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三日后,甄宓寝宫。
“殿下,夫人是你的母亲!你该想想办法救救她!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母亲被人陷害,她已经被陛下关在暴室整整三日了,那暴室是又冷又黑,夫人若还是被幽禁在暴室,定是要受罪的!”青竹跪伏在曹叡的身前,她紧紧地抓着曹叡的衣角不肯松手,眼含热泪地哀求着他。
“青竹,你快起身!你跟随我母亲多年,又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在我眼里你已经算是我半个母亲了,哪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行礼的道理。即便是我那身为天子的父亲,不也是要向太后请安行礼。你先起身,有什么话站着与我说。”曹叡连忙俯身扶起眼前的青竹起身,待青竹而立,她竟比他还矮些,想来再过个两三年,曹叡也定是个玉树临风的俊美男子。十六岁的曹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离府出走的任性孩童了,眉宇间更像极了他的父亲曹丕,冷峻深沉,难见笑容。虽是像极了父亲,但他面容光洁白皙,笑起来的时候流露出的似有似无的忧愁,却也有几分与母亲甄宓相像。
青竹突然抓过曹叡的手臂,仍是不愿放弃对他的哀求,流着眼泪地说道:“青竹求求殿下了,她可是你的母亲啊。你若不救,还有谁可救夫人?这次陛下是狠了心要幽禁夫人,就连太后也都劝不住陛下。这阴氏的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其中必有可疑之处,说不定就是阴氏自己喝下加了麝香的安胎药,这才没了腹中的孩子,她为了嫁祸于夫人,不惜狠心至亲手打掉自己的骨肉!”
“你先冷静一些。我知道你忧心母亲,我与你是一样的。”与焦急慌乱的青竹相比,镇定自若的曹叡却显得有些淡漠了,仿佛被幽禁暴室的人并不是他母亲甄宓。
“我如何冷静?殿下难不成是怕被自己的父亲怪罪,所以不敢为了母亲去与父亲说?”心急如焚的青竹此时顾不得尊卑礼节了,她失望又愤怒地甩开曹叡的手。
曹叡并未因此责怪青竹,他冷静地说道:“青竹,你听我说。若父亲真的是信那阴氏,母亲怎会仅仅是被幽禁暴室?阴氏先前用计谋害陈氏是真,诱骗母亲去劝说父亲,险些害死母亲也是真,这等阴怀妒害,包藏祸心的女子,父亲还会信她吗?父亲先前留她一命不过是看在她身怀皇嗣罢了。你我都认为此事可疑,父亲岂会不知?”
青竹听得曹叡之言,细细想来,觉得他言之有理。若说先前曹丕是为了袒护陈氏才待甄宓如此,那阴氏被曹丕夺去贵人封号,打入暴室了,曹丕不该只听她一面之辞就下令幽禁甄宓了,他再无情,总不会如此愚笨地再轻信阴氏的。青竹稍稍平复了些,她问道:“那殿下认为该怎么救夫人?”
“其实要想救出母亲不难,但难的是……”说到此,曹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曹叡是了解母亲心性的,这个方法看似简单,却也很难,而他身为皇长子,是不能前往暴室见母亲的。
“殿下!你倒是说啊!无论有多难,我们都要试试!”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青竹,见曹叡这个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焦急地催促着他说下去。
“如何让母亲改变心意,只有她改变了心意,愿意向父亲低头,她才能离开暴室。你我眼下都不便去暴室见母亲……”
“我愿去暴室见甄夫人。”说话之人正是郭照,寝宫内的宫人没能拦住她。
闻言,曹叡与青竹一同回身,二人都没想到郭照会来此,虽都面露诧异,但曹叡转瞬间便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他向其行礼道:“见过郭贵嫔。”青竹见身旁的曹叡对其行礼,她虽是很不情愿,却也只好俯身行礼,恭敬地称呼一声郭贵嫔。
“此事就不必劳烦郭贵嫔了。”曹叡看着郭照说道,他眼中满是寒意与疑虑。曹叡当然忘不了那年离府出走,他掉入了冰冻的城河中,而她则用腹中孩子换来他的性命,郭照此后再也不能生育了,从此以后甄宓与曹叡欠她一命了。这样的救命之恩,曹叡是一直都铭记于心,但是他也不会忘记,自她成了父亲的妾室后,父亲便不再像从前那般待母亲好,而他更甚至是亲眼目睹了二人的争吵,那时他不过六岁,他自然不明白二人是为何争吵,但他永远都记得父母至此地步,皆因郭照这个女子!
