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沿着蜿蜒绵亘的山路扬尘驰骋,陡峭山崖尽收眼底,马蹄之下的石子间或沿着山壁滚滚而落。
“子建,华歆的人怎会如此快就追上我们?之前在许都的时候,你带的亲兵已经……糟了,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是你来救我的?你别管我了,你赶紧放我下马!我不能害你!”耳旁是呼啸疾风,莫言只得奋力而喊,她心中是万分焦急,生怕自己拖累了曹植。莫言本是允诺了曹植不回许都,可谁知曹植竟直接伏地听声,莫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曹植抓上马飞驰而去。
“你疯了?此处可是悬崖峭壁!追我们的恐怕并不是押你回宫的人马,我来得突然,又埋伏左右,他们根本来不及应战,更无可能与我的亲兵周旋。我只怕这些人的背后是另有他人指使,你若被抓,一样是死。我既已答应陛下,就必定会护送你离开。这条山路,是去往邺城的捷径之道。地势险峻,又是悬崖峭壁,他们定不会走这条路。你给我听好了,山脚处有两条岔路,一条直通邺城,另一条可通小沛,我虽不能再护送你了,可我早已派人去往小沛,他会接应你的。你不必如此忧心,我既然选择救你,就已有万全之策。”曹植之言并没有被这疾风所淹没,他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皆是了然入耳,更是坚定不移,安抚其心。不知为何,莫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袭青衫,吹着竹笛的少年,这十余年,他竟一点都没有变过。子建,谢谢你,此恩无以回报,只愿你能平安回邺城。莫言心中默默祈祷着。
午时,阴霾退散,春日微风,山脚岔路。
“子建……你冒险救我,我怕有人对你不利。”莫言满脸的忧虑,她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曹植说自己有万全之策,可她觉得曹植似有事相瞒,且无论是否被人得知他前来相救,他那兄长曹丕若是知道了曹植擅自离开邺城,他会放弃这等时机?怕是要拿曹植当做垫脚石,好让他日后登上世子之位。
“阿言。”骏马之上的曹植,他低头俯视莫言,嘴角轻扬,坦荡而笑。“我出来就没在怕的。”
闻此言,莫言忽地笑了,她终是一展笑颜了,一扫心中的不安,更是舒缓了此后要与丈夫天各一方的痛苦,她说道:“既然子建不怕,那就在此别过。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再见。”莫言俯身行礼,曹植作揖回之,道:“珍重。”
曹植策马离去,莫言紧紧地攥着那双被黑布缠绕的手。许久,她最终向着小沛而去。
邺城,守城的曹军重重把守城门,其数甚于往日,而不乏曹军精兵。当曹植身骑骏马出现在城门时,他这才得知,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的确猜到有人得知了他去许都相救之事,可是他并没有猜中这背后真正的“调虎离山”,莫言与刘承……思及二人的安危,曹植不禁大惊失色,他急拉缰绳,正欲调转方向。
“唰”的一声,流矢飞过,阻止了曹植的前进。“平原侯,得罪了。”——这是司马懿的声音。曹植抬首望去,站于城楼之上的人正是司马懿。
“司马懿!这就是你的‘诡计’?”平日里看着和善,最是俊朗儒雅的曹植,竟也是盛怒之下,大声斥问司马懿。
司马懿面不改色,一如往常的恭顺谦卑,他向着城楼之下的曹植作揖行礼,说道:“何为‘诡计’?不过是‘各为其主’。平原侯未得魏公之命,私自出城,应将其收入牢狱。平原侯是魏公之子,更应谨守军法!众人听令,将平原侯收入牢狱!”
