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走进了赓先生家的院子。
“嗖嗖”的西北风里,赓先生的家,叫他感到一种荒凉。杖子边荒着丛蒿,枯干地在风里挣动着。空院的地上,落了些麻雀,跳跳走走,啄着,叼着。见有人来,“轰”地飞起,落在屋顶、杖子上,或飞上树顶,落在残着些黄叶的枝上,一大群。
墙上还有一幅书法,只悬垂着,一个极大的“道”字。偏傍的走之,如水如舟。于浑朴淳厚,端宁自然之中,蕴藉出几分画境的古意。下有寥寥草书小字:“平常心是道。”
一笔一画,极见功力。知道是赓先生自己的墨迹。
赓先生正在书架里抽书,桌上合放着一本翻开着,线装的《道德经》。
书架上的书杂乱着,重重叠叠,十分古旧。见朱掌柜进来,熟人,赓先生微有笑意,只点点头,继续去书柜里翻书。
赓先生家,朱掌柜一年里,总是要来几回的。
有一回,遇上了大帅府一位参议,那人一副金丝眼镜后面,蓄满傲气,却对赓先生刮目相看,那神情,很恭谨的。
赓先生神态依旧是平和,那话却叫朱掌柜听得糊涂:
“世界混沌初开,清者上升,浊者下降,天地定位,为一生二。是以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是为八荒;前后左右上下,为之六合。六合八荒之内,化生亿万。
“聚之成形,散之为雾,无中生有,有归为无。此乃天人合一,人身副天地。天雨流,人血流,地河流;天地有四时,人身有四肢。天生日月,人长眼目。天不足西北,人右耳目不如左耳目明。地不满东南,人左手足不如右手足强。身体三百六十节,乃偶天之数;形体骨肉,偶地之厚;呼吸,风也;喜怒哀乐,阴晴之象;刚柔冬夏,冥合昼夜。天之雨雪,泪水滂沱也……”
参议问:“道家经典之书,是否是以《易经》、《道德经》或者是《道藏》为本?”
“你可听说过‘三元八会’之说?三元为日、月、星辰,五德为木、火、土、金、水。三五妙气凝空,而成《云篆》、《天书》,为一切道经之像。故后来黄帝之时,仓颉造字,有鬼夜哭……”
那参议问:“自夏商以来,开国之中,何多为道家?商之闻仲,周朝姜尚,战国孙子,汉有张良,三国之诸葛孔明,大唐魏征、徐茂功,明有刘伯温……”
赓先生微闭上双眼,说:“自然春秋,顺应为道!”
那参议若有所悟,便起身告辞。
后来,朱掌柜又遇见过那参议二回,一回在赓先生家,一回是在人头红楼。
赓先生翻完书,坐下,与朱掌柜说了会儿闲话。
朱掌柜觉得要问的事情,有些难于启齿,吞吞吐吐,还是将事情说了出来。
赓先生默然。半晌,自语道:“天下要出大事了!”
便去桌子上拾起笔,点了墨,于纸上写了几笔。稍干,叠了,递给朱掌柜,说:
“回家再看,切记。”
朱掌柜告辞出来,西北风比来时猛烈。门口的老柞树,被吹落一地枯叶子。风确是叫人感到硬了。
坡镇的秋风大,叫路上行人,走得费力。朱掌柜一路心急,攥着纸的手心都见汗了。几次想停下,背风里打开,终于忍住。想赓先生的话,是违不得的!
看见裤裆衔那棵老榆树了,心底便有些兴奋起来。忽见自家的铺子里,走出了一个红衣女子,小伙计在后边送着。
树底下忽然刮起了一个大旋凤,“突突的”,越旋越高,顿时一派飞沙走石,灰土齐扬,纸屑草棍齐飞,纷乱着弥漫了大半个天空。
朱掌柜忙念叨着:
“旋风旋凤你是鬼,你去东河喝凉水!”
这是小时爹教的。叮嘱说:“大小的旋风,都是野鬼,念叨了,鬼就驱走了。”
几十年了!不用想,就念叨出来。
朱掌柜呆呆地直望着,看着那旋风一路旋着,一个倒垂的大马蜂窝状,越旋越急,烟尘滚滚,顺着大道向北去了。
红衣女子也没了踪影。
朱掌柜走到铺子前,推开门,忽然想起了手里的纸条。忙打开手去看,竟是空的,已不知是啥时候失落了。
朱掌柜汗立时就下来了,忙转身回街上去找,路上风正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