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莫言回至许都皇宫,已是建安十二年六月,离宫四月有余,她是无时无刻不思念着爱人与孩子们。
“玉娘,我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在玉娘身后响起,玉娘回过身一看,眼前之人正是离宫多月的皇后。玉娘快步上前,她紧紧拉着对方的手,险些跪下,幸得莫言出手搀扶,玉娘两眼泛红,眼泪潸潸而下,哽咽而语:“殿下你这是去哪儿了,几月未归,可让玉娘担心得很啊!”
“玉娘,别哭了。你看我这不好好的?”莫言在玉娘身前转了个圈,证明自己安然无恙,随后伸手替玉娘擦拭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是我让玉娘担心了。”见玉娘如此,莫言也红了眼眶,但为了不让玉娘担心,她努力不让自己流下眼泪,只是露出一如既往的笑颜。“陛下呢?在承光殿吗?三个孩子呢?”莫言虽是心急,恨不得立刻见到他们,但是考虑到刘协可能在承光殿处理朝政,刘承也应该在上课,而刘瑜、刘协或许在宋都身边左右,所以她先行回椒房殿,见他们不急于一时。
“陛下他……”玉娘眉头微皱,似有难言之隐。莫言见她如此,不禁疑惑反问。“他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没有,陛下身体康健。只是现下不便来看殿下。皇长子还在读书习字,皇二子与小公主皆在宋贵人处。”
“我不在的日子里,难为你们带着瑜儿瑕儿了,他们还这么小,一定让你们费心了。玉娘,我先沐浴更衣,这在外几个月,我都不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可难过了!你吩咐人去承光殿通报一声,待我收拾妥当了就去找他。至于三个孩子,虽然我很想念,但既然知道在何处,就晚些再去派人通报吧。几月未见,不知瑜儿瑕儿会不会不认得我这个母亲?”
在隆中的竹屋,郭嘉亲自告诉莫言,刘协已迎曹节入宫为妃,将其册封为贵人,莫言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此事却在莫言心中掀起了波澜,她想亲自求证此事。莫言知道爱一个人,必定要全然信之。在很久以前,莫言经历过“背叛”,即使这些事莫言早已遗忘,又或许她能渐渐明白其中的“误会”,她很害怕再次遭遇爱人的“背叛”,那般锥心之痛她都不敢想象。莫言一直都知道历史记载——伏寿死后,刘协又立了曹操之女曹节为后,与刘协共度余生的人正是曹节。若说是汉室命数已尽,莫言终其所能无法改变汉室的结局,可是曹节呢?难道莫言与刘协的真情,都阻止不了曹节这个女子的出现吗?
莫言内心是害怕的,尤其是当她见到玉娘闪烁其词的模样,她更觉得是事实了。所以,莫言更想当面问刘协,让他亲口解释这曹节入宫是怎么一回事。与其坐立不安,不如让刘协说清楚,或许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即便这般内心挣扎,莫言还是愿意相信刘协。可是,这往往是天意弄人,事实的真相远比误会来得更迟啊,当年是如此,这一次也可能同样上演。
带着满腹心事的莫言,终于一洗多日的疲惫与尘土。莫言从浴池中起身,身后的玉娘替其挽发穿衣。莫言令玉娘准备了留仙裙,是昔日刘协根据赵飞燕所穿的‘云英紫裙’而为她特制的‘留仙裙’。这留仙裙莫言一直很爱惜,所穿次数屈指可数,但今日却不知为何,特意让玉娘准备了,她今日想再次穿上。
妃色上衣,其领口、衣袖、衣摆以及腰带皆是明蓝色,宽大的衣袖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下裙则为浅浅的紫色,裙上布满了褶皱。玉娘为莫言挽了堕马髻,凤簪在侧,发髻之上还有小巧别致的珠花银簪做以点缀,最后薄施粉黛。莫言看着铜镜,铜镜之中的她,一双柳眉配丹唇,双瞳剪水难忘却,她伸手轻抚凤簪,比起初入宫中的青涩模样,她如今更多了为人妻母的温柔美丽。莫言起身走出椒房殿,她每走一步,褶皱愈加显而易见。
椒房殿众人见皇后出殿,一同向皇后行礼,宫人内侍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惊奇与惊艳,他们皆慌忙低首不敢直视皇后,而这些侍奉之人根本不是先前椒房殿的宫人内侍们,除了玉娘,其余全部撤换了。方才在殿内时,玉娘已向莫言说明她离宫后皇宫内的一切,当她离开皇宫后,陛下对外宣称皇后染上时疫,不宜离开椒房殿,还撤换了椒房殿所有的宫人内侍们,为的就是不让他人得知皇后离宫之事。所以这些人脸上的神情,莫言也不觉得奇怪了。当玉娘说完这一切,莫言又一次感动于刘协的细心安排,她真的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为何出宫,又是如何的思念他。
承光殿外,内侍见到皇后的到来,连忙上前行礼。“陛下呢?我要见他。”莫言示意内侍起身,内侍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陛下他……”
“怎么回事?我之前不是派人通报了吗?难道陛下不在承光殿?”莫言顿觉不妙,她回头就看到玉娘正对着内侍做手势。“玉娘,陛下欺骗我,你也要欺骗我吗?为什么不告诉我陛下不在承光殿?不就是宫里多了个‘曹贵人’?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如此不明是非不讲道理?”莫言目光转向内侍,柳眉微皱,双眸紧紧盯着内侍,厉声问道:“陛下在何处?”
“陛下在园林……与曹贵人一起……”内侍唯恐皇后发怒,立刻跪地将所知一切告诉了皇后。莫言心生寒意,她不惜千辛万苦去找诸葛亮,即使最后未能请出诸葛亮,但也算是“九死一生”了,他这个皇帝却在宫中与美人过惬意日子,殊不知她在宫外的艰难险阻!
