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三月三日,许都与宛城的边境处,一辆马车正在驰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儿子永琂生日快乐!”莫言轻轻拍手,为刘承唱着生日歌。白驹过隙,昔日还是稚童的刘承,至今也是十二岁的年纪了,长成了个翩翩少年郎,虽稚气未脱,但再过几年光景,必定是个丰神俊朗,英姿飒爽的男子。不过,随着刘承的成长,除了他那澄澈明净双眼,其面容愈发与曹丕相似,尤其是当他习武之时,他的神情更是像极了曹丕……刘承毕竟在刘协、莫言身边成长,又有荀谌的细心教导,他自幼聪颖过人,孝顺善良,谦卑有礼,更是善于洞悉人心。刘承从没让莫言费心过,他的懂事总能让莫言暂时遗忘过去的“伤害”,而刘协更未曾疑心,视为皇长子,对刘承寄予厚望。
“大哥,我们这去得匆忙,没能给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这是我跟二哥给你亲手做得糕点。当然妈妈跟玉娘也一起帮忙了。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是可以吃的哦!我跟二哥还给外祖父准备了,希望他能在黄泉之下也能喜欢。”七岁的刘瑕,天真灵秀,活泼伶俐,她总能在宫中逗得众人喜笑颜开,可她也经常惹一身麻烦,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刘瑕坐至刘承身旁,递给他亲手所做糕点。
“瑕儿瑜儿做得?那哥哥要好好尝尝了。这份心意,哥哥很喜欢。”刘承接过刘瑕递来的糕点,欣喜一笑,他没有立刻品尝,反而将糕点妥善收好,一手拉着刘瑜,另一手拉着刘瑕。“我想外祖父他一定也喜欢你们做得糕点。妈?”刘承瞧着莫言的神情有些恍惚出神,不禁轻声唤道。
“母亲!”刘承再一次唤莫言,这才将莫言思绪拉回。“啊?”莫言回神,她看着马车内的三个孩子。刘瑕见莫言如此,体贴地伸出小手,紧紧抓着莫言的手,莫言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蛋。“我没事。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绪不宁。或许是太久没出宫的缘故,总担忧会出什么事。”
“妈妈,这能出什么事?我们不就是去琅邪①拜祭外祖父吗?”刘瑕歪着小脑袋,不解地看着莫言。
“我的好妹妹,妈这哪里是担心出什么事?不过是与爸暂别,颇为不舍罢了。妈,你别想太多了,爸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况他一个天子,若与我们一同出宫,去琅邪拜祭外祖父,只怕是瞒不住的,即便是寻常不过的拜祭,也会被人曲解成什么不寻常的事。我想待他处理好朝政之事,宫中之事,定会寻得时机出宫的。你与他多少年夫妻,还信不过他吗?”刘承一语道出莫言心事,说得莫言哑口无言。不过是十二岁年纪,刘承竟能如此洞悉人心,思虑徇通②。他这般超乎年龄的成熟,莫言不知是喜还是忧。
“永琂,你这是十二岁,不是二十一岁,能不能像个孩子一样不谙世事?我真的很担心,你以后怎么娶妻?女孩子的心事别看得太通透。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你现在说话的口吻,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莫言忽然想起那年的“月夜星天”,那个肆意笑着的青衫少年,左不过比如今的刘承稍年长几岁。时光荏苒,她那时定想不到她会心甘情愿地困于乱世……
“像?他能有大哥好看吗?”刘瑕好奇地问道。
“瑕儿,你怎又是以貌取人?”一向安静,不喜多言的刘瑜终于开口了。
莫言看着眼前欢闹斗嘴的兄妹俩,先前的担忧与念及伏完的哀伤减轻了许多。莫言低下头,她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紫玉佩,继而是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线,多年的缠绕,终使得有隐隐可见之痕。
许都皇宫,椒房殿。
“劳烦玉娘了。”梳妆台前,铜镜映着女子的面容,她生得容貌昳丽,明艳端庄。宫中的内侍与宫人,或是宫外之人,只是见了她的背影,可能无从辨认她究竟是与否,但贴身照顾皇后的玉娘怎会不知呢?
