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都八十年代了,我对秦腔的流连何以始终不渝?而整个西北高原上,陕甘宁青新的市镇,虽然已是影视业发达,迪斯科风靡,西部摇滚沸反盈天,可“古调”秦腔居然还能“独弹”,还能存活,真也是一大奇观。它的生命力何以那么顽健?在我倒是犹可理解:从小就在乡下戏台边上厮磨,村中男女谁能演戏,村人心悦诚服的青眼至今记得;及长,又在城里的戏院子买。毛钱的站票看,台上台下同悲共喜,实为我的心灵社会化的重要途径。说秦腔已渗进血液,并不为过。可是,对一个古老剧种的活力,就值得研究了。贾平凹写过名篇《秦腔》,说是秦川的地理构造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秦腔又与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羊肉泡馍共为秦川人的五大生命要素,故而秦腔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他的说法当然不无道理,却杂有浓厚的“陕西沙文主义”倾向,视野未免窄狭了。其实,陕西而外,青宁甘新,哪里没有高亢激越的秦腔回荡,哪里不是大大小小的“秦剧团”星罗棋布,何独八百里秦川然?要揭开秦腔的生存之谜,必须站在整个西部的高度,不能光在西安城墙周围打转。依我之见,地理结构重要,历史结构更重要,浑茫的历史感才是秦腔的魂灵。说穿了,秦腔迷人,乃在“苍凉”和“悲慨”二大特色上。它善悲剧,不善喜剧;善伦理戏,悲欢离合的苦情戏,不善政治戏和理性戏。看《放饭》,谁不感到命运之飘忽;看《探窑》,谁不赞乱世男女之爱情坚贞;看《火焰驹》,谁不恨奸佞之陷害忠良;看《周仁回府》,谁不敬友情之高洁……西部这块地方,秦汉威仪自不必说,“十六国”时烽烟不绝,什么前秦后秦前凉后凉南凉北凉的,世事如转蓬,更有大唐的“初、盛、中、晚”的无尽纷争,留下多少悲欢,该唱出多少慨叹?它是人命危浅之地,苦役流放之所,慷慨悲歌之疆。它的历史和生活本身就有“苍凉悲慨”的韵味。寻根是人类固有的情结,历史意识是现代人直观自身的表现,秦腔便是满足着这种欲求。可以说,秦腔是西部人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伦理方式的艺术化、抽象化、程式化,只是人们不自知罢了。当今研究西部文学,倘不知秦腔为何物,便无从研究,只能隔靴搔痒耳。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剧种要在今天站住脚,没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可不行。光是一些演员唱,大家不跟着唱,就会越唱越萎缩。现代西部青年对秦腔厌烦者日多,秦腔演员“走穴”的,改唱通俗歌曲的,争上电视剧的,也不鲜见。我对秦腔前途不免担心。直到去年春天在兰州的茶园听了一回秦腔,才算放下心来。
那天,王家达兄约秦腔着名新秀窦凤琴给我们唱几段,却苦于无人伴奏,他便建议一起到茶园去,说那里有现成的乐队。窦凤琴名气很大,磁带销行西北各地,一见面,竟一点架子也没有,宛然一位朴实俊俏的甘肃农村姑娘,颀长身材,清秀面庞,话不多,只微微地笑。她是从生产队、公社、县城直到省城,一级一级唱出来的,尤其受到家乡农民的崇奉。
