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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桂香陪着常种田美美地玩了一下午的风情游戏。常种田终于累得如同犁了地的牛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桂香整好衣衫进了厨房。时辰不大,桂香端着饭菜进了屋,摇醒床上的男人。常种田睁开眼睛,桌上放着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碗葱花细面。这两样东西都是他喜爱的食物。他爬起身,二话没说端起碟子一下扣进了老碗,随后端起老碗就风卷残云般大吃起来。

老碗见了底,常种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掏出一根香烟叼上。桂香收拾了碗筷,又端来一杯香茶。常种田双腿盘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吸一口烟,品一口茶。那神情仿佛成了仙。

抽完一支烟,茶杯也见了底。常种田打了个饱嗝儿,眼神迷离地看着站在桌前的女人。他一伸手,把女人拉到了怀里。女人挣扎着,在他额颅上戳了一指头,嗔道:“甭骚情了,你该动身了。”

“去哪达?”

“咋的,你把李副官交给你的事忘了?”

“不急,咱俩再耍一回。”常种田搂住桂香就要亲嘴。

桂香细眉一挑,扬手打了常种田一记耳光。常种田一怔,摸着发麻的脸颊,恼怒道:“你个婊子客,敢打我!”抬手要反击。

桂香并不躲避,冷笑道:“你这回要把事弄不成,李副官要拾掇你哩!”

常种田打了个冷战,抬起的手在半空僵住了。

桂香又道:“这么长时间了,你只说不做,李副官早就恼火了。好几回都说要拾掇你,都让我劝住了。这回再弄不成,我怕也保不了你的命。”

常种田瞪着这个让他恨不起、爱不够的漂亮女人,他弄不清她的话是真还是假。

“你看我干啥?瞧你个瓜熊(傻)相!”桂香又在常种田额颅上戳了一指头。

这无疑是个亲昵的信号,常种田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另一只手在女人丰嫩的手背上摩挲着,道:“你咋老向着姓李的说话?”

桂香道:“我说你是个瓜熊你还不爱听。姓李的是官军的人,又当着官,权大势大,我表面上能不向着他?可我内心里一直向着你哩。”

常种田有点儿受宠若惊:“真格的?”

桂香又戳了他一指头,娇嗔道:“我几时哄过你。我黑黑明明盼着你把事弄成,得上一笔钱带我远走高飞哩。”

常种田又沮丧起来:“我上哪达弄钱去?李相杰这狗日的尽欺哄人哩。”

桂香给他出主意:“你把马天寿诳下山,自个儿想法留在山上。等马天寿下了山,你就放火烧山寨。山寨里的人肯定要救火,你就趁乱拿上山寨的钱财来接我,咱俩一块儿远走高飞。”

常种田道:“李相杰让我到队伍上去干,答应给我连长干哩。”

“你信他的鬼话?”桂香撇了一下嘴,“那人刁钻残火得很,把你卖着吃了,你还得帮着人家数钱哩。今晚夕收拾了马天寿,说不定明天就收拾你哩!”

“照你这么说李相杰的话不能信?”

“不能信。”

“队伍上不能去,土匪也不能再干了,咱上哪达干啥去?”

“只要有了钱,啥事弄不成!咱寻个人找不到的地方安个家,做个生意啥的。如果生意做不成,咱置些地,就种庄稼,我给你再生上几个娃娃。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你说美不美!”

常种田被女人说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和桂香又亲热了一番。临出门时,他在女人脸蛋上亲了一口,说:“你等着,事情弄成后我立马来接你!”

落日爬在山尖,常种田回到了北莽山。

众喽罗见他回来,一阵雀跃,纷纷围了过来。天寿吩咐天瑞等人把月饼、酒肉等东西分配下去。

常种田走过来叫了一声:“寿爷!”

天寿转过脸来。常种田趋步上前,低声说道:“我在镇上见到了福爷,他让我给你说一声,夫人要生了,是难产,疼得满炕打滚,不住喊叫要见你哩。”

天寿浑身一战,急问道:“咋不请接生婆?”

