赓先生,是赓家药铺的掌柜。
赓先生的药铺,打买卖街往东岔开,曲着巷,深入进一条胡同里。胡同往东,是通的。一直走过去,能走上另一条大街。
药铺是间新屋,临着一棵歪扭的柞树。入了秋,还能落一地指顶肚大硬梆梆的橡子,引得一群的小孩子,晃着树拾。树极高,满树的大叶,蓬着。常摇飞些鸟,射向深远的天空。也有的落在附近人家的房顶上,或是菜园儿的杖子上。
一会儿,又有鸟飞进来。小孩子拾了石子去打,常飞进人家院子,打碎房屋门窗的玻璃,惹得女人站院子里叫骂。
待满树的橡子一落净,树叶子就老老的红了。秋风劲吹,“哗哗”地响个不停。
赓先生人极瘦,有些近视。走在路上,便是熟人迎面,也常是视而不见。人到了近前,喊一声:“赓先生!”赓先生转过脸,细细辨,方才认出。
赓先生人和气,少有人说他闲话。站在药店柜台里时候,脸上便多了一副眼镜。那眼镜断了一腿,白胶布缠着。冬天里,哈气呀,霜雪呀,需取下镜子擦呀,抹呀,鼻梁两边,压出深紫的两槽凹痕。
赓先生讲一口流利的俄语,日本话说得也好。茅房旧屋之家,藏很多的书。靠墙一面是书柜,书叠罗地堆放着,一部部。只是无论谁人,从不外借。
室内一张紫檀木旧桌,常日摆放着一块墨盘。竖一筒毛笔,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过年,远近的一片,大门、屋门上鲜红的对联,包括正街上的买卖家的,大都出自他的手笔。
除了对联,连门牌、门楣上的额扁,也常有人来求他的墨宝。这样的字,是要付些润笔费的。
赓先生的润笔费无价,凭赏。没有,也只当帮忙了。有老人亡故,或是儿女娶嫁,红白喜事,也都来请他。好日子办喜事的多,要预约。来晚了的,赓先生便婉言:“抱歉啦,对不起,下一回……”
赓先生写字,包括墨呀、笔呀,甚至墨盘,都要自己带。赓先生用的墨,从来是自己研。水,墨,包括手劲呀,轻重呀,极讲究的。有人议论:“赓先生这墨好,是金不换哩!”其实那墨上的字,早已经残缺,便是那个“金不换”的“换”字,也只是磨得残剩了半个。
赓先生静下来的时候,有时就瞅着这字发呆。“换”字,需要手呵!人一辈子,换什么呢?
赓先生写的字,一笔一画,刚劲有力,入木三分,外圆内方,极见风骨。叫人奇怪地想,这样一支软柔的毛笔,一个文弱的书生,写出的笔画,咋会这样的钢硬坚利!便是百年千年,也折不弯!
对赓先生,一镇子人,都极敬重。凡打墙盖屋,选看坟地,怪异之病,或是婚嫁、远行,大都要找赓先生看看。
赓先生懂先天八卦之法,精通《易经》。便是《河图》、《洛书》、《诸葛亮》、《道藏》、《黄帝内经》,也均是早熟读过的。
每于晴空深夜,有人在路上走,常看见赓先生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仰头遥望着星汉银河,偶发出声沉沉的憾叹。
麻子大帅兵进旗镇那年,建大帅府,差一参议来请赓先生看宅。赓先生笑着对来人说,这里山高土薄,天冷时短,不需新盖,可择镇子里合适的房屋,暂做帅府即可。
后来麻子大帅要建学堂,赓先生欣然前往,选址南山脚下,平了几处无主的荒坟。
赓先生说,这学堂之地,要依山傍水,左青龙,右白虎,背靠一重山、两重山、三重山……
麻子大帅赠送了不少的银两,赓先生分文未取。赓先生说:
“大帅修建学校,乃兴国利民之事,功德无量。选看一处宅地,赓某一介草民,乃不胜荣幸之事,钱财酬碌,万不敢收取分文。”
