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朝霞满天。数艘商船停泊于下邳①的江口,商队的僮仆们②正在陆陆续续搬运着货品。
有一女子伫立于船首,望着眼前的江水与漫天朝霞。“夫人,外头风大,你还是留在船内好好歇息吧。此去荆州,跋山涉水,路途漫漫。夫人何愁没有机会看这美景呢?”男子一边说话,一边替女子披上外衣,女子闻言回首,她的夫君轻轻搂她入怀,她笑道:“每一处美景都不能错过。夫君且看,这是下邳的江水,与……”女子突然伸手指着远处的江面,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夫君!江上是不是有个人?”
夫妇二人顺着江面看去,湍急的江水中,果真有一人抱着断木顺着江水而来。
……
两日后,昏迷不醒的莫言终于恢复了意识。“啊……”头痛欲裂的莫言不禁呻吟出声,她缓缓起身,伸手触及头上的伤口,而那伤口早已被包扎好了,她的额间正缠着厚厚的白布。
“我头好痛,这里是哪儿?我的头怎么会受伤了?”莫言迷茫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她的身上盖着被褥,她摸了摸身下所躺的床,十分坚硬。除此之外,莫言还听见了水声,更感受到了轻微的晃动,她很清楚自己在船上。只是……莫言记得,她明明是在许昌的紫云山,怎么这会儿竟来到船上了?而且这个船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不像是现在的游船,倒是与古装剧里的船很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言想在脑海中搜寻记忆,可她能想到的还是她在紫云山。莫言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睁大了双眸。“紫玉佩!对!紫玉佩!”
“你醒来了?”舱内用于遮蔽的草席被来人掀开,莫言抬眼看去,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左右的女子,她长发挽髻,一身衣裙,全然是古装扮相。女子端着熬好的汤药,在床边坐下,她舀了一勺汤药在嘴边吹凉。“我与夫君在下邳的江上见到你,幸得你手中抱着断木,未被江水淹没。你被救起后,昏迷了整整两日。你的家在何处?等你养好了伤,我们派人送你回家。”女子温柔地将汤药送至莫言的嘴边。
“下邳?断木?我的家?”女子之言,使得莫言再一次努力回想记忆,遗憾的是她非但没能回想起所有记忆,还头疼得厉害。“头好疼……”
“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先喝药吧。医令说,你头上的伤是因为遭到了猛烈的撞击,颅中尚有淤血未除,你想不起此前的事,亦是情理之中的。”
“你是在拍戏吗?该不会是整蛊节目吧?”莫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舱内的一切,她从女子手中接过那碗汤药,她知道她头上的伤一定是真的,可她心中的猜测又是真的吗?她屏息等待着女子的回答。
“拍……戏?整……什么?”女子满脸的疑惑,她完全听不懂莫言说的话。
“难道……我穿越了?”莫言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可是除了这个原因,别无解释。莫言一手抓过女子的衣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何年?你们是要去哪儿?还有,你们有没有见过我身上的紫玉佩?”
“你还受着伤呢,不可激动。如今是建安十七年的三月。你现下在我们的商船上,我夫君要带着商队去荆州做买卖。你身上的衣物是我让随行的婢女替你换下的,婢女与我都不曾见过你身上的紫玉佩。想来是被江水冲走了吧?诶,你能幸免一死,这紫玉佩,也算是替你挡了这一劫。江海茫茫,紫玉佩怕是寻不到了。”
“我穿越了,还穿越到东汉末年了?这怎么可能!紫玉佩要是不见了,我这怎么回去?”女子的话宛如五雷轰顶,莫言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失神打翻了手中的汤药。“你有没有被烫到?等靠了岸,我会再请医令替你诊治的。伤慢慢养,汤药得每日服用,这样颅中淤血也能一点点清除,至于记忆,更是急不得。你先好好歇息,汤药一会儿再送来,你不可再逼自己了。”女子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替莫言擦拭身上的药渍。
