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①
甄宓踏出寝宫后见到了天边的晚霞,她驻足而望。甄宓至今还记得那日的黄昏,难以得见的火烧云,蔓延在天边。成群的鸿雁,振翅高飞,往南而迁,阵阵哀鸣,响彻在天。那时青竹搀扶着甄宓走出屋门,指着天边说这天多美,还伴有鸿雁高飞,是为吉兆。
“陛下还在等着夫人。”给事黄门侍郎俯身催促道。
“离开邺城许久,忽然很想再看一看邺城的天色,我总以为在皇宫里是看不到那样的好天色。还记得离开邺城时,我曾看到好些蒲草,想来它们也该与从前一样繁茂,依旧还能在风中摇曳。被困在这皇宫里,我再也不能看见那些蒲草了。”
甄宓望着天边的晚霞缓缓闭上双目,仿佛如此便能看见建安九年九月的最后一个黄昏以及她离开邺城时所看到的蒲草,即便曹丕伤她至此,她也会时常想起他们之间的回忆,只可惜她终究是要面对所有事实,包括眼前她要随给事黄门侍郎去见曹丕。甄宓收回了目光,她又看向了给事黄门侍郎,回以颔首,与之而去。
宫中的内侍与宫人见了甄宓皆是向其行礼,不敢怠慢。待甄宓与给事黄门侍郎走远后,却又是交耳而谈,说这甄夫人怕是又因何事触怒了陛下。宫中虽有宫规拘束,但此前甄宓被陛下严令不得踏出寝宫之事早已在宫中传遍了。至于背后的原因,则是众说纷纭了。有人说是因为甄宓不满陛下独宠陈贵人而向其规劝所致。也有人说是这陈贵人是苏妲己②转世,用妖媚之术蛊惑君主令其不听所劝,而陛下为讨好她则下令赐死甄宓,若不是卞太后及郭贵嫔郭照及时出现,甄宓是难以活至今日。还有胆大之人说这陈贵人本是陛下的先父武帝所宠爱的妾室,曾与陛下年少相识二人更是暗生情愫,却因其父抢先一步夺走陈氏致二人无法结为夫妇,看着心爱女子成为父亲的妾室,陛下则是心生恨意却又是无可奈何,后于建安九年的八月占领邺城时向父亲求娶甄宓。陛下虽得了甄宓,却始终放不下心中之人,恰巧郭照出现了,成了甄宓的侍女,而这郭照与那陈氏有七八分相似,这才得了陛下宠爱成为了妾室后又被陛下册封贵嫔。陈氏毕竟是陛下先父武帝所宠爱的妾室,她本该依照武帝魏王时所立《遗令》被送往铜雀台,却不知是何缘故她竟以良家子入宫,成了陛下的陈贵人,陛下对其宠爱有加,更是不顾甄宓与卞太后的劝阻,执意要护陈氏,后甄宓被陛下严令不得踏出寝宫。而陛下的另一宠妃阴氏因被查出谋害陈贵人,被陛下打入暴室,夺去贵人封号,念其身怀皇嗣,故留其性命。这陈贵人入宫仅仅一月,便病逝于寝宫中,令宫中之人不解的是陛下并未因此追封陈氏。陈氏病逝后,山阳公二女便被送入宫中,成为陛下的嫔妃。起初宫中流言不断,都说这陈氏的死有些蹊跷,并非病逝于寝宫中,是太后派人杀了陈氏,后又暗中遣使者去往山阳郡,说服山阳公夫妇,将其二女送入宫中,献与陛下。山阳公的夫人曹节正是武帝的女儿,陛下的妹妹,送入宫中的两个女儿则是陛下的外甥女,更是前朝东汉的公主,陛下即便心中百般不愿,却也只能看在太后的面上应允二人入宫,陛下既然得了新的嫔妃,宫中的流言自然是慢慢消散了,没有人会再想起那病逝的陈贵人了。或许有人会说阴氏至此是罪有应得,但她毕竟怀有皇嗣,若能诞下皇子她想要再得陛下的盛宠并非是难事,可身为陛下的正室,为他生了一双儿女的甄宓,却难以再与陛下相敬如宾了,有人同情于她,却也无人敢为这位不受宠的甄夫人多做什么……
这宫道上留守的内侍与宫人是越来越少,甄宓越走越觉得偏僻与死寂,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给事黄门侍郎停下了脚步,回身行礼道:“甄夫人,陛下就在屋里,还请夫人进屋。”
甄宓先是环顾四周,再看着眼前粗陋又有些荒废的屋室,她知道这是被带到了暴室,青竹猜得没错,不过甄宓心中也明白自己被带到此处是为何,必定是与那阴氏有关。甄宓推开了屋门,莲步而入,身后的给事黄门侍郎守在屋外,没有进屋。
曹丕站于屋内中央,背对甄宓地说道:“你来了。”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沉沙哑,仅仅三字听不出他是何情绪。
甄宓俯身行礼,眼前所站之人是如今的天子,是她此生最爱的夫君,而他明明就站在自己的身前,却仿佛与他千山万壑之隔,待甄宓深情温柔的人是他,视她为报复棋子,伤她之人也是他。甄宓抬眼正视曹丕,而她的一双美目却笼罩着悲愁,似是从容地说道:“陛下让我来此,不知是为了何事。”
“何事?你问朕何事?”曹丕回首而望,那双幽深眼眸直勾勾地看着甄宓,横眉厉声道:“好,那朕来告诉你。阴氏腹中孩儿没了,她所服用的安胎药中被人下了麝香。好好的安胎药竟变成了堕胎药!她怀的是朕的骨肉,就这么被人害死了。下药之人,其心可诛!”