“福爷说请了两三个接生婆,都不行,他才去双河镇请麻大脚的。”

天寿知道麻大脚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气的接生婆,如果请去了麻大脚就不会有啥事了。可万一要有了啥事呢?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大哥还说啥了?”

“福爷说请寿爷赶紧回家一趟。”

天寿忽然盯着常种田的眼睛说:“算日子还不到时候哩,咋就生了呢?”

常种田头皮炸了一下,可还是神色不露地说:“生娃娃的事谁能说个准哩。”

半晌,天寿收回目光,木橛似的戳在那里,两道浓眉拧成了墨疙瘩,面沉如铁,似一个石刻雕像。夕阳落山了,天边燃烧的晚霞把北莽山涂成了血红色,也给这个石刻雕像镀了一层金辉。起风了,高原的秋风很强劲,从原头的野草尖呼啸到原下的树梢头。天寿一头猪鬃似的短发当风抖着,不屈不挠。怎么会出这种事呢!他心底感到一阵痛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出了啥事呢?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猛地叫道:“天祥!”

天祥应声跑来。

“你安排一下,咱们回家一趟!”

天祥一怔,呆眼看着天寿。他不知道常种田给天寿说了啥,天寿为啥突然要回家?

天寿低沉着声音说:“香玲要生了,我得回去看看。”

“立马就回?”

“立马就回!香玲难产,疼得满炕打滚……”

天祥迟疑一下,问:“种田送的信?”

“他在双河镇见到大哥了,大哥让他带的信。”

“带几个人回去呢?”

“你,还有天瑞、天富、天狗几个吧。”

“多带几个人吧,这个季节常出事……”

天寿沉吟道:“那就多带几个人吧。”

天祥转身去作安排。天寿戳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常种田伺立一旁,心里暗暗得意,面上却波澜不起。

工夫不大,天祥跑来说,啥都安排好了。留下一拨儿人马看守山寨,其余人都跟随天寿去马家寨。天寿转过脸来,十几个精壮汉子一排溜站在他面前,大多是马家子弟。人人都是短装打扮,腰里插着短枪,收拾得利利索索。他满意地点点头,扭脸对常种田吩咐道:“种田,你给咱守住山寨,千万不能出半点儿纰漏!”

常种田一挺身子,朗声道:“寿爷放心,我一定守好山寨。”

天寿一挥手,说了声:“走!”翻身上了马。

忽然,天寿勒住了马,身后的人都止住了步,十多双目光都望着他。他返身回来叫住常种田,转脸对天祥说:“你和天瑞都留下,好生看守山寨!”

天祥有点迟疑。天寿瞪着他和天瑞:“这是咱的窝巢,一定要守好!”

天寿回头对呆立一旁的常种田说道:“种田,你陪我回家走一趟。”

常种田刚才还在心中得意,暗自思忖,等到半夜,他就和几个心腹收拾掉其他匪卒,卷了山寨上的细软财物,一把火烧了山寨,带上桂香远走高飞去享天伦之乐。

此时天寿却返身回来要他一同去马家寨,脸立马就青了,额头鼻尖都沁出了冷汗。幸好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寿没看见他的脸色变化。他一时找不下推辞的理由,只好答应,声音竟有点儿哆嗦。

暮色垂临,天地间一片混沌。十六的月亮升起得晚了点儿,月光如雪,并不比昨夜逊色多少。星光疏淡,晚风裹着如水的月光满天倾泻下来,把近处的景物映照得清清楚楚,远处的树木庄稼相互遮掩,一片模模糊糊。

