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入春以来你妈妈的许多老病回升,特别是“肺气肿”越来越加重,痰咳不上来,经常闭气、喘息,以致影响睡眠和活动(但她又呆不住),这可能是甲方(去热、补气)一直缺两味药有关(缺的是枳实、羚羊角。浙贝已找到川贝母代替,萸肉也亦找到),两味药中羚羊角特为重要。如果沈阳中药房能买到羚羊角,其疗效一定更好了(这个方子药量特重,药价也特贵,不算浙贝、萸肉、枳实、羚羊角,是一元九毛多)。你可以持原方到太原街(秋林公司斜对面)中西药房和中街“人民药房”问问看,如果能买到枳实三两,羚羊角二钱,这样即可够廿服药之用,解决大问题了。乙方(治镇定、安神的)所缺的“珠砂”,你哥哥已由汉口买到,勿念。甲方原方附去,用完速寄回。
另外,你还要请安置办给开两封介绍信:
(1)请金纺总务科给搭一个小煤灶。工、料费自付;
(2)请金纺总务科电工,修理室内电线;
(3)买铁炉、烟筒、电灯泡的介绍信(原来五个灯泡,五月间全顶坏了)。
祝好!
爸爸
三月十三日(1971年)
这封信必要时可以给安置办看,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又及我从安置办听说组织上同意爸爸妈妈回金州的决定,马上给北京写信报告这一消息。爸爸为了便于照顾好妈妈,准备自己做“先行”,去金州安顿停当再接妈妈。爸爸考虑的往往是别人。记得在爸爸晚年,我常陪他散步。一路上只要看见石块或瓜皮什么的总是弯腰捡走或用手杖扒拉到角落里;碰上有人问路,他总是很耐心地指点,偶尔说不清他会挺不过意地向人家道“对不起”;有几次遇见几个青年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爸爸总是静静地等人家停顿的时候匆匆走过去……玉儿:十五日寄去的挂号信想已收到。今天是廿六日不见你的回音,一定是事情很不顺利。这种情况我们在事先完全估计到的,因此并不着急。可是,你不免要上火的。你妈妈也担心你为此生病,埋怨我上封信写的不够周到,没有向你交个底。
我说过为借支一事一定要扯皮的。现在怎样?如果关键在这里,可以不必和安置办计较。总之回金州总是需要一定开销的,多少可由他们去考虑,去批。只要他们认为怎么合理就怎么办好了。
让我们回金州故址,原是安置办的意见,这对病人是个照顾,我们也同意回去。是不是这个“意见”又变卦了呢?如果真的交了,说了不算,这是组织上的事,也无的可说,更不必去争。但是变了以后又将怎么办?这一点你可以向他们问个明白,或者请安置办直接来信通知我们,据此好做新的安排。当然,这是假想,也许不是这样。
祝好!
爸爸
廿六日晚(1971年3月)
爸爸焦急地等待安置办的正式通知。接不到消息,他开始胡思乱想。
只有爸爸知道要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有多难。一旦安置办原来的许诺变了,他将如何说服病人呢。玉儿:关于安置办“变卦”那封信,如果不是你妈妈先看到的,我可能在适当的时机慢慢告诉她。不巧信先落到她手里,她气炸了,怎么办?为了安抚病人,考虑两天之后给安置办写了现在这样一封信。其实,当前的现实处境也只有如此。看过信,你就会了解的。信我没有留底子,送前,你抽空抄一份保留,还是给你姜叔、婶看看,免得他们悬念。不管情况变化如何,准备离京之计决不再变。因此,你也要做离沈来京的充分准备,特别要把你“新居”的“房权”处理妥当;把奶奶安排好……来的时间(可能在一周或十天左右)等我的电报(不必安置办派人来帮忙)。
安置办的突变,搞乱了我们的生活“秩序”。这是暂时的情况,要相信变是永恒的道理。更要相信好、坏事互相转化的客观规律。“车到山前必有路”需要创造条件,付出劳动。“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有不怕阳光的历史历程,哪里还有个人的什么“桃源”!孩子一切放心吧,但是让你操心的日子,一时还结束不了似的,这一点,你妈妈可是真着急。
四月份工资何必如此着急汇来?一切事见面再谈。
祝你健壮!