“皇长子此言是信不过我吗?还是皇长子认为有人比我更适合去暴室见甄夫人?”郭照抬眼正视曹叡,她一语便道出曹叡心中的疑虑。
“郭贵嫔,你……”对郭照不放心的何止是曹叡一人,青竹便是第二个人,她刚想出声反驳郭照,却被身旁的曹叡拦住了。曹叡示意青竹先退下,他要单独与郭照说几句,青竹只好听从曹叡的意思先行退下了。
“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蘁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①?今日的郭贵嫔,不正是这后宫中最得利之人?叡在此便僭越地问一声贵嫔,要如何让我信贵嫔方才之言?”曹叡说罢,收回眼中的寒光,恭敬地向其作揖行礼。
十年前,郭照为了救离府出走的曹叡,她入了冰冻的城河将年幼的曹叡救起,结果她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她弄丢了她与曹丕唯一的孩子,而她再也无法怀孕生子了。郭照本以为用这样一命抵一命的方式,或许能改变甄宓的长子曹叡对她的态度,至少不会如此厌恶她。这十年来,曹叡确实没有难为过郭照,遇见她时还能恭敬地回应一声,但也仅限于此。郭照心里明白,曹叡总认为是她的出现才导致父母之间如此冷漠。
想到这些事,郭照不禁有些苦笑,但她很快便敛容正色,沉声回道:“我若真的是后宫中最得利之人,那皇长子以为今日还能在甄夫人寝宫中吗?你虽是甄夫人的长子,可你早已迁入别宫了,你不该随意进入后妃的寝宫,即便你是忧心母亲,也不该在此久留。皇长子若真的是为了你母亲好,你更应该要懂得避嫌,你母亲也不会希望她的一双儿女为了救她出暴室而被连累迁怒了。”
曹叡本是质问责难的一方,却被郭照之言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其双手紧握成拳,那双眼眸死死地盯着她不肯移开。
见曹叡沉默了,郭照便知他是认同了自己所说得话了,她趁此向其继言:“皇长子,我知道你向来是厌恶我的,但我今日来此不是要与你争论这些的。而是想要告诉你,我从未害过你母亲,更不是那坐观鹬蚌相争,得利之人。你方才所说只说了一半,若非说客苏代去劝说赵惠王停止攻打燕国,后人又怎会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你若是愿意信我,便早些离开你母亲的寝宫。我会当一回说客,去暴室劝说你母亲,让她改变心意。我言尽于此,皇长子是留还是去,请便。”
郭照这一番言辞说得可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便是曹叡想要为难她却也不知该如何驳辞,又或许是在曹叡的内心深处,他并非是完全厌恶,不信任她的,只是他不愿轻易承认罢了。郭照想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她没有必要留在此处了,就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身后传来了清晰凌乱的疾步声。
“郭贵嫔,哥哥不信你,甯儿信你!求你劝劝我母亲!甯儿真的很想念母亲!贵嫔,父亲那么喜欢你,你再去求求父亲好吗?母亲……母亲……不会丢下甯儿与哥哥的,母亲一定会回来的,会回来陪着甯儿的。”曹甯哭红了双眼,粉嫩脸上满是泪痕,她抓着郭照的衣角不肯松手。
“郭……贵嫔,我求你救救我家夫人,她是怎样的人,你心里也很清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伤害别人的。若是贵嫔为了以前的事对我有所怨恨,只要夫人能离开暴室,贵嫔是要我做牛做马,还是要折辱我,甚至是取我性命,我都愿听贵嫔的!”青竹眼前的人正是她曾经最痛恨之人,为了甄宓,她是哭着向郭照下跪哀求的。