天寿带着常种田和几个心腹下山,抄近道直奔马家寨。路上铺着半拃厚的浮土,马蹄踩上去竟没有一点儿声响,天寿的乌骓马走在前头。这匹马很通人性,步子迈得很疾。

天寿归心似箭,一路上不住地加鞭催马。他虽说没有做父亲的经历,却经见过一回女人难产的事。十五岁那年,二娘难产,叔父请来好几个接生婆都束手无策。叔父又去请麻大脚,麻大脚却被另一个青年汉子请去了,青年汉子的女人也是难产。二娘在屋里不时地发出痛苦的惨叫,叔父在屋外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天禄哥守在门口不住地抹眼泪。二娘在土屋里惨叫呼号了两天两夜,最终离开了人世,土炕上血迹斑斑,墙壁上印满着二娘带着血迹的手印……那一幕惨景犹在眼前,他真怕香玲重蹈二娘的覆辙。随即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的,香玲不是二娘,再说大哥去请麻大脚了……”心里稍许安定了一些。

一队人悄无声息。天上有了浮云,给月色罩上了薄雾,暗淡的星光似仙人的烟锅发出的光,闪闪烁烁的光芒织成了一张诡秘的天网。远处的丘峁和沟壑黑黝黝的,近处的庄稼也都昏昏黄黄的,只有促织和秋虫发出粗浊而又胆怯的叫声。

常种田骑着一匹白马跟在天寿身后,月光下那匹白马十分地显眼。刚一下山,常种田就觉察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骑这匹白马,在肚里直骂自己是个混球儿。

跟在常种田身后的是天富和天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两个马姓小伙--天寿的贴身马弁--一左一右紧随着他,半步不落。他做贼心虚,一路不住地偷眼左右张望,想找个机会溜掉。此时,他心里明白,今晚夕天寿活不成,他也活不成。他得赶紧想法脱身。女人和钱财他都不要了,命比啥都重要。

忽然,常种田勒住了马。

天富和天狗同时勒住了马,后边的人也都勒住了马。天富探身问道:“种田,你咋不走了?”

“我肚子疼,想拉屎。”常种田滚鞍下马,把马要往路边的树上拴,“你们先走吧。”

天富天狗相视一眼,天富跳下马把缰绳扔给天狗:“我也想撒泡尿。”

这时天寿发觉后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勒马回来,大声喝问:“你们弄啥哩?”

天狗说:“种田和天富拉屎撒尿哩。”

天寿骂了一句:“懒牛懒马屎尿多!”掏出香烟吸着,道,“那就喘口气,想屙就屙,想尿就尿。放麻利点儿!”调头去抽烟。

常种田猫着腰钻进了谷子地,天富紧跟在他身后,开玩笑似的说:“往哪达钻哩,怕谁看见了你的精尻子?”

常种田浑身一激灵,随即强笑道:“我怕熏着了大伙儿。”却不敢往前再钻,蹲下了身。

天富站在他一旁,叉开双腿撒尿。撒完了尿又不紧不慢地系裤子。这时就听天狗在地边呐喊:“你俩屙屎哩还是生娃哩,咋恁费事的!”

常种田见此情景,明白此时无法脱身,不敢磨蹭,拣了一个土坷垃擦了一下屁股,提起了裤子。这时天富也系好了裤带,俩人相对一视,相跟着出了谷子地。

月近中天,天寿一干人到了马家寨。虽然还不到子夜,但马家寨已经沉浸在梦乡。整个村寨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叫,更加显出了夜的深沉。

寨门紧闭着,天寿让天狗上前去叫门。天狗叩响粗重的门环,扯着嗓子喊叫:“大叔,开门来!”

城门楼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个儿?”

“是我,天狗。快下来开门。”

守门的是冯姓的一个光棍老汉。他伸长脖子,借着月光,看清是天狗,嘟嘟囔囔埋怨天狗打扰了他的瞌睡,起身下来开门。

开了寨门,他才看清天狗身后还有天寿、天富等一干人。他笑着脸跟天寿打招呼:“是天寿回来了。”

天寿笑着应了一句,扔给他一包香烟,带着人马直奔家门口。杂乱的脚步引起了一阵狗咬。

到了家门口,天寿翻身下马。家里没什么动静,也没有灯光。天寿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没啥动静就是说危难已过,母子平安。他上前叩响门环,屋里有了灯光,随即传出大哥的喝问声:“是谁?”

“是我,天寿!”

