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室徘徊,陡然又想到金庸的出手。金庸是将中华民族的艺术精髓,诸如琴棋书画包含的哲理、风韵,尽数糅进他的武功,一举做到诗剑合一,文武合璧。比如,《射雕英雄传》中,他陚予黄蓉的是兰花拂穴手:对阵之际,长袖轻飏,衣带飘风,若按音律,若符节拍,翩翩然如一出舞蹈;《倚天屠龙记》中,他赋予张翠山的是银钩铁划: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其辟也凌厉,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而又招招寓于书法之中;《神雕侠侣》中,他赋予杨过的是黯然销魂掌:闻其名,不免生江淹《别陚》的惆怅,及睹招式,又不免有老子《道德经》的浮想,臂如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徘徊空谷、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以及穷途末路、面目全非等等;至于《侠客行》中龙木岛的武功秘笈,干脆就是一首二十四句的唐诗。那么一古龙的出手呢?古龙的武功只有两个字:无招。
且慢!武林称王全凭武功,武功高下系于招数。古龙的人物倘若无招,在对敌之际又如何出手?
这就是古龙的滑头之处,也是他的通神之处。古龙认为,武功是用以杀敌制胜的,而不是用以饱人眼福的。因此,在他的笔下,凡武上对垒,一刹那之间,旁观者还在傻不愣儿地焦灼着期待着,强者一方的刀或剑亦已电掣,对手亦已倒下。以无胜有,以空应实,这就叫无招之招。无招也是招。试以古龙在《陆小凤》中展示的武功为例,你看:崔一洞反手抖起一个刀花,径直向花满楼刺去。花满楼是肓人,论理必定吃亏,但是,只见他不慌不忙,仅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而且,刀好像羽箭没人巨石,拔都拔不出。花满楼的这种功夫,是跟陆小凤学来的。每当敌手的兵器闪电般袭向陆小凤的胸口,在场的人,谁都认为他躲不过,他么,压根儿躲都不躲。一他总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我的天,这究竟是两根什么样的魔指?真让人怀疑他已偷得如来佛的神力!说到西门吹雪,功夫同陆小凤如出一辙。当苏少英舞动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凶神恶煞地攻来,西门吹雪凝立如山,寂然不动。看到一种新鲜怪异的武功,他只是好奇,就像儿童瞥见某种勾魂摄魄的玩具。他直等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剑才猝然出手。因为已看出了破绽,虽然只是一点,但已足够。他的剑光一闪,立刻就洞穿对方的咽喉。
倚天万里须长剑。梁羽生、金庸、古龙三种不同的出手,让世人领略了三种上乘的招数。
离开兴隆农场,折而向东,沿东海岸再迤逦向南。左侧是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大海;旋上蓝蒙蒙的车窗玻璃,仍隔不绝泼目的莽莽与苍苍。右侧是连横且联邦的丘陵,路边一片鲜绿,槟榔树亭亭玉立,三角梅花分红、白、黄三色,芭蕉叶肥棵壮,椰树挺而不曲,也绝不分杈;视野渐远,色调则渐碧渐苍渐黛。
昨晚,我翻了金庸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友人说,金庸认为,文学的想象力是天赋的,故事的组织力也是天赋的。你怎么想?
嗯,此说不无道理,至于知识和驾驭文字的能力,肯定是靠后天的培养,我想。
金庸十五岁出了第一本书,而且是畅销书,内容是关于报考初中的指南。雏凤初鸣,与其说显露出他逼人的文学才华,不如说显示出他精明的商业头脑。
十七岁,金庸遭遇生平第一大劫。那时他读高一,因为在壁报斗胆讽刺训导主任,遭到痛斥,并被开除学籍。金庸如果从此失学,中华大地也许会多出一个高尔基,也许,但是肯定要失去一个大仲马。
金庸形容,彼时犹如生死系于一线。这是小说家的夸张。失学诚然是大不幸,即使真地演变到那一步,不幸也会提供由不幸酿造的特殊营养一试看他尔后笔下的主人公,哪一个不曾由患难哺乳?一好在吉人天佑,金庸后来是得贵人相助,转去另一家中学就读。
金庸小说,不,应该说整个武侠小说,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套路:主角常常陷于危难,越是引颈翘首企盼救星,越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读者恨不得凿穿时空,亲自下场相帮。然而,直到生死系于一线,再也没有任何退路,这节骨眼上一一救星准来!而旦是意想不到的人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
这就是武侠小说捉搦人的地方。证之现实,哪会总如此碰巧。佢是,天无绝人之路,则是宇宙的又一真理。我这位友人,高一时,也有过遭革除的厄运。学校组织忆苦思甜教育,中午吃槺团团,每人两个。他咽不下,就悄悄把它扳开,在里面撒了一点白糖。结果叫人告发,引起公愤。批判会上,他非但不检讨,还慷慨自辩:不是忆苦思甜么!不加糖,就只是忆苦,哪来思甜?