一进茶园,我和小窦都被眼前的散漫场面吓住了,小窦红着脸,摇头悄声说:“不唱不唱!”那场面也确实让胆小的唱不出口。兰州的茶园历史悠久,风味独具,这我知道,但见,半露天的席棚下,密密麻麻全是围桌而坐的茶客。与南方茶园不同,这里是一色的篷布躺椅,放脑袋处油渍斑斑,证明着茶园的古老。喝的盖碗茶也别致,叫“三炮台”--茶、冰糖、桂圆合成,喝茶人一面用碗盖刮撩,一面品茗。整个茶园人声鼎沸,花生瓜子壳遍地,跑堂的个体户提壶穿梭如织;打麻将的,玩扑克的,看书的,下棋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怪就怪在你热闹你的,我热闹我的,相安无事。在茶园中间,民间秦腔班子吹拉弹唱正在兴酣处。一位七十多岁的尕老汉,正在仰天长啸,唱《辕门斩子》呢。打板的,拉板胡的,弹三弦的,全戴茶镜,微眯着眼,下巴一伸一缩的,沉醉其中。那老汉唱到“手捶胸,足顿地,怎不心伤”一句时,突然猛跺地面,底气十足。几个时髦女青年被惊得哈哈大笑。看来,那老汉不是为了表演,完全是自娱。更可怪的,一位女服务员,在戏唱到需要女角时,放下铁壶,款款走上前去,接唱一段,然后平静如常,又提壶续水去了。再一看,戏班子近旁,还有好几位在清嗓子,跃跃欲试,准备上场呢。这种茶园戏班,是业余爱好者自动凑集的,唱家也自告奋勇,不时会从茶座上站起一位。不过,并非谁想唱就可以唱的,这组织也有规矩,需事先串连,听说有人要唱还得赞助,犹如时下自费发表着作一般。秦腔的流传,与这种民间形式关系密切,仅兰州就有几十家茶园。因属业余,这里更多保留了秦腔的野味、野趣。
在王兄和我的怂恿下,窦凤琴有点坐不住了,却又畏惧这阵势。试想,一个蜚声西北的名演员,要在这种土场子上亮相,该得有多大勇气呀。最终小窦还是被王兄硬拉到台前,与乐队小声协商,决定唱《斩秦英》。只听小窦一声高腔出唇,拉板胡的老先生立刻暗暗点头首肯,待唱到“骂一声,小奴才,不死的冤家”,全场忽然静得骇人,下棋的、打牌的全翘首环望,总觉今天的唱家有些异样。小窦那高、亮、甜、脆,具有透明感的声音在旋舞,那气势昂扬、一波三折的腔调在回荡,那融汇了歌曲发声方法的甜美和流畅在尽情扩张着。一曲终了,全场如地震,如沸锅,“美气”,“好!好”的粗嗓门满场乱吼。这时,一向不善当众讲话的王兄忽然一脸激动,一脸严肃,说:“刚才唱戏的女同志,就是咱省的窦凤琴。”“啊?窦凤琴!她咋跑这儿来了?”“什么?窦凤琴!放着大剧场不捞外快,到这来了,啧啧。”于是,躺椅乱响,人群骚动,全挤到我们桌前。茶园的个体户乐坏了,捧来大把花生瓜子糖堆满桌面。窦凤琴不习惯这种场面,飞红了脸,频频点头,冲出重围,一溜烟出了茶园,喊也喊不住。
要问:秦腔会绝灭吗?我说不会;秦腔会大兴旺吗?颇难;秦腔能打出潼关去吗?答曰:更难。
一九九0年三月十日
13.追忆一九六五
真是不可思议,我到北京都三十一年了,比我在老家呆的时间还长。可我的外省人意识好像并未改掉多少,我总是习惯于站在旁观的立场,看北京怎样在历史的风雨中不断变幻着、更新着自己的形象。我发现,不管我如何熟透了北京的千百条胡同,我骨子里还是外地人,一旦遇上北京人与外地人吵架,我的同情会即刻向外地人倾斜,颇厌憎京油子贫嘴寡舌欺生的蛮相,不过,一俟我自己与外地人遭遇,我又会突然意识到,我也是北京人哪,我的生活、生命,再也不能与这座城市分离了,主人意识便也回归了。这可说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双重视角,而我观察北京的起点,却是三十一年前进京的第一天,把它与今天对接起来,比照昔日的世态和今日的繁嚣,由此感受着时光流逝的迅疾,体验着观念的巨大悬隔,吟味情感的历史价值。
准确地说,三十一年前的那一天是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六日。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了业,被分配来北京工作。这一命运的转折来得太突然了,叫人惊喜交加。对于我所在的大西北的那座封闭城市来说,只有绝少的人才会碰上这样的好运。那时的毕业分配,根本没有双向选择,人才流动,乃至托福之类的事,经济是计划的,人生的步骤也是计划的,每个人从生到死的生活道路,可用“一切听从组织安排”来概括。我们的分配方案中有两个西藏名额,没有哪个同学不是率先把西藏填为第一志愿,再做些其他选择的。这种选择也仅仅是参考而已,决定命运是在八月初宣布分配结果的一刹那。我原想,能留在兰州、留在寡母身边就不错了,谁承想,分到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北京,怎不大喜过望。我等不得半个月的假期了,兴冲冲提前来到北京报到。