门开了,天福惊问道:“你黑天半夜回来有啥事?”

天寿疑惑了:“香玲不是要生了么?”

“哪来的这事!”

天寿浑身一激灵,猛回头叫道:“种田!”

没有人应声。

天寿急问天富。天富一双目光正在四处搜寻,只见那匹白马脱缰在一旁啃着树皮,头皮不禁一炸,惶然道:“那狗日的刚才还在哩,咋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咧!半道上他要拉屎,我就疑心他想溜。”

天寿猛一拍大腿,叫了声:“瞎球了!”

众人都惶然地看着他。他黑丧着脸对天富说:“你带个人去寻常种田那狗日的,活的弄不回来就把狗日的头提回来!”

天富应声带人而去。

天福急问出了啥事。天寿忿声骂道:“那狗日的说你给我捎话,香玲要生了,难产,叫我赶紧回家一趟。当时我有点儿不信,可我想他不敢诳我。”

天福急道:“我哪里见过他的人影!”

天寿咬牙骂道:“这狗日的诳我哩。我要逮着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天福疑惑道:“他诳你回来干啥?”

天寿沉吟道:“他一定是跟谁合伙暗算我……不好,我得赶紧回山寨!”转身就要上马。

这时香玲和云英都出屋走了过来。云英说:“黑灯瞎火的站在这里干啥,有话到屋里说去。”随后又跟天寿开玩笑:“香玲黑黑明明都在想你哩。”

香玲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双泪眼深情地看着天寿,分明是埋怨他不常回来看看。

天寿看着香玲:“你好着哩?”

“好着哩。”

“那我走咧。”

香玲失声叫道:“你刚回来就要走?”

天寿说:“出事咧!”

香玲追问道:“出啥事咧?”

天寿道:“一句两句说不清,我得马上走!嫂,你多照顾点儿香玲。”

云英说:“明儿个再走吧。”

“耽搁不得!”天寿翻身上了马,又大声说:“哥,我把香玲托给你了,你要照顾好!”说罢立即催打马往城门奔去。

“天寿!”香玲叫了一声,泪水涌出了眼眶……

就在这时,一阵锣声响起,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锣声稍停,就听守寨门的冯老汉扯着嗓子喊:“粮子来咧,赶紧躲呀!”

“狗日的把粮子勾引来咧!”天寿骂了一句,急奔寨门。

快到寨门时,迎面跑来了守门的冯老汉。天寿急问道:“大叔,粮子进寨门了么?”

“还没哩。”

“有多少人?”

“多着哩,黑压压的一片……”

天寿带着人疾步登上城门楼,借着月光往下看,果然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百十人。有人高声喊:“老乡,快打开寨门!我们是中央军!是来剿匪的!有股土匪进了你们村寨!”

天狗举枪要打那喊叫的,被天寿急忙拦住。天寿压低声音道:“先别打!今晚夕火色不对,咱得先想法出村!”正要带人下城楼,一个喽罗慌慌张张跑来报告:“寿爷,大事不好,中央军把寨子围住了!”

天寿急忙引颈张望,左右两侧都有黑影子在移动。他浑身一激灵,命令道:“走西门!”带着人马下了城门楼就奔西门。

刚到十字口,碰上了天富。他惶然道:“天寿哥,粮子把寨子围住了!”天寿惊问:“后门也有粮子?”

天富说:“多得很!”

“你看见了?”

“我亲眼看见的。我满村寻常种田那狗日的,都不见踪影。我寻思他从后门溜了,就跑到了后门。后门锁得好好的。我怕他躲在城墙上,就爬上了城墙,往外一看,城壕边有许多人,都扛着枪,再仔细一看那披挂,我就知道是粮子,就赶紧跑来告知你……”

这时天福也跑来了,跺脚道:“村南村北的城壕上都被粮子围了!”

天寿黑了脸,低声喝道:“上东门!”

