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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张苍水先生祠

好山色

有明一代历史,尤其明末清初之史,若大手笔道来,不知如何的惊天地而泣鬼神。

后生虽不才,勉力为之。今单说一人,毕生抗清,四入长江,三下闽海,二遭风覆,而仍百折不挠。其人又钟天地造化之灵气,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忠烈而有圣贤风,诗曰“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又心往神驰,欲与岳飞、于谦,分西湖荣光三席。后人便遂他之愿,南屏山荔枝峰下有墓有祠:姓张名煌言,号苍水,鄞县人氏,真正民族英雄,万世楷模矣。

我最早认识张苍水,尚在求学秋游之时,同学说玩够了六和塔、虎跑,带你们去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便曲曲弯弯穿过小树林,踏过芳草地,来到荒芜的青冢坟墓旁。树高风悲,残阳如血,石马石羊膝半入荒芜之中,万物萧条,但不觉凄凉,志士大默如雷,孤独也慷慨。

从此始知,西湖英雄梦中必有张苍水。

张苍水的千古风采

张苍水,世家子弟,祖上有当过宰相的。本来是个衣袖书香的儒生,却尚武。十六岁以第一名中秀才,二十三岁又中举人。

国破山河在,张苍水仕途被外族的侵略打断,却燃起他为国杀敌之心。他变卖家产,组织义军,形成浙东抗清中心,开始一生的戎马生涯。

纵观张苍水的一生抗清史,方知其人哪里是单纯地抗击外族。本族中万千矛盾纠葛一起,有朝廷的,有义军的,有绿林好汉的,还有自己家族的。意志稍薄弱者必退,性情稍投机者必变通。苟且者,忠也有理,叛也有理。忠时说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叛时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苍水绝无那个崩溃年代的崩溃和分裂,他是屡败屡战,从故国之一而终。他是那个天崩地裂的岁月中特殊材料铸成的人。

一六四六年,鲁王兵败,出逃舟山群岛,张苍水回家跟父亲说:“儿今日将追随鲁王而去,不能在家侍奉您老了,望父亲自己保重,等儿打退敌人,再来尽孝。”从此永诀。

第二年遇战被捕,他夹杂在降清士卒中,七天七夜而脱险。回来重整旗鼓,转战四明山。清军无奈,迫其父写倌劝降。张苍水回信说:“儿不孝,宁为赵苞,不为徐庶,大人善自为计。”

又过三年,张苍水和福王在舟山会了师,闽浙总督陈锦恐惧万分,首先便是劝降。总是拿高官厚禄诱劝罢了,恰逢张父亡故,陈锦劝他回来奔丧。封建社会,“孝”是读书人头等大事,从前再大的官,父母死了也要“丁忧”,就是解官回家服孝三年,况张苍水乃一真正儒家文化继承者呢!张苍水痛哭昼夜的同时,却严词拒降,这才叫“忠孝不得两全”。

不降便只有死战,舟山失。张苍水忠君,绝不丢了福王,与郑成功尽力斡旋,郑氏终于接纳福王于金门、厦门,此间心血,常人难测。

又三年,张苍水部驻扎在浙东台州,招兵买马,休养生息,人又壮大到了六千,便拟举兵会师南京。义兵一举攻克金山,远望南京依稀,真是“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张苍水缓缓而道:“那就是有名的石头城,我们的开国皇帝,就葬在那里啊!”

想像当年三军服孝设香遥祭的悲壮场景吧。哭声震天,撼动江宁,滔滔江水,流不尽英雄泪!然二取南京均又告败呜呼,数也!天亡我英雄也!

又二年,已是一六五五年的冬天了,张苍水抗清已整整十个年头。患难与共的战友去世,鲁王的旧部分崩离析,与郑成功的部队又时有摩擦,张苍水困厄之极。那后来的五年惨淡经营,潮涨潮落,又是几度的死里逃生。直至一六六二年,东南沿海抗清力量,仅剩孤立无援的张苍水部。一六六四年也就是张苍水举义旗近二十年之际,他才被迫解散了义军,带了几个亲信,隐居象山海岛,著书立说。

同年七月,张苍水因叛徒出卖被捕,方巾葛衣,解之宁波。他慷慨陈辞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被押送杭州的那日,几千百姓挥泪相送,舟行钱塘江畔,有一解押兵士,夜坐船头,高唱苏武牧羊歌。张苍水披衣而起,手扣船弦和之,慷慨悲歌,天地为之动容。

这样一个大忠臣、大英雄,连清廷都舍不得杀。只要他肯降,此时依旧高官厚禄,真也是“为人进出的门紧闭着,为狗进出的洞敞开着”了。张苍水只肯死,不肯降,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清朝大臣便意见不一致起来。有的主张押到京城杀了,以震天下;有的主张长期监禁浙江;也有的主张尽量优待,以招降纳叛。最后还是刑部裁决说:“不如杀之。”

九月初七日一大早,今日官巷口,也就是当年的江口刑场,出现了一片白帽素缟的杭州人群,他们携带着糕点水酒、香烛黄纸,专程来送张苍水就义。

张苍水是乘坐着竹轿来到刑场的。他镣铐叮唯,高颧骨,长髯胡,目光炯炯,拱手拜别父老乡亲。午时三刻,行刑的时刻到了,张苍水站着,高声地朗诵了他的绝命词:“我年适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然后,他喝下诀别酒,面向北方挺立,最后望了一眼杭城起伏的群山,坦然道来:“好山色!”

从慷慨激昂到柔美陶醉,死得如此有气节!有豪情!有性格!有人性!又是何等的从容不迫!与岳飞死前的“天日昭昭”形成怎样相同而又不同的千古风。

与张苍水同时殉难的还有罗子木、杨冠玉。杨冠玉还是个一脸稚气的十五岁少年,却高呼:公爷我跟您来了!我亦不跪,学我公爷的勇气!

而在这三天以前,张苍水的妻儿已被杀害于外地。

青山有幸埋忠骨

张苍水死后,遗体曾悬挂街头示众,据说是他的故交黄宗羲及他的亲友买出首级,收其遗骨,葬在杭州南屏山下。这才叫“青山有幸埋忠骨”呢!张苍水赞叹好山色时,有否要埋其骨于好山色之中的意愿呢?其墓与岳飞、于谦墓遥望,终于实现他“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的夙愿了。当时又不敢公开,便称之为王先生墓。

一百多年以后的乾隆年间,清廷已稳,便来褒谥张苍水为“忠烈”了。前后三百年,张苍水墓被修了八次。一九九二年,又修了张苍水先生祠,与墓合一。祠内有碑、像、匾、画、楹联,又有几门明代铁炮,以染气氛。三公尺高的张苍水塑像,葛衣方巾,扶石而坐,上挂名家所书大匾,曰好山色,曰忠烈千秋,曰碧血支天。又有八幅壁画,刻画张苍水一生。

我求学时,高树悲风、荒草没膝的张苍水墓已消失了,如今的墓,既是名人纪念地,又是园林之胜了。驻足伫立,回顾忠烈一生,只听得那一声赞叹,如不废江河万古流--好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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