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精神病自1972年深秋去北京后,仍然是抑郁的老样子。整天不言不语,表面看无所思无所求,可脑子里究竟想什么连爸爸也猜不透。妈妈的胃肠病最后酿成胃溃疡,无奈,动大手术将胃切除五分之四。亲爱的玉儿:十七日寄来的粮票、布票和信早已收到。花布的花色到年终货色不全。你姐姐跑了几个布店皆无合适的,只好选购十二尺线呢。孩子们是否喜欢,也不得而知。十二尺大概够裁两件的。你转告王秀英同志别寄钱来,这点小意思就算送给孩子们的,大人不要挂在心上。
眼看七六年元旦就要到了。现在值得庆幸的是一家人的病全好了。只是小楠楠的咳嗽还没有好利索,因此一直没送回幼儿园。
前几天,你三叔又给孩子们寄来一大包葵花籽。其实这类东西你们十分需要,既然寄来,只好照收,可是我这懒人还没给你三叔写个道谢信。这倒也符合“批孔”的精神:不必讲“礼”了。但你若写家信时务须代为致意。
德明同志老年丧偶一事,我们已心照不宣。时过境迁,再提起王秀英是我的朋友,她有十几尺北京布票托我代买花布。只能勾起他的伤感。不再提起也罢。另纸抄自制词一阕,曰:“两寂寞”。希代呈德明同志,聊以慰远。匆此。
祝新的一年诸事如愿!
爸爸、妈妈十二月卅日(1975年)
姜德明叔叔无子女,我调京前时常抽空照顾他们。姜婶临终的夜里只有我和姜叔在,姜叔嘱我暂时不要告诉爸爸。许久后,姜叔暗示给爸爸,爸爸寄《两寂寞(失调)留别明弟》:虽非昆仲,我道是,情同花萼。缁发共峥嵘,白头两寂寞。眵眼相对泪眼叙叙说说,说也奈何?朝分东西,游子吟,暮复南北。志在撼乾坤,命里烟波客。登山且觅青山日日月月,月华春色。亲爱的玉儿:一周前这里的主治大夫就允许我下床散步了。这次病来得突然,可是好得也快,且无再犯迹象。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抢救及时、医疗有效和护理得当。再巩固一阵子,肯定会好起来。望你宽心,我肯定会好起来的。
交你办的几件事都办得很好。金州的粮票,分两批收到。你寄来的粮票也已收到,随后将寄回五十斤,你留为储备。汇来工资均照收无误。为什么非把廿元钱汇来不可,不听话。
附去诊断书及收据十张。报销款万勿寄回如诊断书会计无需存档,你可要回保留之,以备为后交涉迁居时作为证明。
我烟酒皆已戒绝,生日也没喝一滴。沈阳有无震情,要警惕,千万不可粗心大意。春节前如能买到“天府花生”再给你寄去一些。你妈妈健康如常,勿念。寄来的咳喘药片还未试服。现在,正试服另一种药。吃杂了就摸不清它们的功效。
祝你元旦愉快!新的一年进步、幸福!
