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虽是阴湿多雨的时节,但这雨水却是世间最能滋润万物的。洛阳皇宫的园林,春草正芳菲,雨后出春日,鸟儿吱吱鸣,还有幼童的嬉戏欢笑声。
“母亲!你快看这只蝴蝶!”曹甯在那锦绣群花中抓到了绚丽的蝴蝶,她将蝴蝶小心地捧在手中,生怕它会从手中飞走。曹甯是曹丕与甄宓的第二个孩子,她是曹叡的同胞妹妹,也是曹丕唯一的女儿,于黄初元年被封为东乡公主。曹甯虽是个未满十岁的幼童,但她随了母亲甄宓的容貌,想来再过个三四年的光景,她必定也与母亲甄宓一般是个绝世美人。或许是因年幼,也或许源于其父曹丕与祖母卞氏对她的喜爱,她并不像同胞兄长那样沉默寡言,心性更与其母、其父不同,天真烂漫不喜拘束,伶牙俐齿十分好动。
曹甯知道母亲甄宓此前被父亲曹丕严令不得踏出寝宫,就连一双儿女都不得相见,若不是她向祖母哭诉,她也根本无法见到母亲了。禁足之事早已过去许久,而蒙受冤屈的甄宓也是洗清冤屈了,重获自由的甄宓却没有因此笑逐颜开,就连在小女儿曹甯面前,甄宓亦是一脸沉闷,即便是笑却也是强颜欢笑。平日里只要母亲不开心了,曹甯都有办法逗她开心,可这一次,曹甯却无能为力,偏偏这段时日又是多阴雨,二人皆不能外出。今日遇到了这碧空如洗的好天气,曹甯非是缠着甄宓去皇宫的园林散心。
甄宓见曹甯兴高采烈地走向自己,她弯下身来温柔地抚着曹甯的小脸说道:“甯儿怎么了?”
“母亲你看!我抓到了蝴蝶!它长得真好看啊,我们把它带回去好不好?”曹甯的粉嫩小脸红扑扑的,喜笑颜开的她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抬高至甄宓面前。
“看你这一头的汗。”甄宓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替曹甯轻轻拭去脸上的汗水,待汗水拭去,甄宓这才低头看去,只见曹甯的双手捧着一只绚丽的蝴蝶,那蝴蝶的翅膀不停地扑闪着,却飞不出曹甯的手心。“甯儿……为何要抓它?”
“母亲?”曹甯有些疑惑地看着甄宓,又见甄宓敛容正色,没有任何笑意,她失落地放低了手,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甯儿以为母亲会喜欢。那……母亲不喜欢的话,甯儿不带它回去了。”
“并非是母亲不喜欢。它那么好看,又是甯儿特意为我抓来的。母亲怎会不喜欢呢?”甄宓笑着轻抚曹甯的小脸。
“那既然母亲喜欢,又为何不让甯儿带回去?”曹甯问道。
“蝴蝶的生命短暂且脆弱,你若是将它带回寝宫,即便它还能活着,可又能活上几日呢?甯儿,我们不该为了一时的享乐而轻易夺去它的自由。它属于这儿,不属于我们。我们放了它好吗?它短暂的生命应留在这春色中。”甄宓此言仿佛是意有所指,她虽是一脸笑意地与曹甯说这些话,但她的一双美目却没有任何光彩,尽是落寞凄苦。
“甯儿明白了。如果甯儿一定要将它带回寝宫,它就不能自由自在地飞了,就像母亲被父亲下令不能踏出寝宫一样。甯儿不可以这样自私的。”即便心中很是不舍,曹甯还是选择了放蝴蝶走。当绚丽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再次飞向了锦绣群花中,曹甯的小脸上又一次浮现了纯真的笑容。
曹甯虽不及哥哥聪慧懂事,却也听明白了甄宓方才所说的话,体贴母亲的她更是不解父亲对母亲的做法,对其颇为埋怨。在曹甯的眼中,母亲是那么温柔与善良,父亲也很喜爱自己,可为何二人之间这么冷漠呢?自曹甯记事起,她便从未见过父母亲密的模样,她明明见过父亲对别的女人也很好,尤其是对那个郭照更好,那么为何父亲不能分一点好给母亲呢?年幼的曹甯自然是不懂这些的,她只知道父亲看起来很不喜欢母亲。可事实若真如此的话,那为何父亲还要娶母亲呢?曹甯有次不小心听见母亲的侍女在窃窃细语,说起父亲曹丕曾是主动求娶母亲甄宓的,那时的他们还是相敬如宾,和睦恩爱,还说母亲收留了郭照,而这郭照也不知怎么的偏入了父亲的眼,做了父亲的妾室,就连无法生育了也一样深得父亲宠爱……曹甯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母亲的贴身侍女青竹出现了,还狠狠地训斥窃窃私语的侍女,曹甯本想问青竹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可是青竹回答得含糊其辞,显然不愿意让曹甯知道这些事,后来曹甯又想去问哥哥曹叡,他也不愿意说,最后这件事曹甯没有再问过别人,就这样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疑问。因为曹甯听到侍女说起了郭照,所以她以为是郭照导致父母如此冷漠的,因此她寻了机会刻意刁难了郭照,母亲得知了以后竟是要惩戒她,说她顽劣。在那以后,曹甯再也不敢借机生事了,至于郭照……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对任何人也都很好。
“好了,甯儿。我们该回去了。”甄宓笑着说道,她见曹甯点头了,便用右手拉过女儿的小手紧紧地牵着,看着身旁天真烂漫的曹甯,甄宓不禁红了眼眶,一时眼角温热。至少,甄宓还有一双儿女的陪伴。