爸爸五日晚(1971年4月)
安置办的朝令夕改被爸爸不幸言中。害怕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命令妈妈去沈阳治疗。事情过去多年了,我至今也不理解造反派为什么要这样?爸爸给安置办的信再次提到“退职”问题,这是肺腑之言。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三中”全会落实政策后,他们调回中国作家协会安排为驻会作家。但爸爸为他们的“老”与“病”不能工作而忐忑不安。1982年中央组织部出台离休规定,他和妈妈第一个向作协党组打报告申请办理离休手续。其实像他们那样级别的作家可以不办理离休,但爸爸觉得在其位必须谋其政。亲爱的玉儿:信悉。本该早几天写回信,免得你惦念。可是因周洲的行期一直定不下来,两个孩子的安排一时也不易落实。致使原拟廿三日离京去沈昨天不得不推迟到廿六日(广播局决定周洲本月廿五日前下干校),估计这回不致再改变了。你妈妈思想既然通了,早去比晚去好;后事如何,争取尽快见分晓,拖着是不利的。
带楠楠去已成定局,一是从家务情况看不带不行;二是你妈妈从感情上也舍不得丢开楠楠,这是她一大安慰!对巩固她的病情确是一剂良药。当然,带楠楠去一定会遇到一些不便的,这可尽量去克服它,好在有你及你姜叔、婶在沈协助,我的顾虑较小。
你争取廿三日到京即可,票买好了一定来个电报,我好去车站接你。
给安置办的信,望即转去。同时去姜叔、婶那跑一趟,把上述情况告诉他们,以免悬念。
奶奶的生活安排好!
廿日前后,可能拍个电报去,持此便于购车票。
匆此,一切见面再谈。
代向奶奶,姜叔、婶问候不另。
爸爸四月十五日下午(1971年)
你妈妈近日来精神不够正常(她自己不认为如此),争取在京多服几剂汤药,以免路上或到沈犯病。这也是迟走两天的重要原因。此情有必要可向颜振荣讲一下。
在安置办仍然要求他们去沈阳的情况下,爸爸只能个人意见服从组织决定。虽然爸爸说“顾虑较小”,但困难和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因为我的住房尚未落实,他们来后只能住招待所或办公室。携老拖幼(不足半岁的婴儿)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会有诸多不便。而最大的问题是妈妈的精神病随时都有恶性发作的危险。爸爸将踏人雷区!
尽管生活是如此的残酷,但他并没有只沉缅于个人的痛苦里。最让他忧虑的仍然是国家和民族。1971年春他写七绝《无题》一首:青衫白发过京华,强攀琼岛探琼花。西山丹霞溢三海,明月横空玉阶斜。玉儿:两封信均收到。今天收到汇款。
上月廿五日,周已去河南广播局“五七”干校,他把越越带去了。这事并末取得你姐姐的同意。你走后,从五月七日开始,竟是为这件事纠缠不清,很伤脑筋。你妈妈为此病又加重了。最近连续服了几剂中药,略微见好。望勿为念。
楠楠仍托在赵家。姥姥既不去看,又不让接回家来,真是一反常态。我抽空看过几次,孩子长的越发可爱了。开始呀呀学语,身明月横空:“盟”也,女皇武则天为自己造的字。体也很坚实。
你姐姐在“七一”五十大庆的宣传任务结束以后,可能请假回京探望妈妈和处理与周洲的问题。她们目前特忙,政治运动、生产劳动和宣传队的宣传任务齐头并进。但她来信说精神很愉快,身体也很健康。也许真是如此,思想上的疙瘩解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让我们替她向你问好。
你的婚事进行怎样了?甚念。不要操之过急,更不可让“命运”操纵自己,反过来要掌握它。以你的智慧是完全可能做到的,我们也很放心。总之千万不可“以貌取人”,政治品质比什么都可贵。有了它,就有了一切,包括所谓一生的幸福。
你姜叔有信来,讲了一些有关复审干部的情况,安慰你妈妈好好养病。我还没有给他们回信。
附去照片五帧留念,其它的底版不太好,没有洗。
祝你幸福!
