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三月,许都城郊,伏府。
有辆马车在许都城郊处驻留,马车旁边有一伫立凝望的身影,伏府就在她的眼前,她却不敢再踏入。“夫人,天色暗沉,怕是要下大雨了。”侍女的提醒,打断了她的回忆。
“那时也是个初春三月,而今如是……我们回邺城。”她由着侍女搀扶上了马车。春雷作响,骤雨而落,她极力克制的眼泪最终滚滚而下。她愧对伏家,更愧对她。可有一点,她一定不知道,她能离开皇宫,是因为那人在保护她,要让她远离将来的厄难。
又一声春雷划破天际,受惊的鸟儿从树梢之上振翅疾飞,回巢避雨。除了春雷作响,还有飞驰的马蹄声作伴。只见那纯白骏马与马车擦身而过……
伏府门前,守门之人阻拦了来者。
“是我。”
一身布衣装扮的莫言,不顾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她快步走向伏完的内室。屋门外与内室皆无人侍奉,静谧无声,莫言只听得她一人的脚步声。
“你来了。”这是伏完的声音,许是因病缠身,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为低沉沙哑。莫言跪伏在床边,她紧紧握着伏完的手,望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容,她双眼不禁泛红,唤道:“父亲。”
伏完先是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再将目光转回莫言身上,问道:“你出宫见我,陛下可知?”莫言摇首,回道:“他不知。父亲安心养病,陛下与太医令会想办法医治父亲的。”
“未曾想到,我此次‘装病’,你与陛下皆是深信无疑。你先起身。我有些话要与你说。”伏完顺手扶起莫言,他握着莫言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与她同坐床边。“当年我若是信你之言,信你不是寿儿,你本可以避免所有的凶险。造成今日之势,都是我的错。你若要责怪,就责怪我吧。陛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汉室。”
“不知父亲何时知道的?十年了,父亲还以为我会在意这些吗?在我眼中,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若再回建安四年,我还是会一样嫁入宫中,嫁于陛下的。”莫言本以为伏完是病情加重,心忧不已,她听伏完坦言是‘装病’,却是心忧未消,她知道伏完今日见她定是与刘协相关,刘协终究还是让伏完卷入了权谋纷争之中。莫言不会责备刘协,更不会责怪伏完,她只是恨自己为何不能相助刘协,至郭嘉逝世后,莫言不敢轻举妄动,她不想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尤其是她最为在意、亲近之人。
“何时?”伏完轻声呢喃,他笑着看莫言,伸手轻抚莫言的脸庞。“我早该明白的,只是这世上怎会有一模一样之人?或许是上天垂怜吧,收走我的女儿,将你送入宫中。我是汉室朝臣,应当为陛下分忧解难。奈何曹操野心勃勃,他的眼线遍布宫中宫外,即便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日慎一日。还是让他察觉到了陛下的用心,他此前派了眼线密探伏府,就是想一探端倪,一旦被他查出背后的一切,后果不堪设想。我唯有‘装病’,与外隔绝,约你入府,最后与你说上几句。你身为陛下的皇后,若让曹操得知陛下所设棋局,你恐有性命之忧。这世间,本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当日承诺陛下,就注定我不能保护你。可是人啊,终有一己之私,我当年失去了寿儿,日后不想你受之牵连。”
“父亲,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相安无事的,陛下他……”伏完的言语像极了临终遗言,莫言的眼泪终不受控制,潸潸而下,她已是泣不成声。
“你这般聪慧,应知这其中是何等之险。我知你与陛下鹣鲽情深①,你日后定会站于他身旁……而我如今只能将这一切告知于你,若有那一日,除了陛下,抉择也在你一念之间。你附耳过来。”伏完替莫言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莫言闻言凑近他耳旁。“我与陛下约定十年期限,于建安十八年送上五千死士,如今还只剩四年期限。死士之权我今托付于你,你与陛下持有的龙凤紫玉佩,皆能驱使死士。信物本该只有陛下的玉佩,我怕将来会有变故,故而将你的玉佩也增添为信物。果不其然,呵,曹阿瞒早已是盯上我了。”
“父亲!”莫言望着伏完的面容,失声痛哭。莫言知道,今日一见伏完,就是最后的诀别,伏完不止是托付她死士之权,更是保护她与三个孩子。若被曹操得知背后的一切,伏完与她,以及三个孩子,还有伏氏一族……皆会为此牺牲。
“我言尽于此,你快回皇宫!不可在府中久留!”伏完见莫言不肯离去,他咬牙推开莫言,莫言被他重重推倒在地。“快走!”