这时一街两巷都站满了人。村民们早就惊醒了,站在自家的门口探头探脑,心都怦怦乱跳。生在乱世,常受兵匪的骚扰。一听见锣声,大伙都知道不是来了匪就是来了兵,个个心惊肉跳。自天寿当了土匪头子,成了这一方水土的土皇上马家寨不再遭匪祸,没有哪股小毛毛土匪敢来虎口拔牙。可现在来的是中央军,明白人都知道这回遭了大殃,赶紧唤醒妻儿老小,准备逃命。

这时,马家寨的业余匪卒也都出了家门,有人大声问天富,出了啥事。天富说:“粮子来哩。快抄家伙上城楼!”

业余匪卒纷纷操起刚放下不久的家伙,追随天寿上了城楼。

城外的军队见喊不开城门,便动手给城门楼下安放炸药包,准备炸掉城门楼。指挥官是李相杰。

早晨李相杰离开了双河镇,就匆匆地赶回终南县调兵遣将。他原打算在天黑前把马家寨包围住,却又怕白天行动走漏了风声。傍晚时分他才带着人马出发。他估计常种田能把马天寿诳下山来,再厉害的老虎离开了山还不如一条狗。这回,他说啥也要把马天寿干掉,不能让他像杨子烈一样溜掉。他早就算计好了,收拾掉马天寿,回头把常种田也收拾掉,那个见钱眼开见色忘义的东西留他何用!

一路上李相杰不住地催促兵马快行。虽然他的人马行动十分迅速,可终究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马天寿的人马还是先他一步进了村子,而且寨门也关了。他让人喊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开,却听见村里狗咬成一片,还有人马跑动声。他真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骂了一句“一伙土匪刁民”,下令炸掉城门楼。

天寿登上城门楼一看,就明白了是咋回事,急了眼,拔出枪就打,天福一伙也开了枪,安放炸药的士兵都一命呜呼了。

李相杰见此情景,十分恼怒,下令强攻。一时间长短枪、机关枪一齐向城门楼开火,子弹像飞蝗一样飞向城门楼,有几个喽罗中弹殒命。

天寿红了眼,喊了一声:“抬铁铳来!”

碗口粗的几杆铁铳抬了过来,天寿命人快装火药和铧尖铁丸,他挽起衣袖,拿着火绳亲自点铳。

几团火光一闪,紧随着惊天动地的几声巨响,铧尖弹丸呈一个宽大的扇面飞向城下的人马,霎时间城下顿作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李相杰幸亏站得远一点,一个弹丸从他头顶飞过,把他的帽子穿了个洞,他急忙爬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

李相杰爬了半晌,不见城头有什么动静,又下令攻城。刚进攻到城壕边,城头的火铳又响了,士兵门哭嚎着又退了下来。

如此三番,冲锋都被火铳轰退了。李相杰红了眼,挽起衣袖,挥起盒子枪亲自带队往上冲。

月光下,冲锋的队伍影影绰绰,站在城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天寿骂了声:“狗日的活泼烦了!”把一杆火铳对准了李相杰。

“轰!”

一声巨响,李相杰只觉得眼前闪起一片火光,情知不妙,慌忙爬下身。但已经晚了,左膀右臂上中了弹丸,痛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身旁的马弁急忙搀扶他往下撤,急喊军医。

军医给他包扎住伤口。他牙疼似的直吸气,只觉得胳膊成了两截。他恼羞成怒,把牙咬得咯咯响,命令队伍拼死往上冲。

这时一个军官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李副官,硬攻不行,他们有土炮哩!”

“胡营长,硬攻不行?你说咋办?”

“要把他们的土炮搞掉!”

李相杰恼火道:“你带人上去把他们的土炮搞掉!”

胡营长说:“他们用炮,咱们也用炮呀!”

“对哩,我咋就没想到哩。”李相杰一高兴把伤弄疼了,直龇牙咧嘴,“胡营长,你亲自回去跟田师长报告,给咱调几门火炮来,把狗日的马家寨轰为平地!这一村人都是土匪、刁民,全都该死!”伤口又疼得他咧了一下嘴。

“是!”胡营长转身要走。

李相杰又喊住他,眼珠子转了几转,说道:“胡营长,再调两个连的兵力,你亲自带上去打北莽山的埋伏。北莽山还有马天寿的人马,他们一定要下山来给马天寿解围。你守株待兔,一定要全歼北莽山的土匪!”