园林,水榭亭台。
有位佳人正在弹奏琴曲,纤纤玉指在琴弦之上来回拨动,宛转悠扬的琴音倾泻而出。佳人一身雪青色①衣裳,绣有高洁幽香的芷兰,她发髻之上仅有一支银钗所固,其他再无点缀。依佳人面容来看,她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及笄好年华。与建安四年之时的宋都年龄相仿,不同的是昔日宋都小巧玲珑,娇蛮可爱,她却是袅袅娜娜,明艳端庄。这般容貌昳丽的美人儿,似与当年的董贵人董琳不分上下。
美人当前,刘协不为所动,他的眼神从未移过——只是低垂眼眸,静静看着幽静的湖面。刘协一心想着莫言,他根本无心顾及身旁的美人——曹贵人曹节。自莫言离宫,刘协每一天都担心着她,几乎夜夜不能寐,时常拿着她的书信来看,每当他抚摸书信上晕染的字迹时,他就心生悔意,为何当初没有留心她那一夜的“醉意引诱”。
在那时,刘协曾有这样的念想,莫言是否还向往宫外的生活,惦记着她的“家乡”呢?她为何不顾年幼的孩子们,决意不辞而别呢?当往事如潮水般涌现在眼前,刘协伸手轻抚晕染的字迹时,他知道她的心里一直有他与孩子们的。只是,他不知她冒险出宫又是为了哪般?当莫言离宫后,刘协对外宣称皇后染上时疫,不宜离开椒房殿,还撤换了椒房殿所有的宫人内侍们,为的就是不让他人得知皇后离宫之事。直到刘协得知莫言曾带着刘承去过承光殿,而那日正好谈及了司马徽,或许这些都被她听了去,那时刘协担忧心腹谋臣,顾左右而言他,并未应允。刘协又从刘承口中得知莫言之言,让刘承保护他自己,更要保护弟妹。莫言离宫前夕,更是召伏完入宫。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刘协证明,莫言为了他,不顾安危前往襄阳。
当离宫真相浮现眼前时,一切太迟了。曹操上奏天子,要将及笄之女曹节送入后宫,言其天子后妃应有贞淑之行。寥寥数字,刘协便明了曹操之言,曹操早已得知皇后出宫之事,甚至以此胁迫自己迎他女儿入宫。为了让曹操信任自己,更为了保护所爱之人,刘协只得下旨迎曹节入宫,封为贵人。
刘协为了莫言,险些动用了他暗中培养的势力,幸得伏完劝阻,而后伏完派人暗中保护莫言。伏完所派之人与刺客仅仅是一步之遥,曹操心腹谋士郭嘉替莫言挡了一剑,当他们射杀刺客后,莫言并没有与他们回宫……救你之人可以是天下任何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曹操的谋士?刘协明白,若不是郭嘉,莫言极有可能丧命。可当刘协想到此事,他心里就非常不悦,嫉妒之意油然而生,他更知莫言脾性,定会留在隆中照顾他……刘协拥有汉室血统,更是天子,他为了汉室可以不顾荆棘载途,可是莫言呢?他心爱之人又该如何保全?莫言可以为了他如此,下一次,她又会如何,会再次身陷危险吗?
正当刘协满腹心事,一筹莫展之时,曹节所弹之琴弦断了,琴弦划破了她的指尖,细微血迹从中流出,她秀眉微蹙。
“这是怎么了?让朕看看。”刘协终于回过神了,他轻轻抓过曹节的手,替她仔细查看手指上的伤口。
刘协会医术,所以他不会顾及太多,只是一心查看曹节的伤口,可是在曹节眼中,冷漠的皇帝终于关心她了。曹节的手被刘协轻轻抓住,她的脸庞微微泛红。她静静凝视着刘协,他五官端正,剑眉上扬,鼻梁高挺,目光清朗,而他的眼底有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似蕴藏着她看不透的一切,薄薄的嘴唇此刻紧抿着,曹节心想,他若一笑必是令人炫目。曹节入宫至今,无缘目睹他的笑容。曹节明白,自己不仅仅是父亲所赠陛下的‘礼物’,更是父亲安插在皇宫的‘眼线’,替其监视皇帝。曹节本可悲于女儿身之命运,不能与府中哥哥们相提并论,只因容貌昳丽,温柔明慧,便被父亲送入宫中,所以更不在乎君王的宠爱。可是当她心中有了刘协的影子后,她又奢望刘协能多看她一眼。或许是在府中,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善解人意而喜爱她,可刘协偏偏冷漠于她,又或许是她偶然见到刘协眼中的情意,但她清楚那不属于她的,所以她更欣赏于刘协的情有独钟……
“陛下,都怪妾身愚笨。妾身见陛下近日心情不好,便想约陛下来园林一弹琴曲。未想到……妾身……”曹节微微垂目,委婉之态,楚楚动人。
“不必自责,琴弦断了,再续便是。”
“再续便是?不用等断了,现在就可以!”是莫言的声音,刘协骤然转身,只见莫言站于湖边,她双眼泛红,提起裙摆,飞奔而去。留仙裙随风而起,衣袖上的蝴蝶好似再一次拥有了生命,围绕着她扑闪而飞,只是这一次,莫言伤心欲绝,热泪滴落在她的留仙裙上。
注:
①雪青色:浅紫色。
②及笄:语出《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谓结发而用笄贯之,郑玄注:“谓应年许嫁者。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笄,发簪。后因称女子年满十五为及笄。表示已到出嫁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