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一大早醒来,心里的这种感受,却是多年没有过了。
炉火已息,天仍朦朦黑。再睡不着,只觉得心里一团兴奋。有烧了半截的木头,打炉眼里掉下来。女人蜷在一边,捂在被子里,团作刺猬状,一屋的冷寂。
就披了袄,坐在炕沿儿,卷一颗烟,抽着。小屋里,立刻弥漫出一股呛人的辣味。
朦朦胧胧的屋,一点彤红的小火,一亮一亮,鲜活地烧起来。
烧着炉子。是新盘的,“呼呼”响,霎时连炉筒子也红起来。
这样清冷的早晨,是要烧一炉火,烘一烘的。
推开门,碰掉一些冰溜子,“噼哩啪啦”地散碎在地上。屋顶雪化的水,一夜,竟冻在了屋檐上,麦秸垛,挂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朱掌柜想起,烟客就是他打这麦垛里救起的呢!那天先是绊了一下,接着是看见一双脚。旗镇寒冬,常能见到冻硬的人。
天早已大亮。雪化的地,冻结了一层硬壳。踩在脚底,硬里有软,叫人觉得极受用。朱掌柜望着镇子外的远山,以及远山之上高远的蓝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一街的屋影,行人稀少。当街的门市,一门门还尚未打开,远远有几声犬吠,有人在走动了。
“叮当”“叮当”声音,风一样飘忽着传过来。拐过墙角,声音越加清晰。
老远看到有四、五头牛,拴在一棵大树上。缠着绳子的“井”字架,牢笼般地矗立着。
屋门大开,那“叮当”“叮当”的声音,正是从这屋里传出来的。远路上,有人正牵着牛,缓缓来。
院子树下,四五头牛,或卧或站,都有缰绳牵着,留下短短的自由。卧牛暝着眼,嘴里慢慢倒着嚼,把过去的日子咀来嚼去,嚼出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味道来,弥漫在树底。
看得出牛是昨夜就牵来的,脊梁上的毛,挂了一层薄霜。站着的,也颇木然。虚眼里,一派惶惑与迷茫。一阵冷风,那毛东一摄、西一摄地炸着,撂荒地般。有被铜铁环磨破的地方,结了硬痂。到处是山上沉重的日子,勒过的绳套印痕。
有人牵着牛走过来。带着影,把缰绳往那树底系。牛眼望着那牢笼般,缠着绳索的井字木架,怵怵地。
这是刘铁匠的铁匠炉。
刘铁匠,是旗镇出了名的力气汉,军营里干过,给大帅的马挂过掌。与人打赌,八百斤的铁轨,双手一抱,一较劲猛掀起一头来,单肩擎起,直去百步开外,扛回了自家的院儿里。只是那次打赌,闪了下腰,落得一遇到刮风下雨,就有些酸痛。
铁匠只一只好眼,另一只飞进了热铁渣滓。虽是找这一街正给孩子喂奶的女人,捏着奶子剌过,又拿舌尖舔了,才算保住。却依然是伤了眼仁儿,看东西就觉得模糊,明眼人打眼就看得出来。
刘铁匠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铁匠,只这一锤、一砧、一炉,打出的镰刀呵,钐刀呵,斧头呵,都好钢口。即使是粗硬的柴草,也是一挥而断,刃也不卷。朱掌柜铺子里摆的,多是刘铁匠打的。刀背上一个深印进去的“刘”字,童叟无欺。
这一巷,石屋石墙,连路也是石头的。半荫着屋影,窄窄曲着。有人挑着水,一路紧着小步,洒着水渍迎面而来。打个招乎,瞬间便擦身而过,一路水迹地远去了。
不知是谁家的猫,也许是只野猫,蹲墙头上,“喵”地叫一声,跑了。一种别样的滋味,在朱掌柜心里荡了一下。昨夜里,恍惚听到是有猫在叫春了。
巷子口,老远见有个人在推辗子,一团红。一头驴,顺着磨道儿,一圈圈拉着。
朱掌柜心一阵猛跳,是她!