不知女子走了多久,莫言才缓缓回神,她看到舱内有一面铜镜。莫言掀开被褥,移步至铜镜前,铜镜之中的莫言,面容苍白,额间缠着厚厚的白布,那双清澈的眼眸却含着震惊与困惑。没有人会不记得自己的长相,这铜镜之中的人就是莫言。但是……此时铜镜之中的她,根本不见芳华少女青春与青涩,反倒是像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母亲。铜镜中的莫言根本就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成熟女性,哪里还是个十八、十九岁年纪的青春少女。
“铜镜里的我究竟是不是我?如果是我,那我怎么会受伤?怎么会在江中?如果不是我,那我现在的身体究竟是何人的?我……不是应该在许昌旅游的吗?头好痛!”莫言再一次头痛欲裂,她唯一还记得的是她在许昌紫云山上捡到了紫玉佩,然后一睁眼,就在这艘船上了……
邺城,阴暗湿冷的牢狱。
曹操得知了曹植驱车策马擅闯‘司马门’,震怒的曹操将其关入牢狱施以鞭刑,鞭之五十,更处死了公车司马令。
当曹植承受第四十鞭时,他陷入了昏厥,他的身上早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施鞭的狱吏见曹植昏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了。魏公下令鞭刑五十,这刚满四十,剩余的还有十鞭……即便平原侯犯了事,他毕竟是魏公的爱子,若再强行鞭打,只怕是……就在狱吏窘境之时,脚步声从后传来,狱吏回身一看,来者竟是五官中郎将曹丕。
狱吏正欲行礼时,曹丕挥手示意,他那双幽深眼眸却看着一旁昏厥的曹植。“母亲心知子建闯了弥天大祸,更知子建要受尽惩戒。但母亲终究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让我这个兄长来看一看他,带些他爱吃的吃食来。父亲是说过鞭刑五十,但未说过是何时结束……还望通融通融。”说罢,曹丕将手中钱袋塞于狱吏手中。
“那……请五官中郎将快些。”狱吏行礼后便退出了牢狱,待他走远了,曹丕打开了携带的食盒,食盒中确实是吃食与酒壶。
曹丕从食盒中拿出酒壶,他将酒壶中的酒倾倒于曹植脸上,醇香甘美的酒顺着曹植的脸庞,流淌而下,流至曹植满身的鞭痕,鲜血与之交融。“啊!”伤口的疼痛迫使着曹植清醒,本是俊朗的面容,却因这火上浇油般的痛苦而显得面目狰狞。
“呵。原来是五官中郎将。”曹植冷笑一声,他忍着疼痛看着眼前的曹丕。
“子建,这五十鞭刑,滋味如何?不过我方才听见只打了四十鞭,还剩十鞭未打。这毕竟是父亲的命令,不好违背。子建可要再撑下这十鞭。”曹丕伸手紧紧捏着曹植的脸颊,仿若要将其颧骨捏碎。“曹子建,这十鞭就让我代劳吧。你向来得尽父亲的宠爱与人心,何曾想过会有今日的狼狈不堪?鞭刑不过是皮肉之痛,往后我要你永无翻身之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对于曹丕的挑衅行径,曹植却是冷眼相待,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双幽深的眼眸。“你为了赢我,竟不惜用如此‘卑劣’手段?难道在你眼中,兄弟手足就应该是同室操戈③吗?”
闻言,曹丕松了手,他不禁讥笑道:“卑劣?”曹丕又转身去拿狱吏放下的长鞭,他用力鞭打曹植,双眼赤红,怒道:“我曾与你说过,我于你只有仇恨!何谈手足之情?只要可以赢你,任何阴谲诡道,我都在所不惜。”
曹植咬牙承受着鞭打之痛,他脸上的汗水不停地流淌着,浸湿了他散乱的发丝。曹植冷哼一声,忽而狂笑,说道:“兄长,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活于仇恨之中,啧!悲哀!你说让我永无翻身之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在我看来,你才是那个永远活于仇恨之中,不能释怀之人。你所失去的,永远都会比得到的多。即便我输了又如何?我曹植,一生都是率性而为,活得坦荡。而你曹丕,处心积虑,多疑阴谲!哈哈哈,兄长莫不是忘了,你为了算计我,可是亲手断送了阿言性命!”
被戳中痛楚的曹丕,那双幽深的眼眸燃烧着怒火,他愤怒地掐着曹植的脖颈。“断送她性命的人不是我,是那个受制于人又懦弱无能的人!”