“是!”

胡营长走后,李相杰不再进攻,下令把马家寨团团围住,不许放走一个人。

打退了三次进攻,城外不再有什么动静,天寿这才松了口气,拭了一把额头的汗,望着城外说道:“我当中央军是三头六臂哩,才是一伙鳖熊,不经打嘛。”

众喽罗便一哇声地喊:“中央军,大鳖熊;火铳一响两腿蹬!”

站在一旁的天福冷不丁地喝斥道:“喊叫啥哩!”

众喽罗噤了声。

天福把天寿拉到一旁,低声道:“中央军没退哩,他们等到天明还会再来进攻哩。”

天寿瞪着眼看着天福。

天福说:“他们不是鳖熊。晚夕打,他们在明处,咱在暗处,对他们不利。白天相反,他们现在可能是围而不攻。”

天寿一听哥说得很在理,醒悟到高兴得太早了。他这才想起哥当过连长,受过正规训练,对阵打仗是行家里手,忙向哥讨教:“哥,你说现在咋办?”

天福站在城楼上,凝望着远方。凭着在队伍上的历练,他感觉到情况十分不妙,整个村子已在田瑜儿人马的包围之中。对方已经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

天寿见他不吭声,急道:“哥,你咋不吭声?”

天福叹道:“唉,也只有这步棋可走了。”

天寿催问:“哪步棋?”

天福说:“他们刚吃了败仗,阵营一定很混乱,趁着这个机会你带人冲出去!”

天寿握拳猛一砸城墙:“哥,你这步棋高!我立马就往外冲!”走出两步又急回头:“哥,你咋办呀?跟我一块走吧!”

天福摇头:“我走了咋办?家里谁照顾?你快走吧!”

天寿有点儿迟疑。

天福走过来说:“天寿,你若能冲出去,咱们都百不咋。你若冲不出去,全村人都跟着你完蛋。”

天寿已经明白当前的危境,叫了声:“哥!”声音竟有点儿发战。

天福拍拍兄弟的肩膀:“多操点儿心……”

“哥,你也多操心……”

“走吧!”天福猛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

天寿不再迟疑,手一挥道:“想走的跟我往外冲!”转身下了城楼。

天福看看左右,还有几个人,便吩咐给火铳装药。他爬在垛口往外看,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天寿带着人马来到城门口,让两个喽罗给门转轴浇了两泡尿。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天寿快马加鞭,那匹乌骓马箭似地射了出去。

刚驰过城壕不远,一队人马迎了过来,随即枪响了,疾如爆豆。乌骓马中了弹,长嘶一声,失了前蹄,把天寿撂了下来。这时就听有人喊叫:“打中了!捉活的!”便蜂拥上来。

天寿爬起身,咬牙骂道:“狗日的!”两把盒子枪同时响了,冲在前头的栽倒了好几个。他们爬在地上匍匐前进,枪打得更猛烈。这边天富、天狗一伙猛冲上来,救起天寿要往回撤。天寿喊道:“往出冲!说啥也要冲出去。”

可对方的火力很猛,几挺机关枪一齐开火,像铁扫帚似的横扫过来,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天富爬在天寿身边说:“狗日的火力太猛,冲不出去。”

天寿把牙咬得咯咯响。他其实没有受大伤,只是被掀翻在地,磕破了头皮渗出了血。他一摸额颅,黏糊糊的,气得七窍冒烟,要冲上去拼命。天富慌忙抱住他,急劝道:“他们有准备,不能来硬的!”