前些年,常见到她和她娘,在这里抱着磨棍推辗子。那会儿,还只是扎着俩小辫子,十几岁的一个小姑娘。咋说大就长大了哩,她娘喊她英儿。
没人见过她爹,有人说,女人从前是窑子里的,英儿是她的私生女。那会儿,英儿娘还没开鸡毛店。怪了,自打发现福寿树活绿了一枝,心竟也活了。那天店门前见过英儿一面,竟再不能搁下。
走近辗子,便心跳得紧。这样的大早,就来推辗子了。女孩子抬起头,却不是,有些面熟,只记不清是谁家的了,朱掌柜微有些失望。
女孩子腼腆地笑笑,又继续去往石碾子的眼里填粮食。
磨道里走着的老驴,瘦着,一块脏布的“捂眼”遮着,缓慢地拉着老辗子转,一圈又一圈。
朱掌柜想,为啥要给驴戴“捂眼”呢?
那磨道,踩出浅浅圆圆的一凹了!
绕过那辗子,走下去,就到北大井了。北大井不似南大井,石头砌的井台,支着一架木辘辘。把桶往钩子上一挂,朝井里一放,辘辘便“突突”地转起来,肠子般的铁链子直朝井伸。手搭在上面,任那辘辘或快或慢,一会就下了井底。
朱掌柜的爹开铺子的时候,常去南大井打水。也套上小牛车,架上铁桶,往回拉。这辘辘一转,就几十年啦。
小南方爱去北大井。不用辘辘,只拿扁担朝上拔。夏日,水看看就要漫上来,手提着桶,也能把水打满。
旗镇有很多这样的井。清水悠悠,多少日子飘落进水里,无声无息,波纹不起。
半壁土墙,荫着影。砌着青石的井台,有木头的井框圈着,便见晃晃的水了。
这样的井,水旺。人站在井沿上,扁担钩挂着桶,朝天伸下去。一摆,桶就满了水,提上来,放井台上,摘下钩,再去挂另一只桶。
有的活够了,把睑一蒙,带着影儿,就投了进去。有人挑水,见水里浮着一个人,就大声地喊,叫些人来,绳子钩子,七手八脚地捞上来。有认得的,找了死者的家人,抬回去。
水不能吃了,要淘。一桶桶把水提上来,“哗哗”地倒了,再打。大半天,落下去的井水中,便见着泉眼了,“汩汩”地翻着水花朝外冒。再打一阵,就都是新水了。竖根长梯子下去,连平日落进去的石头、木棍柴草都捞上来,再等着水泉满。
过三日,就又有人打水、挑水了。那井中一亮一亮不息的闪动,俨然是古井的魂儿。
人活着,水毕竟是重要的!
这样的土井,井旁都有一碑。看一眼,心中一唬,嚯:
“天心!”
“地眼!”
站井台上朝北望,一条毛道逶迤而下,就远远见着鸡毛店了。镇子边上,便显出一派荒凉来。没人的蒿草,怪榆老柳,有只黑老鸦蹲在上面。
突然“呱”的一声,飞走了。树下一个孩子,拎着弹弓,望着远飞的老鸦,一副失望的样子。
朱掌柜打鸡毛店前走过一回。隔着院子,看见开鸡毛店的女人,正劈开着腿,半蹲在鸡窝门口,打鸡窝里掏出一只鸡,左手揪着翅膀,顺手鸡身上抓了两把。鸡疼得“吱呀”乱叫,挣脱女人的手,一路叫着飞出去,扑腾一院子鸡毛。
女人“咯咯”大笑着,去一片片地拾,再走回来,撅着一个肥大的腚,伸手去鸡窝里掏。
朱掌柜夜里,常常失眠了。闭上眼,就是那晃动着苗条的红影子,瞅得见。才知道,将要到来的东西,如同那西去的北大河水,是无法遏止的。
那日,英儿又来买盐,依旧是那件烧人的红褂儿。胸前盘着龙风的大扣,知道是她娘盘的。白嫩的脖颈上,绕一圈彩绳,将一个白玉脖锁,垂挂在胸前。朱掌柜瞧着,见英儿将要出门,忍不住去柜台上,神差鬼使地拔了两枝花,送给了尚未迈出门坎的英儿。
英儿拿着那两枝儿红玫瑰,惊喜地望着朱掌柜,脸儿都被那玫瑰映红了。害羞地笑着,一扭头,一溜烟儿地跑了。
朱掌柜站在门口,只痴痴地望着。
快五十了,却花了心。看来是老林子,要起火了!一想起爹死前的话,心又止不住打个冷颤,泛起一阵子犹豫。几夜,睁着眼,翻来覆去。看来,这事只有找赓先生,为他一决了。