那个时代,在我们那儿,上一趟北京比现在的出国还难,有个新疆老汉到北京见了一回毛主席,迅即成为全国的美谈,家弦户诵。那时,我们常哼哼的一支歌是青海民歌《金瓶似的小山》,歌里唱道,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虽然没有见过你……那时,谁家有人到北京出差,不但是自己的,且是全家以至亲戚们的光耀,足可风光一大阵子。我的女友因其姐夫去北京开了一次会,致使我们的一次约会气氛格外温馨,心情格外激荡,好像去北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
总之,那个年月去北京是极为隆重的大事,后来“文革”中竟发展到须经严格的政审,加盖革委会大印,方有资格买到进京车票的地步。哪里像现在这般自由,只要有钱,哪里都能去,京城每天客流量十万百万,打工仔满城飞,环球的公司,外地的酒楼挤挤插插,好不热闹。现在,我有时坐在公共汽车上,一路暗数路边兰州牛肉面馆的铺面,心想,当年在京的甘肃人的总和,恐怕也不及今天兰州面馆的数量之多吧。从这进京的一难一易中,从看重“政治”到看重“经济”,虽只是现象,其含义却远非封闭或开放可以尽之,它自有更深刻的意义,那就是,在从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商文明的过渡中,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中,北京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首府地位虽然保持着,但它的功能和性质已悄悄发生了质的转换。
至今犹记得,那年来京时,我坐的是硬座,学生娃嘛。在车上两个晚上怎么熬过来的,统统忘记了,反正一点儿也不困。我从未出过甘肃,更未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兴奋可知,我不怕路长,惟恐路短。一路上大睁双眼,盯视窗外,夜里也不改变姿势。拂晓,车过定县,我望着湿漉漉的田野,心想,这一定是林道静下乡闹暴动的地方,车过保定,我引颈四顾,寻觅古城墙,想着《野火春风斗古城》的故事。关于那时的种种细节不再想得起来,惟一浮现的,是那时人的面孔和神态,有种无法言传的时代印记,似有点儿木讷,有点儿僵硬,不似现今的车上人那么活络,那么放肆,那么善于站位,灼灼目光总在探究着什么。
那天上午九时许,车抵北京站,我夹杂在人流中扛着行李缓缓走出地道,突然,我觉得喉头有些发紧,眼圈热辣而潮湿,忍了又忍,忍不住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幸好谁也不认识我,倘若有人注意,大约看到的是,一个身穿蓝制服、土布鞋,面孔黑红的小伙子,脸上泪光闪闪的形象,说不定有人还以为他遇上什么灾祸受了什么委屈了呢。是呵,我怎么了,我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我究竟在为谁而哭?是因离乡而思乡,还是因踏上了首都的土地,是想起了遥远的母亲,还是为自己能进入北京倍感幸福,是自卑的泪,还是自豪的泪,好像各样成分都有,真是复杂难言。