“这……怎会?阴氏虽被打入了暴室,但她身怀皇嗣,有宫人与太医令在此细心照料,怎会被人下了堕胎药。”甄宓蛾眉微蹙,虽然曹丕所说之事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但当甄宓亲耳听见曹丕所言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曹丕,他这是在怀疑自己吗?
“朕会拿自己的骨肉欺骗你吗?”曹丕突然伸出手指着眼前的甄宓,幽深眼眸霎时而红,他怒道:“阴氏亲口告诉朕,说这碗汤药是你派宫人送来的,那宫人说是甄夫人怜悯她,愿不再追究她此前之事,特送来熬好的汤药,还说是安胎药。阴氏说谢过甄夫人好意,有太医令在此照料就不必劳烦甄夫人了。宫人见阴氏不喝,便强行将这碗加了麝香的‘堕胎药’灌入她口中。宫人一边灌一边告诉她这是甄夫人的‘赏赐’,要让她全部饮下。没过多久,阴氏身下便是鲜血不止,与那年的阿照一样,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阿照她当年为了救我们的叡儿,赔上了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无法生育!阴氏口口声声说你是狠毒之人,害死了她腹中孩子,想要杀她灭口,她还告诉朕,说你才是真正的背后指使之人,要陷害‘陈尚衣’的人一直都是你。甄宓,朕今日让你来此,就是要你亲口告诉朕,你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些。”
“呵呵。”甄宓微微低首发出一声绝望的冷笑,当她再次抬头注视曹丕时,却是双眼泛红,愁眉泪眼③。她强忍着眼泪,冷冷地说道:“既然陛下心中已认定是我做得,又何必派人带我来此?若说我狠毒,那陛下呢?陛下当年为了世子之位所做得……”
“啪——”突如其来的掌掴声在这屋室内尤为清脆响亮。甄宓被这猛烈的一掌打至一旁,跌落在地的她一手捂着灼热疼痛的脸颊,唇边还有殷红的血痕。甄宓咬着唇仰首而视曹丕,白皙如雪的面容与嫣红的嘴唇皆是苍白之色,那双美目流露的是悲愁,是痛苦,是绝望,是不愿,是挣扎。甄宓再也无法强忍着眼泪,泪而潸潸不住。
曹丕的手微微发颤,他慢慢地放下了高举的右手。见甄宓跌落在地,曹丕移步上前,俯身想要将甄宓扶起。甄宓轻笑着推开了曹丕,眼中含泪地凝视着他说道:“陛下信我吗?”说完,甄宓却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我不应该问陛下的,陛下怎会信我这个棋子呢?陛下夙愿已偿,我早已是个无用的弃子了。”
曹丕愤然起身,他指着甄宓说道:“甄宓,你难道就没有一句想与朕说得吗?朕从未想过要将你弃之,是你一次次地误解朕,是你一次次地推开朕!阿照是因为救我们的叡儿才失去了孩子,朕不想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与你有关!是朕错了,朕不该让你来此,你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愿与朕说!既然你不愿说,朕不会再勉强你,你便留在此处,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来见朕。”说罢,曹丕决然回身,不愿再回首看身后的甄宓,向屋门而去。
甄宓泪眼盈盈地望着曹丕的背影,她挣扎着起身说道:“陛下,这十年来,我一直很想问你一句。即便我被你视作报复的棋子,可是……你有没有真正地好好地爱过我?哪怕是只有一年一月一日一时?”