活似金庸命运的翻版,友人后来也是得好心人解环,转学了事。
你闱棋下得怎样了?友人掉转话题。没等回答,他又说:武侠小说家中,梁羽生、金庸都是围棋高手。当年他俩先后在《大公报》和《新晚报》共事,下班后,常常碰在一起,杀它个飞砂走石,天昏地暗。但不知他们两位,谁的棋力更强一些?
这个一?梁羽生功成身退,隐居澳洲,已是万难见面的了。金庸近来在浙大执教,或许能有机会亲炙。届时,我定会当面向他发问。
古龙如果下棋,内力恐怕要大打折扣。友人轻轻弹着车窗。
古龙是急性子,唉,钢琴总是在高音区断弦。我有点答非所问。
说话间,左前方的波涛中,突兀地耸出一座拳头形的小岛。四壁光秃秃的,状如剑劈。顶部有巨石磊然,形似古屋。友人注目凝望。
你瞧,它使我想起伊夫堡,就是大仲马在《基度山恩仇记》中描写的那个囚禁邓蒂斯的小岛。友人说,现在可好,成了法国马赛的绝景。
金庸小说也有类似的煽情效应。《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和黄蓉住在桃花岛,那是舟山群岛之东的一块弹丸之地,由于小说和电视的广为播扬,近来也风光成旅游热点。
浙大聘金庸为人文学院院长,不愧一着妙棋。友人喷啧称羡,等于把一位武林至尊迎进了校园。
这也是缘分。金庸,加上长期在杭州疗养的巴金,无疑构成了西子湖边的新二景。
假如你50年代生活在香港,会不会写武侠小说?保不准,万事都是应运而生。
保个啥呀?友人笑了,50年代末你才念初中,记得你说过,初二时停过一年学,躲在家里学画画……
那是在苏北老家;若换成香港,说不定也早迷上了仗剑出游,弹琴却敌,一剑曾当百万师。
人生的确很微妙。友人又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高中时,我班上有三个同学,作文成绩都很优秀。虽然同是优秀,老师给分时,总能分出高下。常常,一个是八十九分,一个是九十分,一个是九十一分。结果,你猜怎么着?得八十九分的,因为外语拖后腿,没有考上大学,回老家社办厂子跑供销,现在是一家镇办企业的头。得九十分的,就是我,早已人在商海,只是偶尔写点杂感、随笔。得九十一分的呢,现在上海,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作家。
想想也是:云泥殊途、高下错位的世人,当初起步时的态势,往往,也就在肩上肩下的一分之差。
三亚,人住金陵度假村,推窗又见大海。晚餐后,友人变魔术般拿出我遍寻未得的《金庸传奇》,附带还送我倪匡着的《金庸笔下的男女》和《金庸笔下的人生》。原来他是托人从广州觅得,又用快件发来三亚。就是张无忌、乔峰再世,也没你这般神速。我微微吃惊。哪里,还是人家张无忌利害,他后来学会了乾坤大挪移。桂!金庸武功已化为口头禅,吾友道行不可小窥!