“曹贵人……”玉娘走至女子的身后,她喃喃道。玉娘的双眼不禁泛红,她伸出双手为其挽发,她的双手微微发颤。
“我入宫五年,未能替陛下做些什么,这一次,就让我替陛下做他想做之事。”曹节缓缓闭上双目,她悄然落泪……
椒房殿被兵卒层层包围,内侍与宫人跪伏在地。尚书令华歆、御史大夫郗虑得魏公曹操之命,持节策诏,派兵包围椒房殿,逮捕皇后伏氏,迫其奉上玺绶③,退避中宫,迁于它馆。
殿门被兵卒重重推开,曹节与玉娘踏出殿门,玉娘持玺绶,曹节着一身繁琐的纯衣纁袡,这是莫言曾经所穿的婚服,如今穿在她身上了,曹节心知,这是她第一次穿上皇后的衣物,也会是她最后一次了。曹节头戴幂篱,黑纱垂至身前,昳丽容貌藏于黑纱之后,让人看不真切。这时她仿着皇后的嗓音,说道:“既如此,请让我前去承光殿与陛下诀别。”
曹节与莫言身形相似,再加之有幂篱遮掩,旁人真看不出有何端倪,一心认定从椒房殿走出的华服女子便是皇后伏氏。而华歆、郗虑二人虽是得了曹操之命,但伏氏毕竟是陛下的皇后,不便多有打量,况且伏氏身为陛下皇后,乃至如此下场,她头戴幂篱遮掩面容,与天子诀别,实属情理之中。且华歆、郗虑等人携命包围椒房殿,定当伏氏插翅难逃,未曾想过这皇后早被人送出宫了,眼前之人不过是曹操之女曹节,天子的曹贵人。曹节如此,正是为了刘协,为了让他心爱之人逃离许都,她用一己之力为其拖延时间。
……
承光殿。
“皇后伏氏,出身卑贱,却得以入宫,登上皇后尊位,自处显位,持玺绶居椒房。而今,她既没有贤后的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她阴怀妒害,包藏祸心,不可承奉天命,祀奉祖宗。臣派尚书令华歆、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令其奉上玺绶,退避中宫,迁于它馆。臣如此,不过是伏氏咎由自取。可悲可悲!”曹操抬首而望,一双狭长双目看着高座之上的刘协,他虽是悲戚之言,却目露凌厉。
“魏公这是在逼朕废后?”刘协抬眼看去,他目视曹操而怒喝,天子冠冕的垂旒因他之举而摆动猛烈,那双藏于垂旒之后的眼眸霎时而红。
“臣不敢。”曹操行礼道。
“不敢?曹操,朕赐你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封你为魏公,加九锡。你还想要什么?你如今是逼朕废后,往后你岂不是要取而代之,夺了朕的帝位?”刘协高座而起,他从剑鞘中抽出长剑,银光皪皪,剑指曹操。
“呵。”曹操一声冷笑。“陛下,究竟是臣不甘人臣,还是陛下对臣心存芥蒂,早有不满?伏氏不过是个蛊惑人心的祸水,陛下何必为了她至此?高祖本是一介布衣,却可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奋剑而取天下。而今陛下为了一个女子,竟不惜自毁棋局。”
“曹孟德,她不是蛊惑人心的祸水!是朕此生唯一的妻!”刘协的长剑直指曹操,他从高座缓缓踱步至曹操身前,而殿内回荡着刘协的高声驳辞与其冠冕垂旒声。
“魏公,臣已将皇……伏氏带来。伏氏恳求一见陛下。”正是剑拔弩张时,尚书令华歆及时踏入承光殿,先后与二人行礼,遂与曹操示意。
“那便让她进来一见,且念在她曾是陛下的皇后吧。”曹操挥手说道。华歆退下,殿门推开,曹节微低着头,她走至殿内中央而俯身跪拜,她与刘协隔着幂篱的黑纱。
“不……”曹节的出现,使得刘协惊愕失色,那执剑的手渐渐滑落,直至剑锋触地。女子这般头戴幂篱,黑纱掩容,曹操顿生疑心,而女子走至他身旁时,竟是说不出的异样。
黑纱掩了曹节的神情,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一丝苦笑不过是她这短短二十年的解脱,父亲的女儿,陛下的贵人,她终是选择了一回做自己。