那日殿上,曹丕不顾一切地护着“陈尚衣”时,甄宓就明白了曹丕的心里是一直藏了一个人,不是甄宓,也不是郭照,而是那个被他唤为“阿言”的女子。即便甄宓知道了所有的事实,连那城楼之事都被人捅破了,而她在那日殿上又险些被曹丕赐死,曹丕伤她至此,她不该问的,可她很想知道曹丕的答案。
闻言,曹丕停了脚步,他踌躇不前,微微侧首,本想回首的曹丕却始终没有回首看甄宓,不过是目视前方,他低沉道:“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甄宓喃喃自语地重复着曹丕所说的四字。
曹丕最终没能说出甄宓最想听见的答案,但曹丕所说的“落子无悔”正是他想告诉甄宓的。建安九年的八月,当曹操占领邺城后,曹丕带领曹军搜袁府。曹丕站在长廊上,远远地便看见了一个女子扶着妇人,那时他根本就没有瞧见甄宓的面容,这女子在此时还不愿放弃身旁的妇人,曹丕亦是敬佩女子的心善。而当曹丕看见有人夺走女子发髻上的玉簪子,抢走身旁之人的包袱时,曹丕疾步至人身后,长剑刺入其腹,将落地的玉簪子交于女子手中。曹丕这才见到了女子的面容,沉鱼落雁,惊为天人的容貌是让他有些流连忘返,险些失态。起初曹丕是以礼相待,他并没有求娶之意。后因曹丕发现曹植对甄宓有意,他又知道父亲不会让自己娶清河崔氏之女,所以他选择退一步求娶甄宓。曹丕想要报复,甄宓则是最好的一个棋子。之后曹丕为了得其芳心,不惜巧妙设局,明知甄宓要离开邺城,却假意不知情。曹丕带甄宓上了城楼,他是装作深情的模样,说喜欢甄宓,愿娶她为妻,会好好待她,还亲手为她戴上了青白玉手镯。曹丕求娶甄宓确实是为了报复,但他所言至少有五分是真的,曹丕是想要好好待她的。当年之事曹丕从未后悔过,但是与甄宓至此,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甄宓是他的妻子,他是想与她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的。甄宓此问,曹丕没有更好的回答,娶她是因为报复,既成棋子,何谈相爱?曹丕虽然是深爱莫言,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将甄宓弃之,是甄宓一次次地误解他,一次次地推开他,连一句辩解也不愿意与他说。而甄宓方才问曹丕信她吗,曹丕很想告诉她,他是信她的,但彼此都很固执,一个不愿辩解,一个不愿直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人皆是身心俱疲,伤痕累累了。
曹丕离开暴室已有一两个时辰了,自曹丕走后甄宓便一直是静坐在冰凉的地上,她看着屋室外的晚霞渐渐消逝于天边,从日落至月出。漆黑冷寂的屋室,未点灯火,仅有那朦胧的月色斜照在甄宓的苍白面容上,她的半边脸颊有着明显的五道指痕,那满面泪痕,唇边血痕,却无人替她拭去了。
在这过去的一两个时辰里,甄宓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事几乎都与曹丕有关,她似乎是用尽了生命去爱曹丕,若不是爱极了他,她又怎会被其折磨得遍体鳞伤,痛苦不堪。甄宓不知是该恨曹丕还是该恨她自己?即便曹丕是有意接近,巧妙设局,若甄宓没有对他生情,若她能拒绝留在他的身边,就算是死,也不必受其折磨了。
“曹丕,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便是爱上了你!我……本该……在袁府时……袁府时……自尽!”
“呵呵……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甄宓艰难地站起身来,她望着屋室外的皎洁明月而悲吟,口中所吟得正是曹丕所作的《燕歌行二首·其一》的诗句。甄宓椎心泣血地摘下了手上的青白玉手镯,将它重重地丢至屋室外,眼泪再一次流至她早已麻木的嘴角。
不过是短短三日,甄宓被曹丕下令幽禁暴室之事,宫中尽人皆知,只叹是人言可畏。阴氏被宫人强行灌入“堕胎药”,她指证是甄宓害死了她腹中孩子,想要杀她灭口。这仅仅是阴氏一人的说辞,而曹丕并没有因此要赐死甄宓,只是令其幽禁暴室。后不知是为何,宫中好事者,无畏者开始添枝加叶地散布谣言。其一,甄夫人担忧阴氏会生下皇子,日后要与其子曹叡争夺太子之位,故用堕胎药强行打去阴氏腹中之子。其二,郭贵嫔之所以无法生育并非是救甄夫人之子曹叡而致,而是当年的郭贵嫔与阴氏一样,皆被甄夫人所害。其三,甄夫人之子,皇长子曹叡生父另有其人,是甄夫人的前夫袁熙之子。
宫中的谣言往往是最致命的利器,杀人不见血,吞人不吐骨,幽禁于暴室的甄宓又该如何阻挡它们,任何一条谣言便可轻易夺去她的性命。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注:
①选自甄氏的《塘上行》。
另注:此后章节还会引用《塘上行》,之后不再单独注释。
②苏妲己:妲己,己姓,苏氏,名妲,有苏国(即苏国,有为词缀,故地在今河南省温县)人。帝辛攻打有苏国时,被献给商纣王为妃。
③愁眉泪眼:皱着眉头,含着眼泪。形容悲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