屋外又是一道春雷,骤雨落在莫言满是泪痕的脸庞上。莫言不知自己何时走出伏府,何时回皇宫的。她手中紧紧攥着紫玉佩,晶莹炽热的泪滴缓缓而下,滴落至晶莹剔透的紫玉佩上。莫言的穿越,究竟是离经易命?还是因她的出现,才致历史的悲剧?她曾以为凭着自己对三国的熟知,便可为刘协,为她扭转乾坤。事到如今,莫言这才明白郭嘉昔日之言,与天意相争,是何等的下场。“若有那一日,除了陛下,抉择也在你一念之间。”伏完的话犹在莫言耳旁。
当莫言走后,伏完饮下早已备好的鸩酒。他苍老憔悴的面容却浮现了笑容,即便他无法得见刘协重振汉室,但他用自身性命保全了刘协设下的棋局,更保护了他的“女儿”莫言与三个年幼的孩子。只是棋局虽得以保全,却因这节上生枝,错过了最佳时机。
伏完“病逝”的消息,隔日便传入宫中,宫外。
“伏完之死,怕是另有隐情。伏完病逝之日,他曾见过一男子与……”跪拜在曹操身前的人,他低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直说无妨。”
“那日突降骤雨,无法看清男子的面容,但他入了伏府,想来也应是伏完亲信,伏完临死之前定是托付于他。而伏完见得另一人正是……荀令君。”脖间顿觉冰凉,曹操拔剑指着他脖颈,他虽有惧意,仍是直言。“是荀令君。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呵,吾要你人头作甚?”曹操冷笑着收回长剑。“今日之言,不可泄露半句。”
……
承光殿偏殿。
如同建安五年正月的那日,曹操带兵,随同他的心腹将领们包围了承光殿。曹操不顾内侍的阻拦,剑履上殿,闯入承光殿偏殿。曹操先向刘协行礼,后刘协摆手示意,让阻拦的内侍退下,偏殿唯有他们二人。
刘协起身踱步至曹操身前,他看着曹操狭长的双目问道:“丞相如此是何意啊?”
“何意?”曹操不禁冷笑。“臣因何而来,陛下岂会不知?”曹操又上前一步,在刘协耳旁说道:“陛下怕是忘记了建安五年正月之事?董承、种辑等人是何牺牲的?您的董贵人又为何自刎于承光殿?如今伏完又是因何而死,陛下还不清楚吗?陛下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伏完虽死,但此事不会作罢。毕竟伏家不是只有他一人。”曹操此言说罢,退后一步,又冷笑看向眼前的天子。“陛下是因何稳坐帝位的,臣不会忘,陛下一定也不会忘。臣有一言问陛下,陛下敢拿如今的一切奋力一搏吗?”
当曹操听见清脆的骨节声响,他再一次向刘协行礼。“臣今日无意打扰陛下,还望陛下莫要怪罪。臣先行告退。”
曹操踏出承光殿后,带兵退出皇宫。承光殿偏殿仅有刘协一人,一向睿智隐忍的他,却因曹操之言致狂,他愤怒地推翻眼前的桌案,桌案上的简牍尽数落地。
椒房殿。
“刘协,你为什么骗我?你当年明明答应过我,不要让他卷入权谋纷争之中,你为何要骗我?若不是……若不是……他一定不会……你还我父亲,你还我!”莫言哭得声嘶力竭,本是清澈的眼眸,却因无休止的眼泪变得赤红。
莫言无力挣脱刘协的怀抱,只得一次又一次拍打他的后背,刘协紧紧地拥抱着她,他沉默着,不曾回话。
莫言泣不成声,她所说之言早已是含糊不清了。“诸葛亮没请出山,郭嘉因我而死,我把伏完当做亲生父亲,他却……他却……为什么啊?我明明比任何人都知道历史的走向,为什么我无能为力?为什么一切都不能改变?接下来又会是谁?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了。我们的孩子……我该怎么办?伯和,这就是重振汉室的代价吗?如果我们能在现代相遇,就一定不会遇到这些了……”
直至莫言迷糊入睡了,刘协将她抱于床上,替她掩好被褥,刘协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阿言。”刘协的呢喃,似是轻声叹息,却又如千斤沉重……
同年,侍中荀悦“病逝”,而汉室忠臣又少一位。
建安十五年,曹操下令唯才是举,同年建成铜雀台。
十二月的一个冬日,邺城的丞相府,来了一对母子。
“奕儿,待会儿见到了丞相,不可像平日里一般顽劣。”女子弯下身,她嘱咐着身前不过十岁的奕儿。
“母亲,为什么带奕儿来邺城?为什么带奕儿来丞相府?”奕儿拉着女子的衣袖,他看着眼前的母亲,他似乎知道来邺城意味着什么。
“奕儿,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母亲离世前想把你托付于丞相,毕竟你父亲是他的谋士。”女子面色苍白,声音虚弱,她轻轻抚摸儿子的脑袋。
“奕儿不许母亲胡说!母亲的病一定可以医治的!”奕儿摇了摇头。
女子轻笑着安抚奕儿,她凝视着奕儿的双眼,问道:“奕儿,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还记得你父亲名字吗?”
“记得……父亲叫郭嘉,字奉孝。”
注:
①鹣(jiān)鲽(dié)情深:鹣:就是我国传说中的”比翼鸟“,雄鸟只有左翼左目,雌鸟只有右翼右目,一雄一雌只有联合起来才能飞行。“鲽”字,是比目鱼的古称,我国《尔雅》这部最早的字典中解释“鲽”字,说它是“不比不行”的一种鱼,一定要两条鱼紧贴着对方才能行动。“鹣鲽情深”就是比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深厚,特别是夫妻之间的感情、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