一个是东乡公主,是曹丕唯一的女儿,一个是跟随甄宓多年,忠心耿耿的侍女,二人都跪在郭照的身边哀求她。她们都以为郭照深得曹丕宠爱,是眼下唯一能为甄宓说上话的人,也是最适合去暴室劝说甄宓改变心意的人。郭照将她们扶起后,她看了一眼二人身后站着的曹叡,少年的面容与他父亲曹丕是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都出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如此冷静,而偏偏是这样看着淡漠无情的皇长子却明白了此事的根绝不在阴氏,也不是在父亲曹丕,只在母亲甄宓。若甄宓愿意向曹丕低头,她便还是皇长子与东乡公主的生母,是曹丕的甄夫人。那阴氏没了腹中的骨肉,究竟是谁害得她又有何重要?郭照并没有肯定的把握能劝动甄宓改变心意,但同为女子,同为曹丕身边的嫔妃,她应比任何人都能明白甄宓内心的痛苦。只是,再痛苦,也该有个取舍啊。说到底,身为名门闺秀的甄宓终究不知何为流离飘泊,寄人篱下。郭照踏出甄宓寝宫后,她的双眼不禁有些湿润,眼里噙着的泪水终是而落,她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泣,是为了甄宓的一双儿女,也或是为了那个深爱曹丕,却比自己爱得更是纯粹的甄宓,其实她看着曹甯的时候,还想起了十年前为她了救曹叡而失去的骨肉,若她没失去腹中的孩子,那么她也该有个孩子会像曹甯一样关心体贴自己。
迎着和煦的阳光与春风,郭照来到了幽禁甄宓的暴室,暴室地处偏僻又甚是死寂,阳光更是难以照入,她推门的一瞬,只觉幽暗与阴冷。
郭照让侍女在外等候,她拿着准备好的食盒踏入了暴室,在这幽暗阴冷的暴室内寻着甄宓的身影,她忽然瞥见那个倚窗而望,柔弱单薄又显孤寂的背影。
郭照轻轻地走至甄宓的身后,她正想开口的时候,却被甄宓抢先一步了。“阿照。”甄宓回身面对郭照,她脸颊上的五道指痕已消退不少,若不凑近细看,倒也瞧不出什么来,何况这暴室又那么幽暗,郭照只是隐约地看出甄宓面色不好,人显得有些消瘦。“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甄宓看着眼前的郭照,她终于露出了几日未见的笑颜。
“甄夫人,你清瘦了许多。这几日你受苦了。妾身做了些你爱吃的吃食。还望夫人顾念身体,多少吃一些吧。”
郭照拿着食盒走至桌案前,她一眼便看到桌案旁放着几盘饭菜,碗筷整齐地摆放在旁,甄宓是一口都没碰过。桌案上还摆放着笔墨与砚台,另有一卷写好的帛书。郭照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桌案稍稍收拾了下,再从食盒内拿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一一摆放在桌案上。
“阿照有心了。”甄宓见郭照摆放好了饭菜,她端坐于郭照身前,用筷夹了一口菜,细细咀嚼。甄宓低头看着手中的碗说道:“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建安六年的六月,你那时手里端着的是最后一碗清粥,有对母子来迟了,没能喝上清粥,你却把手里的清粥给了那个孩子。我问你,难道不饿吗?你说那孩子比自己还需要。你一说完便倒下了。于是我找人把你带回了袁府,决定收留你。”
郭照听甄宓说起以前的事,她不禁神色有异,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缓缓说道:“若不是夫人怜悯妾身,只怕是早已饿死在邺城的街上了。”
甄宓不再接话了,她只顾着低头夹菜吃饭。郭照做得饭菜远比甄宓做得好太多了,一直都是味道可口,齿颊留香的。可甄宓被幽禁在暴室中,她哪有什么心情去品尝这些饭菜,食之无味,咽之酸涩。待甄宓吃完了这些,她放下了碗筷,双眼泛红,眼里噙着泪地凝视郭照说道:“自我被幽禁暴室后,除了这儿的宫人,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你。我明白你来此其实是为了劝说我改变心意,而你也定是去我寝宫见过叡儿与甯儿了吧。”