刘协与莫言多年夫妻,二人更是鹣鲽情深。曹节的出现让刘协一时惊愕失色,等曹节俯身跪拜,刘协回过神了,这才察觉眼前之人根本不是莫言而是曹贵人曹节。黑纱之下,银光忽闪,刘协执剑挑去曹节所戴幂篱,幂篱应声落地,但为时已晚。
“曹节!”刘协惊呼出声。长剑“哐”的一声落地,刘协将曹节揽至怀中,只见那匕首插入她腹中,鲜血汩汩而淌,那身皇后礼服被血染得更深了。刘协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捂着曹节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而流,顷刻间沾染了刘协的手。“你这……何必如此?”
“陛下,这还是你第一次抱着我。不过,我想这是你最后一次抱我了。”曹节忍着疼痛说着,她的脸失了血色,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刘协的脸颊。“陛下,我入宫五年,你疑心我五年,冷漠我五年……陛下你可曾想过,这五年我是怎么过得?陛下曾经责怪于我,说我别有用心……我虽是父亲送入宫中的‘贵人’,可我从未背叛过陛下!陛下心中只有殿下,哪里会有我这个曹贵人?我很羡慕她,既得陛下之爱,又活得无所拘束。陛下要护她周全,我便为陛下做应做之事。”
“你……不要再多言,朕替你拔出匕首,眼下要为你止血!”刘协正欲撕扯身上的龙衮,被曹节用尽全力重重推开之。
曹操未曾想到这眼前的皇后竟是自己的女儿曹节,更未想到曹节竟拿匕首自戕,当他看着刘协抱着曹节时,他不禁移步上前,本想伸手扶着曹节,却又将手缩回。曹节不顾伤口,她挣扎着爬至曹操的脚边,紧紧攥着他的衣裳,她抬眼望着曹操,那眼中是曹操从未见过的坚定,不见往日的温柔明慧。“父亲,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究竟还想要什么?是不是要杀尽天下人,天下所有挡你之人你才善罢甘休?伏氏不过是一个女子,你也要取她性命?父亲啊,你是所有人眼中的魏公曹孟德,却早已不是节儿眼中的父亲了……”曹节攥着曹操的衣裳,她瞪着双眸,奋力责问曹操。
“孽障!你竟敢这般大逆不道说你的父亲!你这个孽障!”曹操双眼赤红,指着曹节激愤而言。
“哈哈哈哈哈哈……”曹节突然放声大笑,她的笑声在承光殿内回荡着,若有旁人在此,怕是不寒而栗了。“比起父亲的‘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节儿如此又算得了什么?父亲将我送至宫中,可曾想过我的感受?这五年来,曹氏之女、陛下的曹贵人,这二者令我备受折磨,一个是我的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一个是当朝天子,更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我多少个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父亲可知?呵呵,而今日终于可以做一回自己!我不是曹氏之女,也不是曹贵人,只是曹节!父亲,既然节儿不孝,那便让节儿将一身骨血还于你!”曹节拔出腹中的匕首,猛然刺心,一刺毙命,曹节睁着双眼倾倒在血泊中。
“节儿!”曹操悲痛而呼,他的女儿曹节已然自戕而亡。曹操俯身将曹节拥入怀中,替她重新戴上幂篱,以遮遗容。
“来人啊!”曹操一声令下,殿外的华歆推门而入。“你带兵去追伏氏,不可声张!对宫中便言,伏氏是幽闭而亡,所生之子皆赐鸩酒。去告知曹节的贴身侍女锦安,让她穿上贵人衣物,留于寝宫,踏出寝宫一步便是死。”