司马懿高声令下,精兵们手拿刀枪,将其重重包围,密不透风。“谁敢拦我!”曹植厉声喝道,他从坐骑上拔出佩剑,银光皪皪,剑指众人。“呵!”曹植低声冷笑。他知道眼前的正是曹丕与曹真的精兵,其中更不乏曹真的虎豹骑,骁勇善战不必说,且不畏生死。曹丕如此,当真是“不惜一切”,不念手足之情,只为争得世子之位。
这些精兵虽不会伤了自己,但众寡悬殊,仅凭曹植一人是难以冲出重围的。而他心中更是明了身边的幕僚与其亲兵皆被曹丕、司马懿等人密谋设局所困,而莫言、刘承母子二人正是临危之时,曹植不能在此与之周旋。
曹植紧握缰绳,他目视前方的城门,手执长剑,夹紧马腹,势如疾雷不及掩耳,长剑直刺坐骑之旁的精兵,他猛收长剑,鲜血溅落一地。
“驾!”曹植没有调转方向,而是策马入邺城。其驰骋之速,近乎冲撞得守城的曹军避而不及。
城楼之上的司马懿,他回首而望,踱步上前,亲眼看着曹植策马向着“司马门①”而去,这时的他不经意间露出了“鹰视狼顾”之相。
“曹子建当真是个心性纯善之人,可惜啊……终究是不及他兄长曹子桓的。阴狠之事,他又如何做得到?”司马懿轻声说道,他继而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衣衫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想起柴房的一切,自己倒是有些不忍,毕竟曹丕尊称他一声“先生”的。可是司马懿知道,曹丕需要他辅佐,他也需要曹丕来证明自己的才能,而他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
城楼之上,迎风俯瞰。未等多时,约莫一盏茶,司马懿听得背后的疾步声,他摆了摆手,示意来人直言。“平原侯驱车策马擅闯‘司马门’,还打伤了公车司马令②。”
“哦?那么这司马令是如何与你说的?”司马懿问道。
“他道,平原侯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失言,且不顾天子法令,不听司马令劝阻,执意擅闯‘司马门’。”
“唉。”司马懿仰天长吁。他已做了“应做之事”,“其余之事”只得交给曹丕亲手完成了。
去往小沛的必经之道,杂草丛生,四邻山谷,本该是左右无遮蔽,纵目一览无遗的。
而此时眼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刀光血影,混乱厮杀,矢如雨下,死伤无数,这一场混战持续了一炷香之久。混战的其中一方正是以曹丕、曹真二人为首的曹军精兵。当司马懿围困曹植,曹植擅闯‘司马门’时,他们二人就已带着随身征战多年的精兵,出城追捕逃亡的“伏氏”——莫言。行至此地,他们终是追到了独身一人的莫言……怎料,山谷中四面而射,矢如雨下,直杀得他们措手不及,这骤然出现的“救兵”显然是救莫言的。
莫言的眼前再一次的刀光剑影,鲜血溅落在她狼狈不堪的脸庞上,这一次她慌了,也怕了,不再是视死如归。因为,曹植说动了她,她想为刘协、想为孩子们、更为她自己活下去。“阿言,你远离许都,远离皇宫,你能活着,就是那些人都活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③。既如此,与其患失,不如珍重其得。”曹植的话,仿佛还在莫言耳边响起,更是鼓舞了她。莫言收起惊慌与胆怯,她要奋力一搏!
莫言趁他们厮杀得不可开交之际,她弯身前行,正欲伸手抓住马匹缰绳时,突然有个曹军精兵挥刀砍向她——莫言全然不知身后的危险,直至在她回身刹那,她方知是自己的孩子保护了她,更不知有人为她关心则乱,差点弓箭离弦,射杀己方。
“妈!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刘承收起长剑,精兵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落在刘承的面部,他拭去了脸上的血迹,嘴角一咧,仍是个稚气未脱的翩翩少年郎。
“承儿!承儿!我的永琂!你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莫言心急地抓过刘承的手,她的眼眸不禁泛红,眼里噙着泪。莫言将刘承紧紧拥入怀中,温热的眼泪滚滚而下,滴落在刘承的脸颊上。“是妈妈不好,我们一起走,我们去找瑜儿、瑕儿,我们……”
“曹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前程吗?多年前你放她去承光殿,如今你这是要放她生路?子桓!你若如此,那我们又是何等下场?纵然子建闯了弥天大祸,他日若再得你父亲喜爱,他重夺世子之位指日可待!可你犯了此等大错,便再无可能与其相争!”一向敬佩曹丕,又与之同心,竭力相助的曹真,见曹丕为了保护她险些要射杀己方,曹真竟也忍不住大声怒斥曹丕。即便曹真是个征战沙场、不喜诗词歌赋的武将,更是个不懂风情之人,他都明白了曹丕为何如此,曾经他在丞相府见过曹丕与一个女子颇为亲近,更甚至是有所听闻府中的流言……是他以为曹丕断然不会对来路不明的婢女动心所以置之不理,而他更不记得女子面容是如何,只记得皇后似曾相识,而至于曹丕纳郭照、司马懿将曹丕关入柴房,二人之言……曹真终是恍然大悟。