这时,甄宓含泪轻笑地起身,她又说道:“我很谢谢你到了这时还愿意来见我。宫中之人,上至后宫嫔妃,下至内侍宫人,哪个不是趋炎附势的?即便我是清白的又如何,只要我一日不出暴室,宫里的谣言便不会就此消散,皆道是我害死了阴氏腹中的孩子,陛下心里不也是认为我是个恶毒的妇人?此前联同阴氏请求陛下降罪陈氏,现在阴氏又指证是我害死了她腹中的孩子,说我想要杀她灭口,我才是那个真正的背后指使之人。阿照,你也与他一样吗?都认为是我亲手做得这些事吗?”
郭照摇首而应,她遂起身看着甄宓,又忍不住地红了眼眶。“不是的。夫人最是心软善良,只因心里想着陛下,这才被阴氏利用了。是那阴氏用心险恶,她设计陷害陈氏在先,挑拨夫人与陛下在后。好在陛下查明了一切,还了夫人清白。这说明陛下心里是有夫人的,信夫人的,这次阴氏没了腹中孩子,指不定就是那阴氏自己打掉腹中骨肉的,又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身怀皇嗣。”言此,郭照突然俯身而跪,抬眼望着眼前的甄宓。“只要夫人愿见陛下,向其低首认错。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夫人还是陛下的甄夫人,也是皇长子与东乡公主的生母。”
“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我没有错!我为何要向他认错?”甄宓猛地将案上的碗筷全部打翻在地,碎裂之声在这幽暗的暴室内是那么的刺耳如锥,就像是在甄宓的身上硬生生地划出无数道血痕,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人顷刻抽离,慢慢地瘫软在地,痛苦而绝望地潸然泪下。“阿照,你尚且能欺骗自己,可我已不能自欺欺人了。我曾经……是刻意与你疏远,对你也曾有所怨恨。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错根本不在你,你与我其实都是一样的,心里的苦都是因为他。”甄宓所打翻的这些碎碗,其中有道还未吃完的鱼汤,剩余的鱼汤将甄宓的手烫红了,看着洒落在地的鱼汤,她失神地唤道:“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郭照跪至甄宓的身旁,她轻轻地将甄宓揽入怀中,抱着怀中恸泣不止,柔弱单薄的甄宓,郭照也是泪如泉涌,悲痛难抑。“夫人,你身边还有小公主与皇长子,你该为他们想想。他们还等着你回寝宫。”
“我一个心死之人,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双儿女,而我如今更无法保护他们,只会连累他们。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甄宓用手轻推身旁的郭照,她神色坚定地看着郭照,似是做了最重要的决定。甄宓向郭照俯身跪伏,双手交叠在额间,掌心抵着冰凉的地。“郭贵嫔,我愿将儿女托付于你,他们以后便是你的儿女,请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甄夫人,你快请起!”郭照连忙伸手扶起甄宓,可这眼前看着柔弱单薄的人儿,却死死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好,我答应你。”郭照应声而跪,眼泪顺势而落,落在冰凉的地上。
注:
①选自西汉·刘向《战国策·燕策二》。是成语“渔翁得利”的出处。意思是比喻双方争执不下,两败俱伤,让第三者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