“呵……呵……”曹植硬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丝讥讽。“你错……了……你会……悔恨……一生……的”
“悔恨?是我悔于幼时,没能阻止我母亲回到他身边!我更恨我没能保护……她!你与你母亲,与你同胞兄长曹彰,皆站于府中的光耀之下。而我!只能躲于暗处!父亲他从未好好看过我,从未把我当做亲生之子来看待!”忆起曾经的种种,曹丕失神地松了手。
“兄长。”曹植唤着曹丕,他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看不透蕴藏了什么。“你若是向前走,我们大抵不会如此了。你我之间,是解不开了。你方才打了一鞭,还余九鞭。别手软了。”
像是挑衅,又似是曹植往日的率性而为。或许曹植说得是对的,若曹丕愿意往前踏出半步,与他们一同站于光耀之下,哪里会有同室操戈,哪里会有手足相争呢。
追溯往昔,一光一暗,何因何果,想来都是避无可避的,而真正能做到的,是光与暗的抉择。是非对错,只在于人心。
许都皇宫,承光殿。
“玉娘,承儿他不会死的!阿言姐姐不会死的!玉娘,他们一定活得好好的对不对?玉娘!陛下!我要见陛下!”听闻消息的宋都,她慌忙地赶至承光殿。此时已入夜,承光殿内未点灯火,殿外更不见内侍的身影,唯有玉娘手提灯笼留于殿外。黑夜之中的承光殿,寂静地令人压抑,难以呼吸。
“宋贵人……陛下不愿意见任何人。陛下他……”不难听出玉娘是痛哭过的,她紧紧地握着宋都的双手而跪下,手中的灯笼重重落于地上。“整整一天一夜,都未踏出过承光殿了。”
“玉娘,你告诉我,他们都活着对不对?”宋都抓过玉娘的双手,幽幽灯火照在她的脸庞上,她双眼泛红,她既想得到玉娘口中的答案,又很害怕知道事实的真相。
“殿下与皇长子……他们去了……再也……再也……”玉娘望着宋都,她艰难地说出了实情,只见她泪如泉涌,哽咽不能语。
“玉娘你骗我,他们不会的,不会的!”得知实情的宋都,难以置信地推开玉娘,她走至承光殿门前。
夜空的雷光一闪而过,惊雷作响,风雨欲来。承光殿的殿门被刘协缓缓推开,天子冠冕的垂旒遮掩了他的神情。刘协的左手无名指缠着红线,左手紧紧攥着莫言从不离身的紫玉佩,一龙一凤的紫玉佩,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而今龙凤紫玉佩都在刘协身边了,可深爱的莫言却不知所终了。与紫玉佩一同送回宫中的还有刘承冰冷的尸身。
“陛下哥哥,玉娘说得一定不是真的!阿言姐姐她……你手里拿的……这是她的紫玉佩!”宋都一眼就认出刘协左手中所拿的正是莫言的紫玉佩,她用力掰开刘协的手,夺过刘协手中的紫玉佩,仔细辨认,她的确没有看错,这个雕刻着凤凰的紫玉佩正是莫言贴身佩戴的。宋都骤然失神,她一个踉跄,幸得玉娘搀扶,她才站稳了。“阿言姐姐!承儿!”宋都悲痛地哀呼,她慌乱地冲进了承光殿。“承儿!”任凭宋都撕心裂肺地呐喊,她都无法唤醒就此永眠的刘承了。
殿外电闪雷鸣,风雨而至。骤雨落在刘协的身上,浑身湿透的他根本听不见身后玉娘的声音。一夜骤雨,刘协彻夜不归。
至此,世人只知,在建安十七年的三月,曹操派尚书令华歆、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逮捕皇后伏氏,迫其奉上玺绶,将其幽闭而死,所生之子皆赐鸩酒。世人不知,真正死于宫中的却是贵人曹氏,皇长子刘承虽死,但无人知晓皇二子与小公主的下落,而其生母更是不见尸首,生死未卜……
三个月后,时逢六月。
荆州的公安县,数艘商船停泊于江口,商队的僮仆们正在忙忙碌碌搬运着货品,商队即将出船离开荆州。
女子于船首处来回踱步,眉头紧锁,面露担忧。这时,她听见了岸边的脚步声,是先前四处打听的婢女与僮仆回来了。
“找到阿言了吗?怎么不见她回来?”女子焦急地看着他们,还不停地向岸边张望,她未能看到那人的身影。
婢女与僮仆没有说话,只是摇首回应,继而低垂着头。“夫人,你我已经尽力了,她若是有心不回来,我们又该去哪儿找她?”男子从舱内走出,轻轻搂她入怀,婢女与僮扑见此悄然退下。
“她一个女子,又身处他乡,我怕她遇到危险。不行,我得再让人四处找找!”
