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正月,曹操以正室卞夫人之子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属,并为丞相之副。于是,曹丕为天下士人所向慕,一时宾客如云。
这日,邺城的丞相府。曹丕宴请诸文学与心腹幕僚,命妻甄宓出拜。而妾郭照留于屋中,因身体不适,故请医令前来诊脉。
“郭夫人的脉象是滑脉之象,听闻夫人近来时常干呕,又喜爱酸食。小人贺喜郭夫人,贺喜五官中郎将。郭夫人已有二月之余身孕。”医令说罢,便是俯身作揖,恭贺眼前的郭照。当郭照与其侍女沉浸在欣喜之中,医令却面露难色,似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开口。
“夫人,奴婢这就去告诉公子!公子若知道了,必定是欣喜的。”郭照的贴身侍女正欲出屋。“站住,不准去。”郭照及时出声阻止了侍女。
“公子正在宴请宾客,为此特意命甄夫人出拜。你此时去告知,不仅扰了众人兴致,更让甄夫人失了颜面。甄夫人是公子的妻,擅室数年,更为公子生下了小公子。而我只是公子的妾,你又怎能去宴席之上告知公子?即便公子未离宴席,若日后甄夫人得知此事,我该如何自处?”
“可是……奴婢……”郭照之言,竟使得侍女闭口无言。见侍女如此,郭照继言:“好了,你先退下,我与医令有些话要说。”
“是,夫人。”侍女俯身行礼,默默退出屋内。
见侍女退下了,郭照轻抚着还未隆起的小腹,她微微低头,她脸上是何神情,医令无法得见。“医令不必相瞒,我腹中孩儿可否生下?”
闻言,医令跪于郭照身前,他向郭照磕首而言:“郭夫人多年流离飘泊,故而比其他女子体寒。虽然夫人一直在服用小人所配药方,但这体质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的。如今夫人有孕在身,小人会竭尽全力为夫人调理身体,夫人定要按时服用安胎药。正月天寒,夫人要小心,莫让寒气侵体。”
“我听人说,女子怀孕生子,是‘九死一生’。我这身体,是不是比其他女子更难产子?即便如此,我都要生下这孩子。那么这些月就有劳医令了。”郭照心知自己早已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她入丞相府时便是二十有余,而她伴随在曹丕身边已近四年光景,若再不怀孕生子,以后恐无机会了。郭照轻轻抚摸小腹,她终于也有了她与曹丕的骨肉,念及此,她不禁轻扬嘴角,一展笑颜。
那日宴席结束后,郭照的侍女偷偷去寻曹丕,将郭照有孕之事告知了曹丕。难掩喜悦之情的曹丕,直接去了郭照的屋子,踏入内室,他将郭照拥入怀中,轻轻一吻。“阿照,我终于等来了我们的孩子。”郭照紧紧靠在曹丕的胸膛上,她的眼泪无声划过她左眼的泪痣,而曹丕不知她悄悄落了泪。
是夜,曹丕留宿。郭照侧躺凝视着身旁的曹丕,他这时沉睡的模样,全无平日里的冷漠高傲。郭照伸出手,她用指尖触碰着曹丕的脸庞。“阿言!”梦中呓语的曹丕,突然抓住了郭照的手。郭照微微一愣,她没有挣脱,只是稍支着身,低头吻于曹丕的眉间。“子桓,我在。”郭照的话,似是安慰着梦中的曹丕,先前紧皱的双眉,渐渐得以舒展。
“子桓,是我。我是阿照。”郭照低声呢喃,她的泪,滴落于曹丕的脸庞上。
一月后,曹操得知五官中郎将文学刘桢,于宴席之上平视曹丕之妻甄宓。曹操治以不敬之罪,曹丕与他人极力劝阻,经过援救,才“减死输作”,罚为苦役。
书室,曹丕伏案阅书,他本想借着书籍,舒缓心中多日来的怨愤……最终,烦躁的曹丕,将桌案推翻于地,厚重的简牍重重摔落在地。
书室的屋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轻移莲步走至曹丕身前,她将推翻于地的桌案重新摆放,再弯身拾起地上的简牍而归位。
“公子,我做了你爱吃的吃食。这些日子,你不思饮食,日渐消瘦。还望公子顾及身体,多少吃一些。”推门而入的人正是甄宓,她从携带的食盒里取出饭菜,一一摆放于桌案上。
曹丕弯身接过甄宓手中递来的碗筷,就在甄宓以为曹丕会动筷的时候,曹丕又一次推翻眼前的桌案,甄宓亲手准备的饭菜全部被他打翻在地,甄宓避之不及,她的衣衫被饭菜沾染了。
“甄宓,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若不是你,刘祯根本不会被父亲罚为苦役。”曹丕愤怒地斥责甄宓,那双幽深眼眸已然瞪得赤红。
甄宓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饭菜被曹丕无情打翻,她如万箭穿心,痛彻心扉。甄宓微低着头,她失神地伸出手,去收拾眼前的一切,不料被碎片划破了手,殷红的鲜血沿着她的伤口滴落于地,她疼得蛾眉微蹙。
曹丕蹲下身,见甄宓如此,他眼中的怒意这才消退了几分,他又看了一眼打翻在地的饭菜,皆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吃食,他这才知晓自己过分了,他不免有些懊恼自责,温柔说道:“夫人,你的手受伤了,让我看看。”
曹丕伸手至甄宓身前,甄宓没有抬眼看他,也不顾受伤的手,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至曹丕强行抓过甄宓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甄宓,我让你停下。你的手在流血。”
“公子可以将一切过错推于我这个女子身上,那我受伤了,公子又何必在意?”甄宓的美目望向了曹丕,往日这双美目流露着淡淡的妩媚与忧愁,更蕴藏着她对曹丕的情意。可今日甄宓的美目,却失去了往日的这些,只有曹丕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决绝。甄宓趁曹丕不注意,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甄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曹丕倏地起身,他厉声指责着甄宓。甄宓苦笑着起身,她道:“你曾经为了流言蜚语而疑心我,而今你为了一个文学又指责我。当日宴席,是你命我出拜的,而刘祯无礼平视主妇,是以父亲治罪于他,你却将这一切怪罪于我。曹子桓,若说错,你才是最错之人!是你一心要与手足相争,是你一心要夺世子之位,是你处心积虑培养拥护者,才会致你百般多疑!”