甄宓与曹甯离开园林后,在回寝宫前必定要走一条漫长的宫道,母女二人来园林前走的便是这条宫道。但因曹甯玩了许久,玩累了的她不愿再走这条漫长的宫道,便耍性子要走那宫中鲜少有人知晓,极为隐蔽的一处捷径。甄宓无奈一笑,只好依从曹甯了。
“你说得可都是真的?”还未走几步,甄宓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是……青竹?甄宓一手牵着曹甯向前方看去,只见青竹与一个男子正说着话,男子是背对着甄宓与曹甯的,甄宓只看见青竹的脸,而青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
“母亲,是青竹!她在……唔!”曹甯一见是青竹,不免说得有些激动。甄宓怕曹甯惊扰到二人,连忙伸手捂住曹甯的嘴,不让她说话。“嘘!我们还是去走宫道,就不要惊扰他们了。”甄宓虽是好奇青竹究竟是在与谁说话,可因青竹是后宫嫔妃的贴身侍女,见的还是个男子,那男子的身形衣着也不像是宫中的内侍,反倒是像是侍卫多一些,对此甄宓更多的则是担忧。若真是私会,甄宓是该上去劝阻吗?偏偏甄宓身边还有年幼的女儿在,甄宓只好先与曹甯离开此处。青竹糊涂啊,若真的有意中人也该与她说的,即便甄宓与曹丕至此地步,她还是能为青竹做主婚事的,青竹不该私自与男子见面的。
“我所说得都是真的,绝非虚言。唉,若不是当年我为了一己之私,将你们出城之事告诉……陛下。或许今日的甄夫人就不会在宫中过得如此凄苦了,还险些……”说到此,男子是欲言又止,言语间不难听出他是愧疚的,最终他也没能继续说下去,不过是一声长吁。
“这都怪我太愚笨了,当年竟是一点都没能察觉其中的端倪。你我虽是自幼相识,但毕竟是多年未见,而你那时只不过是个小小守卫,又怎会出自真心帮我们出城?即便夫人能离开邺城,她又能去哪儿呢?我本以为陛下是出自真心想娶夫人为妻的,我也以为夫人能……”青竹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她似是在强忍着眼泪,“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得到夫人而为之,只是难为我家夫人对他如此情深!所以……当他得到夫人后就对夫人这般冷漠。”
“青竹!你竟敢……如此妄言!若被别人听去了,你是会死的!”闻言,男子惊恐地望向四周,生怕此地还有第三人在。
“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今日来向我坦白这些就该知道我不会说什么好话的!你当年为了一己之私可将我与夫人出城之事告诉陛下,那我今日之言又有何不对?我家夫人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陛下要如此待她……”
甄宓虽已不记得这个男子的长相,但甄宓永远记得在建安九年八月的那一日,甄宓与青竹本该在青竹的乡友帮助下离开邺城的,就在他们合力开城门后,曹丕出现了,就这样甄宓被曹丕带上了邺城的城楼,城楼之上的曹丕是满含深情,言语真挚啊。曹丕说喜欢甄宓,要娶她为妻,还问她是要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要离开邺城。最后,甄宓选择留在曹丕的身边,曹丕更为她戴上了青白玉手镯……
与青竹说话的男子正是青竹的乡友,是那年邺城的曹军守卫。是啊,从一开始,曹丕就将甄宓视作一颗报复的棋子,既成棋子,何谈真心?甄宓怎会不知那年城楼的背后是什么,自甄宓得知曹丕求娶自己的真正原因后,这整整十年来是她不愿面对,是她自欺欺人。而男子之言终是将这一切都捅破了,甄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她爱得那个人不过是个幻影,仅仅活于她回忆之中的幻影。
“母亲,母亲你怎么了?甯儿沉,快放甯儿下来!”曹甯不知母亲甄宓这是怎么了,当母亲听见男子提及“出城之事”后,便是突然将自己抱起,好像是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不愿再听他们多说任何一字一句。被甄宓抱着的曹甯,是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双眼泛红,悄然落泪。
甄宓寝宫,暮色而入。曹甯在内室前来回踱步,她本想伸手再敲一敲屋门的,却始终不敢去敲门。
“小公主!青竹回来了!”寝宫内的宫人一见到青竹回宫了,立即照着曹甯的吩咐将青竹带至内室前,宫人随后行礼退下。
“青竹你可算回来了,母亲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入内室中,我怎么喊她都不应,我好怕母亲会出事!她……脸色非常不好,看起来很伤心。你快替我劝劝母亲吧!”若知母亲会如此,曹甯不该缠着母亲去园林散心的,曹甯心中既是内疚又很是担忧母亲,她红着双眼抓着青竹的手臂说道。
“小公主莫怕,夫人她没事的。”青竹弯下身来,温柔地轻抚着曹甯的小脸,“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夫人为何要将自己关入内室。该不会是小公主做了什么事让夫人生气了?”