爸爸、妈妈十二月廿日(1976年)
随着“批林批孔”运动的开展和邓小平的再度被打倒,“文革”进入第十个年头。这一年,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面临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周总理走了,朱总司令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我们,而“四人帮”的抢班夺权也到了极致。
在这多事之秋,爸爸的诗词创作进入高峰期,产生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1月8日清晨,传来总理病逝的噩耗,爸爸几乎不能自己,愤然填《水调歌头·痛悼周恩来总理》:天丧大人耶?岂无李时珍?更岂无白求恩?“反右”后爸爸妈妈受到降级处分,分别由行政八级和文艺一级降为十三级。每人月工资160多元,两人总计300多元。爸爸只准我寄整数。生生死死予夺,谁赋尔霸权,夭折这巨人!泪洗两半球,红旗全盖身。特殊钢,无瑕玉,纯真金。苍天可老,斯人伟绩永青春。休比劲松古柏,可与日月同在,今古一忠魂。风流未自诩,浩气荡乾坤。继之,作《上元悼余(失调)》:揭去黑纱,方披白雪,桑乾永定冰封,长城眺远翻玉龙,滚滚凄绝。七九送寒潮,恰是华灯上元节。英雄碑下,花环云遏。卷地春风料峭,绢红纸素舞飞天,纷纷撕裂。苍天旋红雨,直染一江烈士血。
1976年上元初雨夹雪3月,再作《春来晚(自制词)》:疑是春来晚吝啬春雨,两三点。雁也不来,看气冻空凝一缕炊烟,几时送暖?疑是春来晚僵杨冻柳,霸王鞭。燕也不来,过旧时堂榭换了新颜,不似人间。
4月5日清明,爸爸去天安门广场和群众祭扫英烈,以寄哀思。归来赋诗两首。《青玉案·清明有感》:丙辰清明,携女及婿赴天安门前扫墓。归来赋此记之。几个奴才反封建,清明节,禁祭奠,手谕密旨串连串。令出山倒,天上地下,凶鹰共猎犬。及时雨竟降花环,工农兵学商千万。大好人间都是怨,哀英雄碑,哭周总理,张弩还拔剑!
1976,4.5《感时》天安对面磐石垒,千古英灵泪暗垂。金水桥边角鼓动,丹墀头上雉鸡飞。半世黑风摇明烛,两代肝胆扞丰碑。乞君斥罢群魔舞,莫叫红灯着寒灰。
1976,4.5归来
7月26日凌晨,唐山地震波及京津一带。爸爸妈妈带越越和楠楠去武汉,此间作《七六年八月四日三度旅寓夏口》、《过京避居江汉》等诗。
9月9日,主席逝世。全国上下在哀思、在惊惧,不知历史的车轮走向何方。爸爸相继创作《悼》、《冬夜思乡--哈尔滨,并念靖宇同志》、《夜宴》以及《老更人》……
在那些春寒料峭、阴雨绵绵的日子里,爸爸的思绪和时代脉搏一起波动。一次又一次的惊涛骇浪铸成爸爸的心疾。十一月中旬开始,爸爸三次突发心脏病。发病时心口剧烈疼痛,呼吸困难,两臂麻木,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幸亏海军大院医疗队抢救及时,才脱离危险。据爸爸说,开春后常感胸口疼痛并渐渐加重。但在此之前他从未向任何人谈起过,仍然操持家务,护理妈妈,照顾孩子。亲爱的玉儿:来信及款均收到。寄来的葵花籽和木耳也收到了。以后别再寄什么吃的东西。我们的生活比你们好,这已经是不公平了。可是你却把一点来之不易的油水转给我们,吃了也不香,感到有些酸溜溜的。
原想春节前设法多弄些“天府花生”给你和你三叔寄去,而事与愿违,适逢市场供应紧张,老实人无法达到愿望。一家人分到你那只有一大包,着实令人不快。好在过了春节又弄到一些,给阜新寄去四小袋。大家都多少尝到这“天府”之物,取之又非特权,既安然又陶然。讲了一通无关宏旨的细事,七七年切不可忘怀了大事。你的朋友,看到你三叔来信介绍,如见其人。你的选择不错,也符合大家的期望,我们完全同意。你要下定决心,在七七年内圆满完成终身大事。我们静候佳音。(三月十一日)
你妈妈的病无发展。我的心脏病,基本未大犯。多半是情绪不佳或活动过头时,出现胀闷、微痛的感觉。如有克制力,可能恢复发病前的状态。但人已七十在望,尽管精神乐观,奈何气血逐日衰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非人力可战胜的。
昨接你华姐来信说,她们去山东、安徽学习未被“民院”上级领导批准。她不离京也好,多一个人照顾孩子,我们安心一些。你华姐他们催我办迁京事宜,她有一位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学说我们具备迁京条件,但须辽宁同意才好。过几天,英和华将联名给创评室写一封申请信,由你持函找大陆(明友)和晓凡直接办理。辽宁批准与否,只求尽快有个下文。你办事,我也放心。但不免又要耽搁你的教学工作。“尊师爱生”,师,已有一定的地位,更该认真教育下一代了。前些日子武汉开了“尊师爱生”慰劳中、小学老师的大会,大概沈阳也会召开这样的大会的。“四人帮”真叫臭不可闻!老九何臭之有?