麻子大帅便对赓先生多了几分敬重,设宴相待。酒盏之间,请教治国用兵之道。赓先生也已几分醉意,说:
“古人有天子之剑,诸候之剑,百姓之剑。
“天子之剑,拿燕的石城山做剑尖,拿齐之泰山做剑刃,拿晋国和卫国做剑脊,拿周与宋做剑环,拿韩与卫做剑柄,用中原以外的四境来包扎,用四季来围裹,用渤海来缠绕,用恒山做系带,靠五行来统驭,靠刑律和德教来论断,遵循阴阳变化而进退,遵循春秋时令而持延,遵循秋冬的到来而运行。
“这种剑,向前直刺一无阻挡,高高举起无物在上,按剑朝下所向披靡,挥动起来旁若无物,向上割断浮云,向下斩断地纪。
“有诸候之剑,拿智勇之士做剑尖,拿清廉之士做剑刃,拿贤良之士做剑脊,拿忠诚圣明之士做剑环,拿豪杰之士做剑柄,上效法于天,顺应日月星辰;下法于地顺应四时序列,居中则顺应民意而安定四方……”
麻子大帅哈哈大笑,打断赓先生的话说:
“喝酒喝酒,俺是个大老粗,不懂得这些,只知道带兵打仗,金钱女人。你的话或许有道理,但听得太费劲,喝酒!要不你到我这来,做个参议,待有空我慢慢地听你讲。”
赓先生端起杯一饮而进,辞绝出府,仰天长叹。
待赓先生出了门,麻子大帅对那参议说:“孔夫子!”
赓先生会推拿、接骨。有人崴了脚,或错了骨环,抻了筋,也都来找赓先生。
赓先生瞧瞧看看,见红肿着,正疼得毗牙裂嘴。便捏捏拿拿,忽然“咔叭”一声,好了。
来时还是人背着,回去,竟能一瘸一瘸地走了。
伤重的,再配上副药,回家糊。
那时,赓先生还没开这药铺。配的药,大都是他山上采的,不要钱。珍贵的,缺味的药,让病人自己到药铺里抓。到了中秋月圆,或是过年,来赓先生家的人便多。
街西头的老张头说,赓先生邪病也能治。说赓先生初来那年,他家里连丢了两只鸡,只在院旮旯里见着一堆鸡毛。老张头认定是叫黄鼠狼吃了,一怒之下,便在棚子里打死了一只。剥了皮,拿集上卖了。回来,老伴就疯了,光着脚直往外跑,说胡话。正好赶上赓先生来借东西,刚进院子,正疯着的老伴,突然就哆嗦上了,说:
“不好,我得走!坏了坏了,走不了了!”
赓先生推门走进来,忽然皱了皱眉。啥话没说,只去炕稍坐了,顺手扯过炕笸箩,线团上拨了根带着白线的小针儿,不经意地扎到了炕沿上。老太太突然不再哆嗦,静下来,躺到了炕上。赓先生坐那说了会儿话,见老太太已睡着了,就借了东西,回去了。
临走时,拔下了炕沿上的针。老太太睡醒后,好人一般,似是从来没得过啥病。
后来,也有人得这种病的,去找,赓先生矢口否认,说从没有过这件事。
老张太太也讲过一回。说是老张头那年得了重病,眼瞅着不行了。送老衣裳都穿了,躺在那,只心口呼哒着一口气。老太太去求赓先生,眼泪都下来了。赓先生说,我去也没用。老太太急得“扑腾”给赓先生跪下了。
老张头和赓先生的爹,早年是一块闯崴子的,磕头的兄弟。赓先生把老太太扶起来,叹口气说:
“婶子你回去,今夜三更,烧三柱香,和嫂子对跪着,一人手心一根红筷子,四只手对着顶。三柱香里,若筷子朝内撇,还有救;朝外掰,就没法子了。”
老张头后来好了,又活了十二年。
老太太说,开始时,那筷子一顶就朝外撇,急得满脸大汗,后背都湿透了。直到三柱香快要燃尽,那筷子才一下撇向了里。
事后,有人问赓先生,赓先生只是笑笑,说老太太的话,你们也值得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