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藏青色衣裙,头戴幂篱,黑纱掩容的莫言站于卞太后的寝宫外。卞太后特意派了贴身宫人来请她一见,莫言本有些犹豫,是刘协在旁劝说无妨,让她早去早回,莫言这才随了宫人前去卞太后寝宫。
宫人从寝宫内走出,向莫言行礼后便带着她踏入寝宫,宫人随后而去,殿内只有卞太后与莫言二人,想来是太后屏退了所有的宫人。这样的情形竟与二十二年前的一日有些相似,只叹一别数年,日新月异,早已是物是人非,莫言不再是那日府中的侍女,卞夫人也成了当今的太后,是魏国皇帝曹丕的“生母”。
莫言俯身跪拜,微低着头说道:“莫言拜见太后。”卞太后移步至莫言身前,伸手将她扶起,她面容温和地笑着说:“快起身吧,不必多礼了。”
“多谢太后。”莫言起身言谢。莫言虽是头戴幂篱,黑纱遮掩了她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但站于莫言身前的卞太后还是看清了她的右脸上有一道伤痕,这道伤痕是前几日的新伤,尚未结痂,看着仍觉触目。卞太后看着眼前的莫言,她伸出了手想要触碰莫言脸上的伤痕,但终是一声叹息后放下了手说,“我知道你与山阳公二人被迫分离多年,我亦是明白你想要早些去封地过上一家团聚的日子。可你脸上有伤,虽只是一道伤痕,但若不好好养着,怕是要留疤的。”
“太后如此有心,莫言不胜感激。但我与夫君分离多年,彼此深受思念之苦,比起一家团聚,这脸上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是留疤了,我亦是不悔。只怕是要辜负太后美意了。”莫言先是俯身行礼,后又说道,“如今我已恢复身份,不宜在宫中久留。太后今日找我,又屏退左右,想来就是为了此事吧?”
“那时的你就很聪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聪敏,一点都没变。既然你知道我为何找你,那我不妨直言。你有幸逃过一死,活了下来,本就不该来洛阳,更不该以良家子身份入宫。你隐瞒身份入宫无论是为了什么,陛下决意放你出宫去山阳郡,这就证明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可你借着‘陈尚衣’的身份入宫,成了陛下最宠爱的嫔妃,却令后宫嫔妃心生不满,以致陛下为了你险些赐死甄氏。”卞太后敛容沉声地说着。
卞太后之言,莫言心中明了,太后这是为了曹丕才特意派了宫人来请她一见的。莫言顺着卞太后的话说道:“太后是想让我做什么?”听她说起甄宓,莫言心生愧疚,甄宓被曹丕下令禁足,说到底还是因为莫言连累她的。
“其实不难。你既然能以‘陈尚衣’身份入宫,那你便以陛下的妹妹‘曹节’出宫吧,与你夫君一同去山阳郡好好过日子吧。”卞太后一想到曹节,不禁悲痛地叹了口气,“此事你或许不知,但你总能猜到几分的。”
“曹节……她死了?”除了这个原因,莫言想不到别的可能了。根据正史记载,伏寿被曹操幽闭而死,所生之子皆赐毒酒,至于曹操的女儿曹节……本该被刘协立为第二任皇后的。但正因莫言活了下来,而莫言与刘协所生的骨肉刘瑜、刘瑕也都平安长大了,这一切都与正史不同,可以说是刘协强行改变了正史的既定结局,也或许这才是世人都不曾知晓的真相,但这些终究是要他人的牺牲才能换来的,除了中箭身亡的刘承,曹节也为此牺牲了生命。
“是的,节儿死了。她的死成了宫中密事,连我都是在半年前才知道她早已死了。节儿并非我的亲生女儿,可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节儿容貌昳丽,温柔明慧,又善解人意,所以她被自己的父亲选中,送去曾经的天子身边,成了曹贵人。即使后来天子立她为皇后,但终究……终究是……立一个死去之人为后罢了!”卞太后看着眼前的莫言,她红着眼眶地说着这些。
“太后……”莫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卞太后,她犹豫了会儿,又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请太后顾念身体,万分保重。”
“保重?呵呵。”卞太后轻笑一声,她说道,“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不过是留在世间一日则少一日。我知道子桓放不下你,但他已是天子了,他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情将你收入后宫。你虽是借着‘陈尚衣’的身份入宫成了嫔妃,可你曾是东汉天子的皇后,是不该出现在宫中的!子桓为了你不惜一意孤行,我身为他的母亲,当今太后,我不能看着他因你而受天下人的唾骂!那次他坚持护着你,我无计可施。直到他愿意将你送出皇宫,让你去往山阳郡。诶,这一切都是孽缘啊!”