“夫人,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我们待她如此已是尽了仁善之心。如今正逢乱世,诸雄并起,倘若她是个不能久留的人,我们商队一干人等又该如何?”
“可是……她一个人……她不像是那样的人,与她相处这三个月,我不认为她会是个招惹祸端之人。”
“夫人,我们不能为了她而耽搁行程。我已派人去打听了,若她记得这份恩,必定会写书信告知你我。”
男子的话似是劝动了女子,女子看了一眼岸边,一声长吁后,与男子一同入了船舱。
……
此时的另一处。
屋外的阳光斜洒至屋内,窗外鸟儿吱吱而鸣。莫言从昏迷中苏醒,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眸,眨了眨眼,她忽的坐起,眼前的一切又是陌生的,她这又是身处何处?
“我的左腿好疼啊!”莫言掀开被褥,她看到自己的左腿缠着厚厚的白布,想来是伤口被包扎了。
“当然疼了,被毒蛇咬能不疼吗?不过好在清毒及时,所以你现在还能好好地躺在床上了。你懂医术吗?这要是换做什么都不懂的旁人,我就算是救你也来不及了。”明明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但是总觉得哪里听过她的声音。
女子推开屋门,端着汤药向着莫言走来。女子身形、年龄与自己相差不多,肤色与其他女子有所差异,并非白皙。倒是接近于现代所说的古铜色,而她的头发,更是与他人的黑发不同,像极了现代的亚麻黄色,五官较为小巧,酷似现代人所说的“娃娃脸”。她的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呢?莫名的亲切,莫名的熟悉。
“你救了我吗?我现在在哪里?”莫言想起了她为何昏迷,她本是四处走走的,谁知她稍作歇息时,竟遭到了毒蛇的攻击。在这危难之际,莫言的脑海中似有记忆涌现,有人曾经告诉她若遇到毒蛇该如何救治,她明明不懂这些的,她却不由自主地清理伤口,之后就陷入了昏迷。
“当然是我救了你,你现在在我家。你这个眼神,看样子是不记得我了?我一直很期待与你再次相见,想不到你真的来了荆州。”女子将汤药交至莫言的手中,她细心嘱咐道:“当心烫。”
“多谢救命之恩!我们……见过吗?”莫言从女子手中接过汤药,她一边吹凉汤药,一边疑惑地看着女子。“不瞒恩人,我三个月前不知遇到什么,竟落入了江中,而我的头遭到了猛烈的撞击。虽然我知道我没有失去所有的记忆,可是总有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即便我真的与恩人你见过,我也不记得了。不知可否告知恩人的名字?”
“我们曾一同救过一个陷入沼泽的孩童,那时你说你要见孔明,我说他不会见你的。而你那时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一下猜中了我的身份,唤我‘黄姑娘’。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找他,但是我一直期待着与你再相见,可你后来没有出现,一直到今天我们才得以重逢。”
“孔……明?黄……姑娘?你……该不会是黄月英吧?你夫君就是诸葛亮?”莫言惊诧地看着身旁的女子,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大胆的猜测。
“我就是黄月英,而你呢现在就在我们家,诸葛府咯。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叫什么总不会忘吧?”黄月英笑着说道,她似乎并不在意女子是何身份,又是为何出现在荆州,与她倒有几分难以言喻的‘一见如故’呢。
“我……叫莫言,你可以叫我阿言。”
而后,黄月英是何时离开的,莫言自己又是如何喝完汤药的,她全都没有印象了,唯有黄月英的话还犹在耳边响起。这一切,来得突然又过于震惊,她需要点时间来接受。
注:
①下邳[pī]?:下邳别称邳国、下邳郡。战国时期,齐威王封邹忌为下邳成侯,开始称该地为“下邳”。后来,汉朝平定天下,将郯郡改名为东海郡;后置下邳国。清朝年间,郯城地震,下邳都城从古邳镇迁往今天的邳州市邳城镇。睢宁县古邳镇有近5000年的历史。下邳即古邳镇。
②僮仆:仆人、仆役。
③同室操戈:操:拿;戈:兵器。自家人动刀枪。指兄弟争吵,典出春秋·郑·徐吾犯之妹有美色,公孙楚与其兄公孙黑争相娶之。泛指内部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