爸爸、妈妈
六月十四日(1971年)
我于4月22日抵京,准备27日陪爸妈北归。然而,不幸的事又降临了。我到京的第三天妈妈犯病,病情严重。爸爸写信向安置办请求“五一”节后动身。
在北京的10余天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总记着有一种心口透不出气的感觉。4月30日,姐姐的大男孩越越被接回来,他跟着我转来转去。我替他拆洗从幼儿园带回来的小被子;妈妈木雕泥塑般地坐着;夜幕里,爸爸独自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10天后,妈妈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不得已,5月5日我只身回沈阳。行前,爸爸交我一封转给安置办的信。
周洲终于去了河南“五七”干校。但这并没有缓和家里的紧张状况,反而更厉害了。
我走以后,爸爸周末按惯例去广播事业局幼儿园接越越。阿姨却说孩子于头一天被他爸爸带走了,爸爸又遇上新麻烦。自妈妈病后,姐姐的孩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和安慰。特别姐姐不在北京的日子里,每到星期六她就眼巴巴地等孩子回来。爸爸接不到孩子怎么向病人交代呢。这无疑是在妈妈已然破损的心房再撒一把盐。玉儿:十一日收到汇来的你妈妈工资。
十三日收到来信。
下面我先把你想到的几个重要事情讲讲,免得写写就忘了(脑子已经变成了化石!)。(1)你打算去金州家晾晾东西,怕是衣物全发霉了。你想得仔细也周到,对的,一切衣物不仅发了霉,可能有的也已烂掉。这个家,往近算是关了两年,实际加上三年文化大革命,足足关了五年以上。金州临海,雾大。往常住人有烟火,除冬季外,房子里总是湿漉漉的。何况门窗紧闭五个伏天,其结果是不想而知的。只是为了人的平安,这些身外之物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目前正是雨季,即便你能去金州,遇到连阴天,也是束手无策。我想在立秋后,我们的安置仍无定局,那时如你可以抽身去住上三、五天,整理一番可能适宜些。钥匙全在北京,一旦有了决定,将设法寄给你就是了;(2)关于安置问题,你不必同他们直接打交道了。你妈妈病的情况,我的要求,以及再三请求停薪留职……已向安置办交待清楚,并且急待“回示”。安置办回示与否和如何回示,这是组织上的权力。如果事与愿违,也必须容有考虑余地。唯一原则,就是人是最最重要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个原则。今后你单是按月给妈妈领工资就行了。工资再发生新的纠葛,请安置办直接来信说明或由你代为转达都可以;(3)你妈妈是一九三一年参加革命,请他们查对本人的历史自传。
再讲讲你妈妈的病。你走后两个多月,她的病是在逐步加重。直到现在还是不说话,整天在院子里无目的的转来转去,竟到深夜十二点或下一点。经我屡次三番劝说,才能进屋休息,不脱衣服、不脱鞋浑身躺在床上。早晨天不亮(四点左右)就起来,又是一天。这样情况将达两个月之久。白天,我不敢离开,只好托隔壁那个老人买点菜。最令人不解的是她不让楠楠回家,问什么也不发表意见。实在闷人!
中药已暂停服,立秋后再说吧!
近来我的身体还好,能支持一阵,只是精神觉得烦闷。一有时间我就读书,学哲学。反复读了美国记者斯诺的文章,如此可以克服不少烦闷情绪。现在我强制自己多吃主食,每餐增加一两,有利于促进健康,不让它垮下来。因此你目前不必急于来“换班”。你姐姐来信说可能七月份回京,不知到时能否如愿。我们的情况,望转达姜叔、婶,不另写信了。乞谅!
祝你,进步、幸福!
爸爸
七月十四日(197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