“甄宓!”曹丕又一声呵斥,他高举右手,正欲掌掴甄宓时,甄宓却闭上了双眼,温热的眼泪滚滚而下。
那一掌始终未落,甄宓睁开双眼,只见曹丕从她身旁走过,甄宓转身望着曹丕的背影。“甄宓,我若不争,你可知将来会如何?呵呵,也罢。想来是我错了,我错在当日娶你为妻。甄宓,你只是我手中一颗报复的棋子。你我如今不过是自食恶果。事已至此,你我不必互相折磨了。你以后还会是我的甄夫人,我日后不会再踏入你屋子半步。”
“报复?曹丕,你怎可如此待我!”当曹丕走后,甄宓坐地失声痛哭。建安九年的九月至建安十六年二月,七年未满。甄宓忆起那时的黄昏,天边是难以得见的火烧云,还有成群的鸿雁振翅高飞,她那时只求曹丕真心待她……而今,甄宓方知自己不过是痴心错付,可悲至极。
曹丕、甄宓二人不知,他们方才争吵的一切,全被躲于角落的曹叡看见了。
邺城整整三日大雪纷飞,城内银装素裹,城河结冰,春寒料峭。
“你放开我!你放我下来!若不是你,父亲母亲不会这般的,都是你!”六岁的曹叡被郭照紧紧抱于怀中。郭照与曹叡皆是浑身湿透,郭照冻得面红耳赤,全身寒颤,她却不肯松手,用她虚弱的身躯为曹叡遮风挡雪,可曹叡不领其情,数次拍打郭照,想要挣脱郭照的怀抱。
“小公子你离府时可有想过你父亲母亲?他们在府中心急如焚,派人四处找寻你。你与我快些回府,别再让他们担忧了。我知小公子厌恶我,但你不该如此任性。”
“我不回!我不要回府!”曹叡又一次拍打郭照,想脱离郭照的束缚。这一次郭照顿觉无力,眼前一片黑暗,她跌入雪地之中……
“你……你……不要吓我!你醒醒!”年幼的曹叡惊慌失措,他不停地摇晃着昏迷的郭照,郭照始终未能苏醒,只见她身下鲜血流动,染红了衣裙与白雪。
……
“郭夫人为救小公子,入了冰冻的城河,寒气侵体致其失胎……夫人体寒,再加之她已非年少,郭夫人怕是以后再无可能生育了……”医令俯首跪拜在曹丕身前,他咬牙说出了实情。
“不!不可能!医令,我以后还能怀孕生子的!我只要好好调理身体,一定可以再怀孕的!”郭照不顾贴身侍女的阻拦,她从内室而出,悲痛地哭喊。
曹丕见郭照如此,将其搂入怀中,他的声音已是低沉沙哑。“阿照,我们还会有孩子的。”郭照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在曹丕的怀中失声大哭。“公子……是我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我把……他……丢了……”
……
屋外,仍是大雪纷飞。
“母亲,是叡儿错了。郭夫人她……”曹叡与其生母甄宓一同跪于郭照屋外,曹叡紧紧抓着甄宓的手,甄宓揽着年幼的曹叡。“叡儿别怕,她一定没事的。待她醒来,你我进屋顿首谢罪。”
“母亲,叡儿好冷。”曹叡小小的身躯直哆嗦,全身寒冷的甄宓,为了能让曹叡暖和,她将曹叡彻底抱入怀中,用她的身体为曹叡驱寒。
甄宓听见脚踩积雪的沙沙之声,她以为是曹丕走至他们身旁,她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曹植,曹植为其执簦挡雪。曹植沉默,甄宓失望。
“母亲!”曹叡一声哭喊,甄宓应声倒入雪地之中。有一身影疾步走向甄宓身边,他将甄宓拦腰抱起。
“兄长,当日是你在宴席之上,求娶甄氏。而今,你又何苦折磨她?还是这些年,你从未放下过心中之人?”曹植质问道。
“曹子建,你有何资格与我争论?她是我的夫人,不劳费心。”
曹植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手中的簦落入雪地之中,是啊,他有何资格?曹植无声而笑。
……
甄宓逐渐清醒,她起身看着屋内的一切,这是她的内室。“夫人,你醒了?”床边的人正是青竹。
“我……这是怎么了?”甄宓回想着此前的记忆,她与曹叡跪于郭照屋外,她见曹植执簦挡雪……后来是……
“夫人有了身孕,是公子抱你回屋的。郭……夫人失胎,公子在她屋中陪伴。夫人,我去请医令为你诊脉。”青竹是痛恨郭照,但郭照失胎正是因为救曹叡,于此事她确实得感恩于郭照,而郭照为此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待青竹走后,甄宓无声落泪。那年冬日,她怀有身孕,曹丕在床边等候,他亲自喂她喝药,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不过虚妄。从此往后,甄宓与曹叡欠郭照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