当下展书把玩,据《金庸传奇》封底广告,该书第一版被评为1995年全国优秀畅销书,难怪我到处买不着。一一只不知、只不知传主本人有没有认可?倪匡的那两册,一翻而知,是盗版。唉,纷纷黑道上的书友,既然修炼吸星大法或北冥神功,就该硬着头皮下点真功,像眼前这样,通篇都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错字别字,叫人如何开读?
隔天,有三亚作协的林君来访,说起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瞬间神采飞扬,文采也飞扬。他说,以建筑喻,金庸的武侠小说,让他想起京城的恭王府、平遥的乔家大院、同里的退思园;以树木喻,让他想起深山的汉柏、古刹的唐槐;以艺术喻,让他想起梅兰芳的京剧、张大千的国画。他又说,古龙稍显洋派,金庸不失传统,读古龙让他想到哥特式的尖楼,矫若游龙的过山车,读金庸让他想到楚辞、汉赋的中国,唐诗、宋词的中闰,那曾经失落、断裂,现时正一点一点追回、再现的中国。而说到金庸扛鼎之作的《鹿鼎记》,林君则大摇其头。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也不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要把一个流氓台柱、无赖班头的韦小宝,渲染成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幸运儿。脑筋急转弯,想起一部描写二战集中营的电影:一大群赤身裸体的男女,在纳粹分子的押解下,从浴室鱼贯而出。面对摄像机的镜头,男人本能地交叉双手遮掩下身;女人的反应正好相反,公然置暴露的私处于不顾,齐把双手捂向惊慌失措的面孔。在这个世界上,男女各有其不愿示人的隐秘。而最大的隐秘,则是内心潜藏的假、恶、丑。金庸以他解牛之刃的健笔,深人人性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虽不中看,却离真实不远,堪作解读客观世界的百科全书。
《鹿鼎记》中的机锋随处闪烁,而又随处隐现作者的心路与身路。当我们跟随韦小宝登上神龙岛,恭听教徒对教主的例行礼赞: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序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136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当我们转换镜头,抓拍无根道人揭老底的控诉: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原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地残杀……联系到该书的写作背景,它大概动笔于1969年,终卷于1972年,正值大陆文革高潮,任谁也都会报以会心的苦笑。
金庸工于谋篇布局,谋划也属一流。他每构思一部新作,常常召来三五好友,和盘托出情节、人物,然后请诸位各显神通,帮助设计迭起的高潮、错落的奇峰,以及高潮之后、奇峰之上的绝唱。
朋友自是当仁不让,从开动脑筋,到绞尽脑汁,到最终掀起头脑风暴。如是这般,据守台风眼的金庸,每次自然获益匪浅。然而,获益归获益,他最后敲定的方案,却决不与任何人的雷同。金庸之所以预先请人设计,只不过要看看他人都有哪些招数,然后坚决避开。端地不同凡响!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半英姿勃发,一出场就风流倜傥,笑傲江湖;古龙的主人公,多半神龙见首不见尾,莫知来历,莫知年龄,莫知师承;金庸的主人公,则大多老老实实地从童年亮相,在读者的热情浇灌下,一步一步,于困苦中锤炼,在艰难中施展。
无论是《书剑恩仇录》之陈家洛,《碧血剑》之袁承志,《射雕英雄传》之郭靖,还是《神雕侠侣》之杨过,《倚天屠龙记》之张无忌,《笑傲江湖》之令狐冲,他们的武功,绝不拘泥某门某派,往往,是学了这家,再学另一家,修了这法,再修另一法,曲折而又形象地告诉世人:转学多师是吾师;兼收并蓄,才能成为大家。
在写完《鹿鼎记》之后,就是说,在写出不为常人激赏,但又确实内蕴深厚、令行家拍案叫绝的韦小宝之后,金庸自忖江郎才尽,难以再鼓雄风,便毅然封笔,淡出江湖。
说是急流勇退也好,说是大绚烂之后归于大平淡也罢,金庸的这一招,再次显露出他武林至尊的法相。我们看金庸,切莫光盯着他一己的才华;在他的目光背后,一定隐藏着他曾祖、高祖的瞳仁,甚或是民族的慧眼。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文坛座次风波,不过是水浒好汉的情结,局外人的热闹。孰不知在当事人自己,已然是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