我和你妈妈及楠楠可能于下月中旬返京。一因北方气候已渐暖,北京震情日趋和缓。二因你哥哥将于四月下旬去昆明开门办学,小王一个人照顾不了老小一大堆。另外你姐那里早已做好了我们返京的准备。如有变更再写信告你。四月份工资仍照原数两处分汇可也。
江南已是满地如茵,梨花一片白的季节。沈阳还在下雪吧?中国之大,炎凉多异。
我和你妈妈身体确实还好。望勿念!
祝“尊师爱生”顺利!
爸爸、妈妈三月廿七日于汉口(1977年)
在此之前,辽宁省“五七”干校安置办已撤销。爸爸妈妈人事关系转省文化局创作评论室。陆明友、晓凡均为原省作协的老同事,当时负责创评室日常工作。鉴于爸爸妈妈的身体健康每况日下、年龄日趋变老的现实,我们都不同意他们再回金州生活。爸爸患心脏病后,迁居问题提到议事日程。考虑妈妈不放心也离不开姐姐,以及哥哥是现役军人等因素,爸爸经深思熟虑同意申请迁京。亲爱的玉儿:入夏以来北京热得出奇。一到下午,楼里热得像蒸笼一样,使人喘不上气来。直到入夜才见一丝丝凉风。也许因为气候异常的缘故,月来心脏病有些反复,实在恼人。最近不得不连续大量服药,已恢复回京时情况。你妈妈也欠安一阵子,患热伤风,现在也算好了。此皆实情,勿以为念。这个时期,家里请了帮忙半日的南方阿姨,洗洗做做,大家减轻许多生活琐事。阿姨人颇诚实,也很能干。我们想请她长期帮忙,她住在另一家半日工作的你姐姐同事家里,住处解决了,少操一份心。忧郁中的白朗与两个女儿。1977年春,于北京。
回京将近两个半月,京区仅发生三次小震,震中都在唐、津一带老震区。这里震感不过三、四级,没有什么影响。防震棚已在十三楼前搭好了,一家人全住进去还很宽松。可安放两张双人床,一张行军床。过些天打算搬进去试试。这件事是你日夜悬念的,现在情况如此,你就不要担心了。防震设施既已具备,又有北京市基本准确的震情预报,可说是万无一失。让你牵挂的第二件大事是我们的户口迁京问题。辽宁文化局派两名专员于月初到京。他们曾两次去公安局和民政局面洽,同时也两次来家里向我们反映洽谈的经过。情况如下:(1)正常办理户口迁京的程序是由女儿直接向所属工作单位(中央民族学院)提出申请,再转街道派出所及区户籍科审核,最后经市公安局批示。(2)辽宁文化局承担出示迁移所需要的证件(如退休证……)和证明(如病情、干部情况……)。直接由该局向北京市公安局申请办理,不合手续(前两日你姐姐已向“民院”提出书面申请)。据文化局那位同志说:市公安局认为我们的户口迁京条件是具备的,并表示同情。他又说省文化局完全同意我们的户口迁京。北京市需要什么证件或证明,文化局保证照办。又说,文化局了解两位老同志是好同志,应当尽力尽快玉成此事。当然“四人帮”当权时,是不可能办到的……等等。是的,情况在不断变化,一些话是可信的。但困难还存在,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正如他们所提醒的“若是市公安局有熟人,事情就办得顺利一些”。他们的好意,我感谢但也反感!“四人帮”被打倒了,歪风邪气还在阴魂不散!何时才能烟消雾散,很难说。
在不影响重新分配工作的情况下,希望你能来京住些日子。今年不致于像去年那样讨厌,那么巧合。去年给你开的路引还记得么?两种走法:一是出站坐地铁到礼士路南口下车,然后转乘l5路汽车到“月坛北街”下车,再步行一站之地便到十三楼(楼对面是“红塔礼堂”,正在搞修建工程)。一是出北京站,走到长安街乘1路汽车到“西单”下车,然后走过长安街横道,到“西单”南口路东15路汽车站(在一片大五金店的门前)上车,“月坛北街”下车。最我因病由农村回城后,先分配进街道工厂,后转入“抗大小学”做民办教师。“抗大小学”是毛远新在辽宁省创造的“文革”产物,“四人帮”垮台“抗大小学”取消,民办教师待分配。好是先打个电报来,我到站外接你,免得初次来乱撞笼子。