出了站,本该先找到单位报到,可我问路时总不忘连带着打听天安门广场,我知道,有种强烈的渴望是压不住了,我终于还是先不报到,一路打听着去了天安门广场。后来才弄明白,我那天跑了好多冤枉路,创了超负荷竞走的奇迹,要知道,我是背着沉重的行李啊。当广场展开在眼前的一瞬间,我完全被它宏伟浩阔的气势镇住了,慑服了,心儿在突突地狂跳,我像赶路的乡下人一样,倚着行李卷儿慢慢靠在华表的底座上,久久凝视着这魂牵梦绕的地方。我觉得,广场不可想象地大,它使人渺小,又使人高大,让人庄严,也让人净化。后来,我无数次地到过广场,却再也不像第一眼看它时这般广大无边,再也找不到最初那无法言传的感觉。现在的年轻人,由于眼界开阔,见多识广,抑或由于神圣感和权威感的淡化,大概难以完全理解我当年的痴迷相,但细细想来,这痴相并非全不可取,就我来说,我是多么希望找回当年清新的感觉啊。
报到后,我被人领到机关食堂吃午饭。我一看黄瓜居然被炒成片吃,芹菜居然不吃叶儿却吃秆儿,不禁掩嘴胡卢而笑。在甘肃,黄瓜是只能生吃,芹菜是只吃叶儿的。我哪里知道,无穷尽的可笑事还在后头,不过,不是我笑人,是人家笑我。我的出现,我的黑不溜秋一身土气,立即引起了一些好事者的注意,他们吃完了不肯走,围着看我吃东西,故意逗我。如问,你从哪里来呀,我答以兰州,就有人说,兰州还有大学呀,我说“当然”,他们就嘻笑。接着,又有人说,听说兰州只有一棵树,长在公园里,礼拜天大家都去看那棵树去,其他人便又哄笑起来,我马上反驳道:“胡说,兰州是瓜果城!”不料他们笑得更凶了。可见,那时的我不了解北京,而那时的大多数北京人也颇封闭,对大西北的实情知之甚少。如此隔膜,我的境况不可能太好,一度修马路,挖水库,打前站之类的活儿都优先派我,直到“文革”开始,大家纷纷写大字报表态时,有一人忽然当众指出,你们看,那个兰州来的小伙子,写大字报从来不打底稿,大家才像头一次发现我似的开始正眼瞧我了。
如今,当年的北京和当年的“我”,早已消隐到历史的雾霭里去了,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雨荡涤,北京变得空前的漂亮,连独步一时的十大建筑,也显出了老态和寒伧。城变了,人也变了,北京人的寿命增加了,听说连平均身高也增高了。然而,一座城市的变迁,不但不在它的物质外壳,甚至也不在它的生物外壳,它的秘密溶解在城市人的灵魂中。物的进步和精神的发展并不完全同步。我们的任何行为都受到以往行为的影响,正如现在的行为必将影响未来一样。无论一个人还是一座城市,都是一个统一体,因之,有些东西需要扬弃,有些东西值得珍惜。
傍晚,我喜欢伫立在我家所在的安定门立交桥头,看桥下滚滚车流像无数带光的箭镞向我射来,又在我的脚下化为闪光的瀑布轰响着一去不返。这时,我会忽然想起进京的那一天,想起那一天的眼泪和广场,并在心的深处轻呼,三十一年前的“我”,你在哪里?
一九九六年十月
14.云烟缥缈
烟厂举办笔会,对烟鬼自然最有吸引力,何况是威名赫赫的玉溪卷烟厂。洪波邀我参加笔会时,大约记着我是个资深烟民,他在电话里便也等着听一声惊喜的绝叫,我却用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告诉他,早在半年前我已悄然戒烟了。他似乎有些扫兴。我当即说,这样去更好,这对我恰好是个考验,而且,透过一个三十多年老烟枪的眼光审度云南烟草业的浮沉,也许会别有一种经济学意义上的客观和冷峻。
烟之于云南,有如命脉,你可以不知道云南的其他物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云烟;而所谓云烟,又有大烟和纸烟之分。旧社会所谓“云土”者,指的是大烟,即鸦片烟。那时的一份文件这样说:“畴昔全省鸦片年产三千万元,自禁绝后,农产殆无可观矣。”足见烟土在云南经济中曾经多么重要。现在鸦片基本绝迹,当然暗地里的贩毒者未绝,吸毒者未绝,云南由于传统和边境的原因,似尤胜于别处,而国际大毒枭昆沙之流的魔影还时隐时现,且放言“要给地球注射一万支海洛因”云云,但吸毒、艾滋病之类毕竟更具国际性,乃现代文明恶疾,我们正在尽力消灭之。应该说,在我们这儿,鸦片横行的时代终究已成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