“父亲派华歆追捕伏氏,我们只管生擒,若是杀了她,不是越俎代庖?父亲又是如何心思?”曹丕面上不为所动,那双幽深眼眸望着曹真,他的手是紧紧攥着缰绳的,甚至发出了清脆的骨节声响。
曹真来不及思虑曹丕之言是何真假,这时突然有人偷袭曹丕,他喊道:“子桓!”曹丕迅速避开……
“刘承!你不听我的话了吗?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我已经做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了!”莫言在刘承的掩护下骑上马匹,她见刘承不上马,一手抓过刘承的手腕,清澈的眼眸映着刘承的身影,泪而潸潸不住。
“妈妈,你别哭了,再哭啊这天下最好看的眼睛就要坏了。”刘承嘴角上扬,沾染鲜血的脸庞绽放着灿烂笑颜。一双澄澈明净,仿若星辰的眼眸,映着莫言的身影。刘承用手轻轻拭去莫言脸上的泪痕。“妈,你听我说。这些人是爸派来保护你的!爸一定不希望你回头,更不愿意看到你遇难,他如此,我亦然!我是你的儿子,是你生我的,是爸妈一起照顾我成长,我必定要好好保护你!妈,请你相信我,你先走!我随后就来!你若在此,只会令我分心!”刘承用尽全力猛烈拍打马匹,马匹一声嘶吼,高举马蹄,带着莫言疾驰而去。
“承儿!”莫言高声呼喊刘承,刘承却只是一笑,转身替莫言杀出一条血路,这是十二岁的刘承第一次杀人。而刘承方才之言,不过是为了让莫言安心离开,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救兵”是何人所派,不像是父亲刘协,更无可能是曹植的。又是第一次冲锋陷阵,年幼的他根本没有把握是否能安然离开,他只知道要保护母亲,要让她先走。
这时,“唰”的一声,刘承的后背中了一箭,他忍着疼痛,仍是咬牙坚持着眼前的厮杀,又是一剑刺向敌方的胸膛。比起身上的疼痛,他更忧心莫言还未逃离,怕莫言见了他的异样又要回头。
再一次弓箭离弦,这次直射刘承的胸膛,一箭穿心。刘承放眼望去,他已看不到莫言的身影了,他低头看着血染的衣衫,血浸染了他怀中精心包好的糕点,那支箭穿破了衣衫与身躯,更穿破了刘瑜、刘瑕亲手为他做的糕点。刘承没舍得吃,也没有机会吃了。刘承重重倒下,手中长剑应声落地。嘴里似是呢喃着:“爸妈,下辈子,我还想做你们的儿子。我们一定会……一家团聚的……”刘承临死前,手还紧紧攥着满是血污的衣衫,嘴角上扬,一脸笑容。刘承的生命只有短短十二载,可这短短一生,他都是幸福的。而能在临死前保护自己的母亲,他更是无悔。只是,他心存遗憾啊。
曹丕缓缓放下弯弓,他看着那孩子倒下。不知是为何,曹丕的心仿佛失去了跳动,四周霎时沉寂,他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那个孩子,与莫言一样有着那般好看的眼睛,他冲锋陷阵的模样像极了曹丕年少出征时——不畏他人,冷静敏捷。
曹真紧握缰绳调转坐骑方向,他冷眼看着曹丕,冷冷道:“无论是‘生擒’还是‘杀之’,她都难逃一死。子桓,你应该很清楚她的下场。你一向小心谨慎,从未有过任何差错。可今日……你令我太失望了!你既然狠不下心,那就让我动手吧。”
人之一生,试问何人能一生无欲无过?又有何人能做到真正无情?曹丕既放不下莫言,也无法走出心中的沟壑——“弑母之仇”,“世子相争”。曹丕想要的,他要争的……终是让他做了最艰难的决定。曹丕没有选择去追曹真,而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受惊了的猛兽,赤红着双眼,撕扯、咬杀着眼前的猎物。
天又阴沉了,雨水再次而临,曹丕不知道,他脸上的究竟是雨、还是汗迹、他人的鲜血、又或是他的……泪呢。
山谷高耸之处,数十人埋于暗处,其中一人忽的站起,拿着佩剑与弓箭,势要与之一战。“你站住,你此去非但救不了她,还会连累你自己!”另一人及时出言阻止。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你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命数吧,是生还是死。”
莫言沿着两旁的山谷,伴着雨水与泥泞,迎着呼啸疾风,一路策马逃离追杀。莫言不停地向后张望,她此刻简直是心急如焚,六神无主了。“傻孩子……你怎么可以让我先走?你一定会没事的……”莫言不禁伸手抓着身上的黛紫色衣衫,触感微凉的正是被她藏于怀中的紫玉佩。“紫玉佩,请你保佑我儿子刘承,我要他平平安安的!永琂……妈妈……等你!”