天寿呼呼直喘粗气。

天富又道:“咱撤吧,回去跟天福大哥合计合计,再想其他办法吧。”

果然那边来势十分凶猛,一拨儿人掩护,一拨儿人往上冲。天寿明白蛮干不行,点点头。一伙人边打边往回撤。这时城楼上的火铳响了,那边的人倒了一大片,这才不敢冲了。天寿的人马趁机撤回了村子,关紧了寨门。

天寿急匆匆上了城楼。天福正在指挥人给火铳装药,看到他额颅上的血迹,惊道:“你挂彩了?”

天寿在额颅上抹了一把,说:“没有,磕破了点皮。狗日的有防备哩。可惜了我那匹乌骓马。”

天福仰天叹了口气。

天寿道:“哥,你说下一步咋办?”

天福复叹了口气:“唉,天灭咱马家寨哩!”

半晌,天福说:“人家有防备哩,看来今晚夕你是冲不出去了。”

“哪咋办?”

天福沉思良久,说:“只有守了。”

“咋守哩?”

“把青壮汉子都传唤来,再把各家的火铳、火枪和火药弹丸都搜集来。架在城墙上防守。其他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寿扭头对天富、天狗吩咐:“赶紧按大哥说的去办!”

“慢!”

天福急喝一声,问天寿:“北莽山还有多少人?”

“五十来人,天祥带着。”

天福沉吟道:“打发一个可靠的人,想法摸出去,让天祥把人马全部带下山,从背后打狗日的,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天寿以拳击掌,道:“这个主意好!叫天富去,他既可靠又道熟。”

天富转身要走,天福叫住了他:“兄弟,你一定要想法摸出去。见着了天祥,让他从背后使劲打狗日的。只有这样,咱们村才能有条活路。”

“大哥,你的话我记住了。”天富转身下了城楼,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已过子夜,月亮斜到了西天。村子的四条街都有哭声传出。天寿的人折了七八个,几乎都是马家寨业余匪卒,村里无辜的死伤者也有十来个,金大先生的药房一直亮着灯光。一村的狗和鸡却都哑然无声,人的啼哭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悲痛哀伤。

天福和天寿并排站在城楼上,耳听着村里的啼哭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兄弟俩沉默不语,仰面望天。惨白的月光倾泻下来,给他们头上身上洒了一层银辉。

突然起风了。那风来得十分凶猛怪异,自东南而来,裹着一片乌云。瞬间乌云盖过头顶,不见月光。那恶风飞砂走石,被高大的城门楼拦住了去路,倒卷回去,拔地而起,呈漏斗状直朝老古槐旋去。风吹得老树呜呜叫,凄惨得怕人,像是在哭泣,又似一只硕大的夜猫子在嘿嘿冷笑。古槐黑褐色的树干摇晃起来,笨拙地发出十分可怕的声响。恶风越旋越快,古槐的树干也旋转起来,声响越发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咔嚓嚓……

一声巨响,似乎天塌了下来。那凶猛怪异的恶风竟然把老古槐连根拔起!

老古槐倒下了,树枝不再呼号,只是在颤动,如同一个深沉而无可奈何的叹息。栖息在树上的老鸹腾空飞起,不知所措地绕树盘旋,嘎嘎地哀叫着。刚孵出的幼鸦扑扇着翅膀在地上挣命,还有许多卵都被打碎了,蛋黄淌了一地……

恶风越城墙而入,从马家寨上空掠过,村里的房屋和树木都在摇晃。一村人都惊恐不安,藏头缩身。俄顷,风过,云散,月亮又露了出来。月亮还是先前的月亮,可那月光却变得冷飕飕的,寒气逼人,四周笼罩着一层摸不着的雾气。人们分明看见有阴森森的紫光,似乎还能嗅到一股腥味。

刚才的恶风实在太凶猛怪异,天福和天寿都掩面伏身。待风过后,兄弟俩看到千年的古槐竟然被恶风连根拔起,惊得舌头半天缩不回去,面面相觑,久久回不过神来。兄弟俩都预感到了什么,想说什么,可谁都什么也没说。

良久,兄弟俩又都仰脸望天,在心中向上苍祈祷。

黑夜太可怕了,它把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给人迷惘和希望。

他们在盼天亮,可又都怕天亮。天亮后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要发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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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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