这时,莫言突然跪于卞太后身前,她抬起头望着卞太后说道:“母后,请恕节儿不孝。节儿日后便不能入宫常伴在母后身边了,不能尽孝了。”事已至此,卞太后又言尽于此,莫言除了接受“曹节”的身份,她别无选择。
“这是做什么,节儿……快起身。”卞太后连忙伸手扶起莫言,她见莫言不愿起身,仍是跪于自己身前,便只好紧紧握着莫言的手说,“你与他此生无缘成夫妇,若能以兄妹相称也不失为一种因缘。节儿,在你出宫前,我还有一事相求。”
卞太后是一心为曹丕着想,莫言即便是再恨曹丕,却也不想为难卞太后,更何况她本就是欠了曹植与曹节兄妹二人的恩情,曹节在许都皇宫牺牲了生命,曹植为了救莫言擅闯邺城司马门,若莫言再答应卞太后一件事,她心中或许能好受些。莫言颔首回道:“母后请说。”
“你们还不快来见过母亲。”卞太后见莫言答应后,遂起身向着殿门拊掌说道。像是约定好的暗号,殿门这就被人推开,踏入殿内的是两位袅娜娉婷的女子,她们轻移莲步至卞太后与莫言身旁,俯身跪拜道:“拜见太后,见过母亲。”
“这两位姑娘是?”为了看清这两位袅娜娉婷的女子,莫言终是解下了幂篱,露出她真正的面容,此时她脸上无法掩饰地露出惊诧,右脸上的那道伤痕亦是清晰可见。
当两位女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莫言,莫言这才看清了二人的长相,一个生得嫣然楚楚,容仪艳逸,恰如“那红妆二八年①”。另一个则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粉妆玉琢的小脸虽有稚气尚未脱尽,看着娇憨,却也是婉约绮媚②。
“请母亲宽心,我会在宫中好生照顾妹妹的,既已入宫为妃,我与妹妹定会谨记父亲母亲的教诲,必是言行得当,恰如其分。”这年长的“姐姐”答话则是不疾不徐,从容自若。
闻言,莫言便明白了卞太后所说的另一事是什么了,除了让莫言以“曹节”的身份出宫外,她还寻了这对姐妹,要以山阳公夫妇之名将其献与曹丕,而这对姐妹很快就会成为曹丕的后宫嫔妃。
“我知道你不忍心,但如此做对谁都好,她们入宫后会过上好日子,无论是否受宠,她们都是你与山阳公的女儿,是前朝东汉的公主,亦是陛下的外甥女,宫中之人绝不敢怠慢她们。节儿,‘陈尚衣’在宫中‘病逝’并不难,可这宫中的流言却很难消散,若让宫闱之事传至宫外,朝臣一旦知晓,必定是上奏天子!到了那时,那真是覆水难收啊!”卞太后看出莫言有所不忍,她道出了原委。
“所以母后为了陛下,就要用她们来消散宫中的流言吗?她们明明有着那么好的年华,却要在宫中度过……”
最后,莫言红着双眼,流着眼泪接受了两个“女儿”,看着她们,莫言又不禁想起自己那双儿女。重新戴上幂篱的莫言,她与卞太后道别后走出了寝宫,向着宫门的方向大步而去,她的夫君还在等着她。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可以将他们二人分离了。
洛阳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虽不及滂沱大雨来得猛烈,但这绵绵不断的细雨也足足下了一刻之久。洛阳的皇宫,巍峨宫阙之上,曹丕伫立而望,那辆马车早已驶离了皇宫,消失在他视线之中。雨水打湿了曹丕的衣衫,内侍想要为他执簦遮雨,反被他一声怒喝,内侍只得退于一旁,正一筹莫展时,郭照出现了。
“陛下,她走了。”郭照走至曹丕身旁,亲手为他执簦遮雨。雨水落于簦上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甚是沉闷。郭照见曹丕神情漠然,不为所动,她又说道,“她不会再回洛阳了。既然陛下有心成全,又为何要在这儿远远地看着她走?”