重新分配工作一说是否可靠?七、八月间有无定局?望来信,以免悬念。
你三叔还是把两瓶玉米油托人带来了。叫我实在不安!日内我将写信给他。真该死,多久没给他写信,连时间我全记不清了。
来时买几管辽宁制的“脚气灵”来。此药较“灵”,但北京长期无货。寄去一批买药的单据,能报销就交给创评室。报销款不必寄来。我估计上次那批单据,他们没有给报销,你瞒着我,怕我生气。据实告诉我吧,日子越过越好,何气之有?
历次工资及来信均收到。勿念。
祝你幸福,健康!新的工作岗位早日落实!
爸、妈七月十八日(1977年)据说玉米芯榨的油对心脏病有治疗作用,爸爸收到玉米油赋诗《谢拔公赠玉米油以疗心疾》:失群断书信,一关山海横。江潭深疑路,桑干浅结冰。华苑魑魅闹,血泣雁丘红。油然生春雨,闲庭花露浓。
亲爱的玉儿
好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我觉得已有半年,而盼信的人自然感到时间更长了。收到你几封信和汇单上的附言,你都不曾要回信,也不曾有半点怨言,但你的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因此,更使我惶惶不安!曾有几次把信封、信纸摆到桌上,可是又无决心落笔。手在发颤,思绪万千。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过去一段时间,讨厌的心脏病又重犯了,不严重而持续的时间很长。烦闷、胀痛……几乎要压倒我,药物与意志控制完全失灵。我暗想:今年农历十一月初一(将是我的虚龄古稀之年)能否勉强度过,也竟是个未知数。托天之福,我算是安然跨过了这个“高龄”的门坎,而且逐渐恢复了健康。明天,华儿一家将庆祝我的生日。如果你也在身边该多好。
过去两月来,华儿一直参加舞蹈学校的进修课,早出晚归,忙累得不可开交。几次她要给你写信,我不要她写。写了则更将引起你的猜疑和悬念;索性不写,就让你天天埋怨去吧。好在如今你的事业问题总算落实了,可以较舒心地当个“人民教师”了。我们预祝你成为一位“桃李满天下”的社会主义教育的“红色园丁”,这也是人生的一大安慰。
到底是教初中还是教高小的纠葛,解决没有?在基本服从组织分配的原则下,争取教初中是可行的(目前即便已决定后者,为后相机争取前者,也还是有希望的,不可灰心失望)。在教学之余,切勿放弃进修数理化的志向。拥有了革命事业的本领,何时何地全会有用的。
你急需的那套数学课本仍不见重版。北京两所“中国书店”的古旧书部,均无此书。一旦再版,必定设法抢购一套寄去。华已托咐几位中学数学老师代为关注。
报考大学既因超龄错过时机,确是一大遗憾(否则你有考取的条件)。命运如此安排,也只好认了。“四人帮”早一年垮台岂不是好,但客观历史发展是有规律的,不能按照我们的理想或愿望行事的。因此自己给自己吃苦药,便是自讨苦吃。你现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反了孔老二的“中庸之道”,我还有点它的残余,“取乎中”也算不差。倘若“四人帮”反革命专政再延续一、二年,把你活活气死他们还要打你三百大棒!此言绝不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