“陛下真是情深意重之人。臣且看看,是陛下护妻儿周全,还是臣率先将其杀之。”曹操回首看了一眼殿内的刘协,只留下此言便是扬长而去。
“阿言一定会相安无事的,三个孩子也一定会的,只要他们离了曹操的腹地……”刘协望着落地的长剑与地上的血迹,他失神地坐下,想起方才的一幕,他缓缓闭上双眼。“曹节。望你来生觅得好人家,这一生我无以回报。”
濮阳,郊野。
“嫂嫂,三个孩子就托付于你了。若我不能回来……便说母亲去陪父亲了,等天下平定了,父母就与他们团聚!”莫言望着眼前的女子,清澈的眼眸早已泛红,她紧紧拉着女子的双手,向女子跪下。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女子连忙扶起莫言,可莫言就是执拗着不肯起身。“嫂嫂!求求你了。”
“陛下写密信于我,为的就是将你与那三个孩子送出许都,护你们周全。可你如今要执意回许都,你这让我如何面对陛下的重托?你此去,那便是……”
“便是死我也要回许都!生同衾,死同穴!他为何不问我一句话?就这般擅自做主,隐瞒我,将我与三个孩子送出许都?嫂嫂,我若是没发觉这其中的端倪,任由你们带之前往琅邪,那我便是想回许都都没有办法了!嫂嫂,你曾经陪伴过皇兄,你应该能明白我此时是何心境了!而我不愿再看见旁人为此牺牲了……”莫言不能说明这背后的难言之隐,刘协若是为了她,强行改变历史的既定结局——伏寿幽闭而亡,所生之子被赐毒酒。她活着,那定然会有无辜之人再为此牺牲。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便要他人丧命!只有三个孩子能好好的,她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岂会不明白……”女子闭上双眼,不禁忆起曾经的一切。沉默过后,女子继言:“唉,汉室至此,陛下已尽力了。若夫君在世,他定是不会怪罪陛下的。汉室倾颓,诸雄并起……这些,本就不是陛下之错。所谓天道易兮我何艰……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可得偿所愿?人之欲,无尽无尽。百年过后,人终是化为白骨。其一生所得,终成虚妄。能为此生所念而弃心中之欲者,世间难得。你与陛下皆是如此。你心意已决,我不再挽留。三个孩子是你与陛下的骨血,我定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我一生都会铭记嫂嫂之恩!”莫言闻之所言,终是无声落泪,她攥着女子的衣袖向其磕首诀别。
当莫言策马扬鞭而去时,有一少年身影从暗处走出,他喃喃道:“真是个笨蛋!可我偏偏就是你这个大笨蛋的儿子,永远的儿子。是你们永远、永远的儿子,是瑜儿瑕儿的哥哥!瑜儿、瑕儿,哥哥要去保护妈妈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注:
①琅邪:读láng yá,是山东东南部的古地名。此地诞生了琅琊三大家族(琅琊诸葛氏、琅琊王氏、琅琊颜氏)。中国春秋时期的齐国有琅邪邑,在今山东省青岛市琅邪台西北。有越王勾践迁都至此之说。秦在此置琅邪县,并以之为琅邪郡治所。郡境为山东半岛东南部。西汉治东武(今山东诸城)。东汉琅邪国改治开阳(今山东省临沂市北)。北魏治即丘县(今山东临沂东南)。隋唐有沂州琅邪郡。从魏晋琅邪国起,琅邪台及秦琅邪郡治均不属琅邪郡(国)。另,伏完是琅邪东武(今属山东)人。
②徇通:敏捷通达。《墨子·公孟》:“身体强良,思虑徇通。
③玺绶:古代印玺上所系的彩色丝带。借指印玺。此处指皇后印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