“阿照,你失言了。你向来不会如此的。”曹丕侧目看着身旁的郭照,他说得平和,并未因此怪责郭照。
郭照看见曹丕的那双幽深的眼眸已是泛红,其声更是低沉与沙哑,她知道曹丕做这样的决定是何其悲痛与挣扎,即便是身为天子的他,心中也有爱而不得之人。郭照若不是与那人有几分相似,想来她也无法成为曹丕的妾室,更无可能被封为郭贵嫔的。宫中皆道郭贵嫔与阴贵人二人,久享盛宠,宫中嫔妃无人能及,直至“陈尚衣”的出现,她才备受冷落,可郭照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这么多年是为何受宠,而当郭照亲眼看见曹丕不顾一切要袒护“陈尚衣”时,她这才明白了一个替代之人终究是无法取代他心中之人的。
“你哭了?”曹丕清楚地看到郭照低垂着双目,流下了两行热泪,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替郭照拭去脸上的泪水时,郭照忽然回身而避,她努力地压制着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说道,“她不能陪在陛下身边,但是阿照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永远不会离开陛下的。阿照还请陛下顾念身体……”
郭照话还未说完,曹丕便从她的身后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照,有一事……朕一直瞒着你。”
“陛下不必说,只要陛下心里还有阿照,妾身就知足了。”虽被曹丕视作替代之人,而郭照成为曹丕的妾室也曾抱有私心,但郭照是一心爱着曹丕的,她未曾变过,亦是不怨不悔。
“你说得没错,她不会再回洛阳了。是朕成全了他们。”曹丕成全了莫言与刘协,可又有谁能成全他呢?曹丕此时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自嘲的苦笑,夺取天下是何等之难,可比起莫言的心,天下又是如此轻而易举。她不知道,他放下她又是何等之难。他也明白,她是恨他的,今日她离开洛阳去往山阳郡,他们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你陪朕回嘉福殿吧。朕得换身干净的衣衫再见母后。”曹丕从郭照手中接过簦,他一手护着身旁的郭照,另一手执簦遮雨。曹丕刚踏出两三步远,他便又停了脚步,本想回首而望的他最终没有回首,与郭照一同离开了宫阙。
绵绵春雨润物细无声,马车乘风驰行离洛阳。
“我的好夫人,你已经哭了近半个时辰了,你是想一路哭至山阳郡吗?”刘协搂着怀中的莫言,他低头抵着莫言柔软的青丝,温柔又疼惜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再哭下去,夫人的这双眼睛怕是要哭瞎了。何况这脸上还有伤呢,你这般哭着,它又怎会好呢?”
“你……是不是……嫌……我又老又丑了?”啜泣哽咽的莫言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看着刘协,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怎会呢?在我的心里,眼里。夫人都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若夫人真的老了丑了,为夫也是陪着你变老变丑。”刘协虽不再是卓然独立的东汉天子,已无年少的清隽面容,但他那双望着莫言的眼眸,一如曾经的深情宠溺。刘协将莫言搂得更紧了,他又低下了头,与莫言以额相抵。“待我们到了山阳郡,安顿好后,我便派人将瑜儿瑕儿接回山阳郡。我们一家就在封地好好地过日子。避世而居,山水为伴,躬耕陇亩,医治病者。”
“好,都依……夫君的。”莫言笑着落下了眼泪,两滴晶莹泪珠滴落于腰间“失而复得”的紫玉佩上。
“你说……瑜儿瑕儿……现在是……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你多一些?这些年……他们……兄妹……不知道……过得如何?我好想……念他们。他们……若是……问我们……大哥去……哪儿了,我们该……”
“他们会明白的。承儿永远都是我们心中的骄傲,亦是他们兄妹永远的大哥,他会一直都活在我们的心中。”
“恩……他一直……都活在……我们的心里。”听着刘协的话,莫言渐渐平复了,她不再啜泣。破涕为笑的莫言,在刘协的脸上落下一吻,她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是如此清晰有力。刘协将怀中的莫言不禁搂得更紧了,他的左手紧握着莫言的右手,在莫言坠崖后,他无名指上的红线从未消失,他曾誓言说,此生只爱莫言一人,而莫言坠崖失忆后,与他分离多年,却也忘不了说好的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伯和,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与你说。”
“嘘。”
“怎么了?”
“唔……伯……”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苍白的言语都无法表达心中的一切。不如用一个缠绵缱绻的长吻来细诉衷情呢。
刘协与莫言被迫分离九年之久,彼此深受思念之苦,他们历经磨难方有今日的破镜重圆。刘协没有重振汉室,莫言也没能为刘协做到离经易命,扭转乾坤。这不是天意,是他们二人共同面对乱世所做出的选择。
不禁令人想起那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③”。
可在这儿不如说是“莫言天下谁之过,莫言天下谁之愿”。
注:
①红妆二八年:二八,十六岁。谓正当青春年少,多言女子。选自李白《江夏行》:“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
②绮媚:美丽可爱。选自汉·粲《神女赋》:“婉约绮媚,举动多宜。”
③此句出自《三国演义》第一回:“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指人或事物变化无常,分合无定。此句也用来表示人物或事情的发展分分合合拥有一定的必然性,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和必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