莫言听见了狂乱的马蹄声,正向她飞驰而来。莫言以为身后的人是刘承,惊喜的她猛然回首……追上莫言的人根本不是刘承,而是曹真,曹真一路驰骋,手持弓箭,想要射杀莫言。
莫言见来人是曹真,她眼眸中失去了惊喜,只有失望与慌乱,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缰绳。曹真见此时机,正欲拉弓。
突然有熟悉的高喊声从身后传来,“驾!”曹植如神天降,驱车策马出现在曹真的身旁,与之并驾齐驱。“子丹哥,对不住了。”曹植双手脱离缰绳,从马车上抽出随身佩剑挑去了曹真手中的箭。
任凭曹真身经百战,勇猛果敢,遇曹植这般出手阻挠,曹真只得拿弯弓抵御他的长剑,一时无法抽出刀与曹植相搏。曹植早已不是那个当年初次征战的少年了,与曹丕、曹真相同,经历了战场之上的磨炼,累立无数战功。曹真青筋隐现,若是在沙场之上,他定可胜于曹植,可现在他既不能射杀莫言,更是受到了曹植的牵掣。
“曹植,你竟然阻挠我!这女子究竟做了什么,能如此蛊惑你们兄弟二人!”曹真怒视曹植,愤愤而言。
“植行事问心无愧,何来‘蛊惑’一说。”曹植言之坦然,继而面露挣扎。曹真自幼习武,又是勇猛之人,本处于上风的他,竟也敌不过曹真,渐渐落了下风。“你不用担心我!快走!那孩子好着呢!被我的人带走了!”曹植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又知莫言不会弃他而去,唯有如此才可诓她走!
“子建……你……”听得曹植此言,莫言紧握缰绳,顾不得曹植了,她咬牙夹紧马腹,马匹踏着泥泞与碎石,疾速向前。
随着一声怒吼,曹真终挣脱了曹植的牵掣,他抽出坐骑之上的刀,挥刀砍向曹植,曹植与之刀剑相搏,怒红双眼的曹真,奋力一击,曹植的长剑从手中脱离,他险些从马车上滚落至地。
曹真趁此间隙,重新手持弓箭,对准前方的莫言……曹植见此,不惜用自己的身体阻止曹真,曹真的坐骑受到曹植的猛烈撞击而致受惊,受惊的坐骑令曹真射向了莫言的马匹。
摔落在地的曹植看到莫言的马匹中了箭,惊吓的马匹高举马蹄,踏着泥泞与碎石,竟直奔一旁的悬崖,莫言根本拉不住发狂的马匹,与之坠落万丈深渊。
雨水淋湿了曹植的衣衫,狼狈不堪的他跪于悬崖前。“阿言!”眼前的深渊回荡着曹植的声音,他握手成拳重重砸向地上的碎石。“我……有负陛下,有负皇长子,更枉自与你相识一场。”
“生见人,死见尸。”
“是!”
“子建,对不住了。要委屈你了。”
“呵。”曹植冷笑起身,右手的鲜血顺着指缝而流。“子丹哥,这些不都是你与兄长算计好的吗?兄弟手足至此,可笑可悲矣。他一定会后悔的。”
注:
①司马门:古代重要的城门、军门。
②公车司马令:公车司马令,中国封建时代中央九卿之一卫尉的属官。掌宫殿中司马门的警卫和接待工作。简称公车令,秩六百石,掌宫南阙门(司马门),及夜间徼巡宫中。凡吏民上章,四方贡献,及被征召者,皆由其转达。所属有丞、尉各一人。丞掌知非法,选择通晓避讳者任职;尉主阙门兵禁,以防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