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三月,曹操携满朝大臣请天子下诏,将天下之十四州合并,恢复为九州。天子刘协见群臣相觑无他言,只得应允下诏。后,曹操以此为借口治兵关中,并命关中诸侯回朝面圣。马超、韩遂等关中诸侯不愿坐以待毙,约定三月起兵,共同抵抗曹操。遂,马超、韩遂、侯选、程银、杨秋等十将合兵十万,屯据潼关。曹操闻此,便带兵亲征,与马超对峙于潼关。
承光殿偏殿,殿外正是日落黄昏之时。深沉的暮色袭了许都皇宫,将每个内侍宫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是因初春的暮色,还是因这藏于暮色背后的深沉?
屋门被内侍推开,来者迎着深沉的暮色而来,他踏入偏殿,走至刘协身前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先生请起。朕见先生行色匆匆,想来定是为了曹操而来吧。”刘协挥手示意免礼,来人行礼后便落座于刘协一旁。
“臣正是为此而来。”他向着刘协作揖,敛容沉声道。“曹操战事不利,故带兵亲征,欲与马超等人一战。曹操除了出兵迎击,更要分兵提防孙、刘二人。此时后方空虚,正是大好时机。陛下应速速写密信暗中联络马超、刘皇叔、孙权等诸侯,再加之陛下手中的死士,于许都、邺城等曹操腹地伺机发动,这时南北兵变必定让曹操应接不暇,疲于奔命。曹操多年威势必定于此折损,陛下再联同朝中汉室忠臣问罪曹操,必可重振汉室,以示天子之威!”
刘协的面容藏于冠冕的垂旒之后,无人可知他这个天子是何神情。眼前之人的声音深沉有力,一如六年前的初见,六年过去,他躲于天子身后为其出谋划策,更是细心教导皇长子刘承。荀谌是刘协的心腹谋臣,更是刘承的良师。荀谌此时之言掷地有声,在偏殿内久久不去。
偏殿霎时沉寂,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荀谌从座位起身,跪于刘协身前,重重磕首道:“陛下万不可再犹豫了,此番时机若不加以利用,日后恐无机会了。”
刘协从高座而起,眼前的垂旒随之摆动,他正欲扶起跪地的荀谌。“先生不必如此。这些年你在朕的背后为朕出谋划策,而朕早已将你视为手足心腹,你又何须在朕面前行如此大礼?”
“臣这些年栖身于陛下身影之下,为的就是替陛下扫除障碍,重振汉室!陛下若一再犹豫,而臣这些年躲于暗处又是何意义?臣恳请陛下速写密信,驱使所有死士!”荀谌不肯起身,仍是俯首而言。
见荀谌执拗于此,刘协只得作罢,他缓缓起身,背对荀谌。“这么多年过去了,朕还记得当年局势动荡,天下大乱,朕与皇兄被宦官劫持出宫,后遇董卓,迎回宫中。那时宦官与重臣互相争权夺利,引致死伤无数,生灵涂炭。朕若依你之言行事,与当年有何分别?朕是天子,不该让百姓饱受战争的摧残。朕……不能再让天下动荡了。即便是朕有负汉室,有负死去的臣子。”刘协的双手紧紧攥着成拳,闭上双眼。
“陛下!臣斗胆请问!陛下当真是为了百姓?陛下曾告诉臣,不会忘记身负汉室之责。即便是迎刃而上,即便是踏着血肉白骨……面对乱世,死了汉室忠臣又如何,死了无数百姓又如何?安定乱世,怎会无往不利?本就该用无数人的血肉白骨来换回天下平定!陛下不愿行事,不愿天下动荡、生灵涂炭,依臣所见不过是您一己之私的借口!陛下为了保护妻儿,竟不惜放弃眼前的良机!那些为了汉室,为了陛下而死去的忠臣,陛下都忘了吗?这些人的性命难道抵不过陛下的儿女私情吗?”荀谌不顾君臣之礼,红着双眼,激昂申斥。
“正是因为汉臣接连死去,朕不可再孤注一掷!如你所言,这是最好时机,可你焉知朕的人不会反戈相向?若真如此,那便是无数人死去,朕更是枉为天子,更失去自己的妻儿!荀卿,朕若是一意孤行,写密信,驱使死士。赢了是定天下局势,重振汉室。若是输了,谁又能护朕妻儿?只有朕!朕这么多年都未能得权,一心匡扶汉室,可如今只想做一回自己,朕只想保护自己的妻儿!荀卿,朕心意已决,你退下吧。”
“好一个只想做一回自己,保护妻儿!大汉如此危矣!危矣!昔日汉室之江山,奈何!奈何!”荀谌愤然离去。他这些年的出谋划策,终究是白费了。他昔日为袁绍,此后为天子,二者竟是如此相似。
荀谌走后,刘协解下腰间的紫玉佩,他将晶莹剔透的紫玉佩贴于脸庞,触感冰凉,他的眼泪滴落于地,他终是选了保护所爱之人。若是十二年前的今日,他一定不会舍弃这般重振汉室的机会。刘协知道,他如此正是犯了一个天子最大的错误——情重于江山。
夜已深,明月皎洁,不见星辰。
椒房殿内,琴音倾泻而出。方始朦胧悠扬,音律时隐时现。随着琴弦拨动,琴音逐渐明朗,忽而急转……
莫言所弹之曲正是《高山流水》,曾经她那般生疏,而今却是掌握了琴技,一曲《高山流水》弹得行云流水、宛转悠扬。这十余年,莫言总能寻得机会,缠着刘协弹琴,而她最爱听得便是这《高山流水》。刘协曾说过,她如今弹《高山流水》早已是胜过他了。对此,莫言只是轻笑着说,还是伯和弹得好。
一曲终了,莫言轻抚琴弦,她正欲拿过一旁的锦布为其盖上。莫言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搂抱着,除了最熟悉的,最温暖的怀抱,她还闻至他身上醇香浓厚的酒味,莫言轻轻抓着他的手臂,回首看着他,“你这是喝了多少酒?这一身酒气的。我去让玉娘给你煮碗醒酒汤。”
“不必如此麻烦了,我有阿言就够了。”刘协不肯松手放开莫言,他微微低首,贴靠在莫言的颈项处,他温热的呼吸,平整的唇髭①挠得莫言直发痒。“快放开我,很痒!”莫言稍稍用力拍打着刘协的手,见莫言如此,刘协只得松手。
得了松的莫言,刚转过身,却又被刘协正面抱住,莫言无奈一笑,她伸手轻轻拍着刘协的后背。“这是怎么了?喝醉酒跟我‘撒娇’么?”