“不是我!就算我做了什么事让母亲生气难过了,母亲她也不会这样不理我的。母亲在园林中还好好的。是她……”曹甯知道母亲是因为听见了青竹与那男子的交谈才如此的,可母亲说不能将此事说与青竹听,她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件事。
“我的好公主,到了这会儿,你怎还遮遮掩掩的。你不说个清楚,我又如何去劝你母亲啊?”见曹甯支支吾吾地说着话,青竹难免有些焦急。而青竹又从昔日乡友口中得知了那年城楼的背后之事,虽是替甄宓气不平,可是她又怎能将这一切告诉甄宓呢?青竹害怕自己回到寝宫,会被细心的甄宓瞧出什么来,所以青竹一直等到了黄昏时才回寝宫的,谁知一回来就遇到这事了。
曹甯低着头好一会儿不说话,最后她还是决定将事情告诉眼前的青竹,她咬了咬唇说道:“我……我与母亲看……”
“你们不能闯入夫人的内室!”曹甯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来者不善的“闯入者”打断了。“闯入者”正是曹丕身边的给事黄门侍郎以及两位内侍,拦着他们的正是方才出去的宫人,她用瘦弱的身躯阻挡他们闯入内室。
“见过小公主。”给事黄门侍郎与两位内侍向曹甯行礼道。曹甯认得眼前这个人,他是父亲身边的人,侍从左右,还要为父亲传达诏命。难道他们要抓母亲去见父亲吗?
那日曹甯被留在卞太后的寝宫,她不知道在“陈尚衣”寝宫的殿内发生了何事,可青竹知道是曹丕在殿内下令要这给事黄门侍郎抓走甄宓,还险些赐死甄宓!今日给事黄门侍郎来此,怕是又出了什么事。青竹站在内室前,她将曹甯护在身后,面对眼前的三人,她不显畏惧地说道:“你们要带走夫人,那便先杀了我!”
“我不许你们抓我母亲!父亲之前已经惩戒过母亲了,为何还要来抓母亲?青竹,我不要他们抓走母亲!”曹甯慌乱地抓过青竹的手臂,哭着说道。
“请小公主不要为难臣。陛下要见甄夫人,还请甄夫人移步。”
给事黄门侍郎话音刚落,内室的屋门便被人推开,甄宓从内室走出,她说得从容自若,神情与平时无异,让人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好,我与你去见陛下。”
“母亲!”
“夫人,你不能去!你若真的去了,只怕是……”那次殿上之事,青竹至今是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青竹,好好照顾甯儿。甯儿,母亲很快就会回来的。甯儿乖,甯儿不哭。母亲不过是去见见你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母亲你说谎!甯儿认得此人,他是父亲身边的人,他是要抓你去见父亲!若父亲要见你为何不自己来寝宫,为何不派贴身内侍来?母亲你不能去!甯儿怕极了!”
“夫人,青竹求你了,你不能去!阴氏是如何算计你的,夫人忘了吗?阴氏虽被陛下打入了暴室,还被夺去贵人封号,可她身怀皇嗣,陛下这才留了她一命!现在陛下要见你,难保这阴氏又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害你!”
一个是甄宓的亲生女儿,一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女,面对二人如此恳求,甄宓再不忍心却也是奋力推开身边的二人,随给事黄门侍郎而去。
该要面对的始终要面对,甄宓躲不过的。无论是甄宓面见曹丕,还是曾经她与曹丕的回忆。其实那日在殿上,曹丕说出要赐死甄宓时,不,或许是更早之时,她就该明白曹丕本就是那个阴狠无情之人,她所爱之人仅仅是一个幻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