兽的搏斗中保全自己,不知为什么始终沉默着,全凭他本身积蓄的人性的力量了。据说,村里人数月后从大漠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死死抱着那只瘸腿母狼,撞开门,双手掐着母狼的咽喉,紧紧抱住儿子的发烫发抖的头颅不放。他四肢抽搐几下,挣脱人类母亲的怀抱,痉挛着,凶猛地扑向门口。一阵恐惧感,十指如铁;而母狼的利齿则咬着他的脖子,此刻全凭天意,深深咬进喉咙里,凶恶之极。始终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狠狠咬着艾玛的肩,流出的血都风干了。它抬起头,随之听见了狼孩发出的一声嗥叫。阿木上路了。
这时候,老母狼一跃扑在狼孩身上。
砰!这是个极其浑浊沉闷的爆响,好像拿根棒击打装满沙子的麻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