“这些酒怎会醉?我不过是今日特别想念夫人,仅此而已。”待荀谌走后,刘协借着朝政繁忙之由,独留于承光殿饮酒消愁。刘协至今已是三十而立。自皇兄刘辩被废甚至是毒杀,刘协登上天子之位时,他就知道他这一生都要为汉室而活。而生于动荡乱世,生于欲坠汉室,他无从选择,而他更要依附于曹操的势力,他这十几年来都在试图改变天下局势,想要彻底拿回天子之权。可当他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他这才明白汉室至此,不是他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刘协自知舍弃重振汉室的机会,是愧对刘氏祖先的江山,可他宁愿受千夫所指,也不愿深爱之人与其骨肉受之牵连,至少于此刻,他是刘协,不是当朝天子。
“伯和?你怎么说话怪怪的?”莫言察觉到刘协的异样,她刚想抬头一看,就被刘协温暖的掌心抵着头,使得她无法抬首看向他。“好,我不看就是了。你不愿意喝醒酒汤就不喝了。真是的,像个孩子一样。”莫言虽是无奈,但心中还是如以往一般甜蜜,她嘴角轻扬,莞尔一笑,与刘协紧紧相拥。“唔,一会儿我给你揉揉穴位。以免你一宿难眠。
“阿言。我……”刘协喃喃低语,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嘶哑。
“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吞吞吐吐的?说话也不痛快。有心事么?还是朝政上有什么棘手的事?”刘协如此,莫言不禁心忧他是否为了朝政,为了汉室。伏完逝去的那年,莫言曾不止一次责怪刘协,更是自责于自身的无能为力,她曾以为凭着自己对三国的熟知,便可为刘协,为汉室扭转乾坤。直至一个个无辜者牺牲,莫言不敢再有任何举动,她只想多一点时间陪伴在所爱之人的身边,看着孩子们成长……若真有那么一日,那就让她牺牲吧,爱本就是无悔的。莫言只恨上天对刘协不公,生不逢时,竟将四分五裂的乱世江山丢给了他。
“唱歌给我听吧,今夜我好想听你的歌声。”刘协将脸埋于莫言的发间,他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势而下。刘协心中起誓,他定要保护妻儿,即便是失去重振汉室的机会,亦或是帝王之位……
五月,马超于潼关大破曹操。此事传至许都皇宫,荀谌为此再次面圣,可是天子刘协依旧不允发动。而荀谌唯恐坐失良机,便仿制了天子刘协的贴身之物紫玉佩,借此号召兵变。同时,宛城守将侯音、卫开,联合陈祎的五千死士发动战乱,征讨曹军。
七月,眼看天下又要再度纷乱……谁知曹操竟用离间计离间了马超、韩遂,之后逐个击破,把马超、韩遂赶回凉州后,迅速回师平定内乱。敌方虽只有五千死士,但皆是不畏生死之人,直杀得曹军措手不及,最后曹军仅仅是险胜于敌方,再加之此前与马超、韩遂等一战,曹军于此是伤亡惨重,不计其数。敌军首领侯音、卫开,在曹军重重围困之下,自刎而亡。陈祎则带领手下残兵决意冲锋陷阵,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竟无一人投降!那谋臣荀谌亦是不知所踪。曹操深恨之,命人诛杀侯音、卫开、陈祎等三人,并夷三族,但迫于天下局势动荡,只得到此为止。
十二月,刘协方知荀谌发动兵变之事。刘协为了稳定曹操,特在建安十七年正月下诏,赐曹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另封魏公,加九锡。同月,曹操的心腹谋士荀彧“病逝”。
注:
①髭zī:意思是嘴边的长而浓密的胡须。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乐府诗集·陌上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